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丸是條窮儘奢華的巨艦,幕府將軍為彰顯自己作為黃金之國日本統治者的權威,在內外裝飾上都使用了大量黃金。這艘戰艦上常備戰鬥員有五百人之多,即使經過蓬萊與鬼岩礁的戰鬥而大批減員,船上依舊保有著將近二百人。騰格斯振翅飛上火山丸的甲板,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竟然沒有看到半個人影,船上人連纜繩也沒係就集體消失,任由火山丸隨波逐流撞向佛島的岩壁。銅雀認為隻怕所有人都進入了佛島,至於為何走得如此匆忙他也說不清,看他緊張地皺著眉頭摩挲銅雀的樣子,建文猜想他也在努力想要給出個合理的邏輯來。“既然到了此處,躊躇不前也無意義,不如上山一探究竟。”建文仰望佛島最高處的金身彌勒巨像,隻見這巨像閉目凝神,單手托在腹部,另一隻手掌朝向外側,像是在對著建文招手。通向山頂的是條石條鋪就的小路,七裡搶先奔上小路朝著山頂走去,此時除了在將軍尋覓到佛島的秘密前將他打倒,沒有彆的辦法,建文第二個跟著七裡踏上石條台階,騰格斯等人也跟了上來。路邊大小天王像、菩薩像數量多得數不清,這些石像因數百年風雨侵蝕都變得破敗不堪,有的頭部損壞,有的缺膊少腿,或歪斜或倒臥在草叢裡,從樹蔭透出的陽光為這些表情祥和的佛像罩上一層神秘的麵紗,似乎它們隱藏著多少不為人道的秘密。銅雀給建文講起佛島的來曆,“此島是武則天為保其千秋萬代統禦天下所建,隻是不知為何後來沒有建完,傳說為武則天主持建島的是位高僧……”“我在《舊唐書》上看到過,叫薛懷義是吧?”說到武則天身邊的和尚,建文馬上想到的是這個人。“不是!那個是武則天的麵首!再說他建的那個是明堂,不是佛島!”銅雀不滿地對建文皺了眉頭,繼續說道,“那高僧說,武則天是彌勒轉世……”“你看吧,我就說是薛懷義。”“都說了不是,不要插嘴,聽我繼續說。”銅雀幾乎產生了用手裡的銅雀砸向建文腦袋的衝動,“高僧法名顯照,他拿出一串珠子對武則天說:‘一珠一色,無論您希望擁有不老的青春、無上的權勢還是帝王不衰的寵愛,都可以得到滿足——但是隻限一次。’武則天選了黃色的珠子,後來她成為了大周皇帝,這黃色珠子便是海藏珠中最為最貴的帝王珠。”“原來武則天竟是靠著海藏珠成為皇帝的?”聽說武則天竟然也是海藏珠的擁有者,建文驚愕不已,在曆史的典籍中,絕不會記載這樣的故事。“可不是,何止武則天,後來多少在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都曾經獲得過海藏珠。”銅雀詭異地一笑,這小老頭雖說有時看著猥瑣可笑,卻又總是顯得神秘莫測,讓建文摸不清他的底細。“人年輕時想要的是權勢榮耀,擁有這一切人也老了,又想要永葆青春。望著鏡中衰老的皮相,武則天想起顯照手裡可以永葆青春的海藏珠,又想要把那個珠子也搞到手。可惜顯照早將珠子拋入大海尋覓無蹤,顯照也飄然而去不知所蹤。武則天這才建造佛島,希求佛祖垂憐,再次顯靈。”“那後來老佛爺到底降臨沒有?”跟在後麵的騰格斯聽得有趣,也插嘴問道。蒙古人信奉喇嘛教,對佛祖並不陌生,騰格斯的家裡也供著佛堂。