醫生準許蘇子安出去是在九天後,那天,赫殊推著她去了安寧的墓地。赫殊在路上買了一束花,蘇子安抱著它靠在椅背上眯著眼往前望,天色很好,陽光正暖,汽車玻璃上反射出的光刺得蘇子安的眼睛都有些睜不開,微微眯成一條線的眼睛朝上望去,太陽好像要照入世界上每一個角落,融化每一處黑暗。蘇子安抱緊了手裡的花,花瓣在她臉上映出了一片淡黃色,映得那蒼白的臉也稍微好看了點,一路上蘇子安都沒有說什麼話,臉上也是一副病怏怏的表情。路上,赫殊有些受不了那份沉默,不停地換著坐姿,折騰了好一會兒,才找了個舒服點的姿勢,靠在椅背上從口袋裡摸出了一盒煙,顧忌著蘇子安是病人又將煙塞回了口袋。他最終癱在了椅背上,歎了口氣,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沈晏停下了車,從後備箱裡麵拿出了輪椅,那邊赫殊將蘇子安抱了出來小心地放在輪椅上。“我可以自己走的,身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蘇子安輕聲道。“好得差不多了,不是還沒有好利索嘛。多吃點吧,輕得哪裡像個成年人。”赫殊嘟囔了兩聲,朝著沈晏點了點頭,看沈晏推著她慢慢走遠。靠在車邊的赫殊有些鬱悶地抬腳輕輕踹了一下車的輪胎,摸出煙點燃後狠狠吸了一口。“為什麼什麼事情都壓在心底等著被時間慢慢抹去?這丫頭是怎麼養成這種鬼習慣的?如果感覺悲傷害怕的話大哭一場大鬨一場都好,為什麼要這個樣子?現在鬨得連我也這麼憋悶……唉……”赫殊歎了口氣,眯著眼睛望著逐漸走遠的兩個人,彈了彈煙灰。沈晏將蘇子安送到了安寧墓碑前,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離開了,留給她一個可以單獨和安寧告彆的時間。蘇子安坐在輪椅上垂眼看著墓碑上刻下的字,安寧的照片在上麵,是那麼年輕那麼好看的一個人。蘇子安看了很長時間,彎下腰將懷裡的花放在了墓碑前麵,那裡落下了很多還沒有來得及打掃的枯萎花瓣,燃燒完的白色蠟燭,那束花放下墓碑前才算是多了幾分生機。她伸手用掌心蹭了蹭墓碑上的灰塵,一遍遍擦乾淨了安寧照片上的雨痕。照片上的人還和往常一樣笑著,蘇子安似乎能在空氣中嗅到糖果的香甜味道。怎麼那麼溫暖的一個人突然間就成了一個冰冷的墓碑了呢!“如果我沒有放走你,如果我沒有參與,如果我沒有建議你往那裡躲,是不是你的結局能不一樣?”蘇子安問,“如果你自己選擇怎麼躲,躲在哪裡,葉邵是不是就找不到你了?”“如果那個時候我再機靈一點,我再努力一點,是不是就能夠救到你?如果我早一點意識到葉邵的不對勁,早一步將人抓起來的話,結局是不是會不一樣?”如果我,如果我,如果我,如果……這個時候回想一下從前,才發覺原來那個時候還有那麼多條路可以走,她偏偏做了最差的選擇。為什麼那麼溫暖的人突然間就成了一個冰冷的墓碑了呢?因為她的莽撞,因為她的無能為力。“我是不是做錯了?”蘇子安想起了什麼忽地又搖搖頭,“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對過,一直就在錯的那條路上放飛自我,我被人救贖過無數次,卻將人推向地獄了無數次。我……”蘇子安舔了舔乾涸的唇,話有些說不下去了,她深呼吸一口氣,對著墓碑笑了起來,“怎麼辦?為什麼我那麼努力當個好人,最後卻好像走向了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為什麼我沒能夠救你?”“為什麼,死的不是我,是你……” 看著墓碑半晌,蘇子安才從懷裡掏出了一個盒子,盒子裡麵放著五彩的糖果,給這個灰黑色的地方添上了幾分豔麗的顏色。比起那些花,安寧應該還是比較喜歡這個吧?蘇子安輕輕擦了擦手裡的盒子,打開看了看,顏色鮮豔的糖塊安靜地躺在透明的盒子裡麵。她晃了晃手裡的盒子,捏成了各種形狀的糖果在盒子裡麵滾了兩下,糖果的味道從盒子裡麵朝外蔓延著,甜膩膩的味道和安寧身上的味道有幾分相似。想了想,蘇子安又笑了起來,人都已經死了,怎麼可能會有喜歡不喜歡之說。死亡的意思就是他已經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了,再也感覺不到疼痛和悲傷,已經不會有彆的感覺了。鮮花和糖果也並不是獻給安寧的,而是獻給自己的悲傷。站在這兒說出自己心中的愧疚和不安,也不是想要和安寧傾訴,隻不過是想要通過這種行為讓自己心裡的愧疚和不安慢慢減少些罷了。她就是這種自私的生物。蘇子安彎下腰將手裡的糖盒子放在安寧的墓碑前麵,“雖然知道你現在也聽不到了,也許很多人已經和你說過了,但是我想了想,還是要和你說一下比較好,葉邵已經被抓住了。”“但是,抓住他的人不是我。我就沒有出息地在醫院裡昏迷了好幾天,什麼都沒有做到,我……”蘇子安胸口一陣陣的糾疼,疼痛隨著呼吸逐漸加劇,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她伸手抓著胸前的衣服僵直著身體,放緩了呼吸,好一會兒疼痛才稍微緩解了一點點。蘇子安白著一張臉喘息著,靠在椅背上儘力放鬆著身體。“我有一個還沒有告訴任何人事情,如果不說出來的話,這裡快要憋悶死了。”蘇子安伸手捶了一下心口,小聲地說道:“葉邵問了一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你能徹底否定我的存在?我真的沒有帶來任何益處嗎?’葉邵那麼問我。”蘇子安垂下了眼皮,感覺有些累,明明坐在輪椅上幾乎沒有需要出力的地方,可是她還是覺得連掀動嘴皮子都覺得累得慌。“我知道他所做的事情全部都是錯的,可是,我找不出可以直接否定他的理由。我……”蘇子安深呼吸一口氣,說道:“我就是受益者。”“陸遇他犯了點錯,雖然他有方清萍的遺書,但是……陸遇無法證明寫下遺書之後方清萍是否還活著。葉邵隻要咬死了他是同夥的話,陸遇就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他是清白的。”“重案組的人肯定知道,案子是有疑點的。可是這個案子造成的不良影響已經不能再擴大了,所以既然抓到了凶手,就匆匆忙忙結案了,那一點點不起眼的疑點就沒有人注意了。”“葉邵那樣的脾氣,無論怎麼樣都該咬著抓到他的陸遇一塊兒下地獄。他並不知道陸遇手裡是否有證據能夠證明自己沒有殺人,就算是這樣,擾亂搜查導致多出了四個被害者的罪名也不輕,更何況陸遇他殺了人。”“我絕對不能夠讓警方的視線在陸遇身上停留,他保護了我那麼多次,哪怕隻有一次我想要為他做點什麼,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他。但是,仔細想一想,我和葉邵的位置是不是反過來了?”有什麼閃光的東西照著眼睛,蘇子安順著那光線望過去,草地上有半片鏡片,鏡子裡麵是一片湛藍的天。“我一直認為該被製裁的人是葉邵,可是為什麼我也成了犯罪者呢?我也在袒護犯罪者呢?我最近每天都在想,葉邵說的是不是對的?這個世界上是否真的需要法律以外的東西來製裁罪惡?”“人果真是無比矛盾的生物,我一邊希望終結罪惡,卻又逐漸偏向罪惡。”“你說,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蘇子安歎了口氣。遠處的赫殊看了眼時間,又抬眼望向了蘇子安的方向,抬肘撞了一下沈晏,“時間差不多了,把她帶回來吧,傷還沒好,在這兒待太長時間也不太好。”沈晏點點頭,朝著蘇子安走了過去,她靠在椅背上看著安寧的墓碑發著呆,沈晏伸手抓住了輪椅的扶手,用眼神詢問著蘇子安。“走吧。”蘇子安點點頭。沈晏繞到蘇子安身後,推著她往前走,視線往下斜了一下,墓碑前方的菊花前麵擺著一盒糖果。沈晏抿緊了唇,視線裡帶著幾分陰鬱。赫殊已經發動了車子在遠處等著,蘇子安撐著身體想站起來,卻被沈晏搶先了一步,他一把撈起輪椅裡坐著的蘇子安,將人塞到了車後座。動作不算溫柔,扯動了蘇子安身上的幾處傷口,她皺了皺眉,將細微的疼痛忍下。沈晏將輪椅塞進了後備箱,便坐在副駕駛上。他一直是沉默的,不隻是不說話,儘量什麼聲音都不發出,連情緒都不在臉上顯露。蘇子安總覺得今天的他好像和平常有些不同,多了些……是該說憤怒,還是該說憎恨才好,比起從前陰沉了很多。注意到了蘇子安的視線,沈晏往後看了看,正好對上了蘇子安的眼睛,兩個人都愣了愣,隨即都轉開頭望向彆處。興許沈晏和平日一樣,這一切都隻是她的錯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