“這個嗎……”銅雀邊走邊撚著胡須想了想,回答道,“傳說她在世時為佛島前後輸送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位得道高僧和許多珍奇寶物,若是再尋得一位湊足萬僧之數,佛島就建成了。偏偏沒等尋到最後這位高僧,武則天就壽終正寢了。不過,傳說佛祖憐憫世人的一片癡心,還是將長生不老和掌控天下的威力降在島上,這也引得多少人苦苦尋找此島。”“那麼說幕府將軍是既想長生不老,又要掌控天下?”這話說出來,連建文自己都覺得有些惡心,幕府將軍貪婪的嘴臉又浮現在眼前,令人作嘔。佛島的石條台階山道崎嶇縱橫,作為目標的彌勒巨像看似近在咫尺,可跑了上千級台階,巨像卻似乎還是在最高處招手。七裡和小鮫女似乎不知疲倦地跑在最前麵,騰格斯似乎有著用不儘的力氣,銅雀走了那麼久也依舊麵色如常,隻有建文和哈羅德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建文感到腿像灌了鉛一般沉重,正想要大家停下歇歇,最前麵的七裡和小鮫女卻在往上十幾級台階處停住不動了,兩個人在停下的同時拔出了刀。建文知道前麵必然有事,也顧不得僵硬的雙腿,趕上前站到七裡身後。躺倒在山道中間的地藏菩薩石像,這尊巨像在雕刻完成後似乎並未來得及立起來就被遺棄了,它的半張臉深埋在泥土中,露在地麵的半張臉爬滿了蔥綠的藤蔓和青苔,一隻空洞的眼睛無神地望著從山下爬上來的眾人。幕府將軍右腳踩著石地藏的耳朵,站在它頭上,手上提著太刀。將軍的雙眼因七裡和小鮫女投擲的手裡劍致盲,現在他的眼窩裡空無一物,兩個可怖的黑洞望著建文等人。“嗬嗬嗬嗬……鄙人都快等煩了,你們終於來啦。”幕府將軍的笑還是那麼令人毛骨悚然,特彆是在這碧色掩映的環境裡,像極了一頭埋伏等待獵物的猛獸。黑氣從幕府將軍的鼻孔、嘴巴、耳孔溢出,接著從他失去眼珠的眼窩裡長出兩簇章魚觸手樣的東西。“小心,是那陰陽師的秘術!”在蓬萊海上的戰鬥中見過假將軍的模樣,銅雀立即猜到七八分,必定是蘆屋舌夫給失去雙目的幕府將軍施展了類似的法術。果不其然,將軍的身體突然膨脹,手腳也跟著變大,瞬時長大了三、四倍。七裡和小鮫女相顧略一點頭,一個手拿忍者刀,一個手持克力士雙劍,像兩支利箭,從左右朝著變異的怪物將軍衝去。“嗷啊!”盲眼的幕府將軍似乎由於眼窩裡長出的兩簇觸手獲得了感知敵人方位的能力,他首先揮刀砍向左側略快的七裡。七裡見將軍的刀速度迅急,忙橫過忍者刀雙手持著抵擋,淩厲的衝擊力讓她的刀幾乎被震飛,身體被蕩出三尺遠,靠著腳底及時生出的珊瑚才在石地藏身上穩住。幕府將軍在這空當又回刀向右側的小鮫女刺去,小鮫女原本功夫就比七裡要遜一籌,眼看刀至,竟然收勢不住無法躲閃。第三條身影撲向幕府將軍,缽盂大的拳頭正擊在他臉頰上,將他打了個趔趄,小鮫女這才躲過一劫,原來是騰格斯見勢不妙也衝了上來。尋常人挨上騰格斯這一拳,不是筋斷骨折也要暈眩上半晌,偏偏幕府將軍的身體似乎是鋼筋鐵骨,他隻是略向後仰了一下就收住身體,回身朝著騰格斯又是一刀。“啪!”建文的轉輪銃發出的銀子彈正打到幕府將軍手腕上,後者手中砍向騰格斯的刀也略偏了偏,擦著蒙古漢子衣角向下劈去。隻聽“轟隆”一聲,石地藏從頭部應聲被橫著切成兩半,半個腦袋滾落到路旁,這一擊竟不亞於破軍為震懾明軍砍去艨艟半個的力道。“啪——”建文又開了一銃,銀彈都打進將軍的身體裡,打得對方又是個趔趄。“哈羅德,銀彈!”建文伸手朝哈羅德索要,哈羅德攤開雙手,他身上受過主教祝福的銀彈隻剩下這最後三顆。幕府將軍止住身體,高高舉起太刀又朝著七裡走去,眼看刀刃快要砍到七裡頭頂,騰格斯“哇呀”一聲跳起來,抱住將軍的腰使了個拐子想將他絆倒。不料變異的幕府將軍身重如鐵,連彆了兩次竟然沒有彆動。幕府將軍獰笑一下,反手撤回太刀,想要將騰格斯紮個對穿。恰在此時,七裡趁他要去攻擊騰格斯的功夫,早跳到他頭頂。她正要用手裡的忍者刀插向將軍頭頂,忽然想起這招對假將軍沒用,對真將軍隻怕也作用不大。“用我的刀!”一旁的小鮫女將手中的克力士雙劍朝著七裡扔過來,七裡來不及多想,扔掉手中忍者刀接住雙劍,朝著幕府將軍的兩個眼窩刺去。陰居陽拂雙劍是人魚一族世代相傳安撫亡靈的聖物,幕府將軍是用妖法邪術控製重生的身體,雙劍正有克製功效。幕府將軍發出了“嗷嗷”獸鳴般的慘叫,身體劇烈抖動,黑氣從七竅混雜無序地湧出。隨著黑氣湧出,他的身體也像泄了氣的豬膀胱不斷萎縮,直縮到不可思議的乾癟程度,似乎構成他身體的隻有黑色的妖氣。皺巴巴的如同套在小小骨架上一張皮的將軍屍體倒地,再也沒了聲息。七裡癱坐在石台階上,看著自己的雙手,建文和小鮫女叫了她好幾聲,她都沒有反應過來。七裡用力睜大雙眼望向頭頂,似乎是要透過密密匝匝的樹葉縫隙,一直看到天國一般。大仇得報的快意和空虛在她體內激蕩,殺死幕府將軍的快意與空虛同時湧上心頭,她感到頭腦發熱,似乎有什麼東西要衝破身體蹦出來。是靈魂嗎?還是蹦跳不息的心臟?兩滴清淚從她的眼角流了下來,從小被施加在身上的封鎖感情的封印,似乎再也無法阻擋洪流般奔騰湧瀉而出的快樂、悲傷、寂寞、憂鬱。這些從小被用秘術封住的情感都被她回憶起來,千百種情感交彙,隻化作了這兩滴眼淚,滑過她全無表情的麵龐。萬千人一起誦唱佛號的聲音在將軍倒地的一刻從階梯頂端傳來,似乎那裡正在做一場空前絕後的法事。銅雀眉頭緊鎖,他預感到階梯的儘頭將有大事發生。他回頭看到建文還在安撫坐在階梯上的七裡,忙叫他趕緊走過去看個究竟。建文還在猶豫,小鮫女拔出插在將軍眼窩裡的雙劍,拉住他的袖子二話不說就走。一行人拾階而行,建文不時回頭望向坐在台階上的七裡,也許在她生命裡,建文原本就是多餘的。她活著隻是為了報仇,如今真將軍被她手刃,建文又還有什麼理由讓她必須跟上?建文幾次鼓起勇氣想最後呼喊一下七裡,但這兩個字猶如千軍萬馬,阻塞在他的喉嚨再也叫不出。“走吧,不要再讓她步入危險。”建文不再回頭,硬下心腸,隨著銅雀等人朝著誦唱佛號的方向奔去。說也奇怪,之前不管怎麼拚命攀爬,金身彌勒巨像像是聳立在雲端,怎麼也無法拉近距離。可當佛號的誦唱聲響起,居然沒多久就爬到了山頂。踏上最後一級台階,視線豁然開朗。從山下看,佛島頂端隻是小小的一片平地,剛好夠建立巨大的佛祖像。當踏上這裡,卻發現這裡竟然大到無邊無界,白茫茫、空蕩蕩的隻有一尊巨大的佛像而已,四麵望不到邊界,連大海也無法看到。“古希臘有賢者亞裡士多德,曾說人世間有所謂空間之存在,有人以為空間是充實的,或有以為空間是虛無者。亞氏以為,空間者既有我等生活之共有空間世界,亦有所謂從屬物質之直接空間者,然則此處顯然超出彼之想象矣。”身處這白茫茫的怪異空間中,哈羅德不停在胸口畫著十字,如果自己的手能穿越古今,他真想把亞裡士多德從古代拉過來,給他看看這個超出常識的世界。一隊人出現在白茫茫的邊際,在誦唱佛號聲中迎著建文等人緩步走來。建文心中疑惑,將腰間轉輪火銃的火門打開,小鮫女和騰格斯也都繃緊神經,隨時準備開打。等再走近些才看清,這竟是一支由耄耋老僧組成的隊伍。他們看起來個個慈眉善目,麵相謙和平靜,身披莊重的錦襴袈裟,兩人一組手持鐘罄、香爐等物。最前麵有一名敲擊木魚的老僧帶領,上百人排成兩列緩緩而行。這支隊伍步伐緩慢,上百人的隊伍竟是輕飄飄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其中頗有幾名年紀極老者佝僂著身子,看似身體虛弱,更遑論有什麼武功可言。麵對如此老人,建文等人也漸漸放鬆警惕,老僧似乎也對他們的存在熟視無睹,筆直地朝著他們走來。眾人側身分在道旁,為這隊伍讓出條道路來,建文忽然想起應該問問前方情況,便伸手去抓隊尾一名老僧的衣袖,誰知竟抓了個空。他又是伸手一撈,竟又撈空了,原來這些老僧竟隻是些沒有實體的幻影。建文和眾人麵麵相覷,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隻好繼續朝著彌勒巨像走去。越是靠近彌勒巨像,兩邊的老僧人數越多,他們或者在地上盤腿打坐,或者手捧經書,或者正在參拜禮佛,又或者幾人圍定正在激烈辯論什麼,人數竟有萬人之多。詭異的是,雖然他們人數眾多,所做事項也不儘相同,建文卻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上萬人似乎在共同演繹著怪誕的啞劇,雖能看到他們張嘴,卻聽不到半點聲音,唯有誦唱佛號之聲綿延不絕地在白茫茫的世界回蕩,卻不知是從何處傳來。彌勒巨像被老僧們的幻影環繞,當真正接近時,建文才感到它的巨大超乎想像。右公公隨駕去過四川樂山,聽他說淩雲寺有尊唐朝鑿在山裡的大佛,頭頂與山齊高,眼前這尊彌勒巨像隻怕不比它要小。忽然,建文在紛雜來往的老僧幻影中看到了蘆屋舌夫,他高高的帽子與眾不同,一眼就能在人群中辨識出來。“蘆屋!幕府將軍已經被我們所殺,你還要做什麼?”建文大喝道,他心裡又隱隱覺得,這古怪的陰陽師還隱藏著什麼秘密。蘆屋舌夫從容地背著手站在彌勒巨像前,似乎一直在等待著建文的到來。看到建文出現,他非但不驚慌,反而顯得有些欣喜,“太子殿下來得好遲,在下等你許久了。”建文向前走了幾步,轉輪火銃不知不覺拿在手上,槍口對準舌夫,銃裡還有最後一顆哈羅德給他的銀彈,“幕府將軍被我們殺了,你快快束手就擒吧。”“幕府將軍?他死不死和在下有甚相乾。”蘆屋舌夫撇了一下嘴,用袖子輕輕遮住下半張臉,眼神輕蔑,“他不過是被在下利用的傀儡罷了。那個蠢猴子貪得無厭,在下告訴他到了佛島能得到長生不老之術和毀天滅地之力,他就心甘情願任我驅使。嗯……就和你父皇一樣。”“你說什麼?”建文的槍口抖了一下,旋即憤怒地將手指緊緊扣在扳機上,“你不要胡說!我父皇恭簡寬厚、溫良仁善,怎麼可能和幕府將軍是一路人?”舌夫又“嗬嗬嗬”地輕笑了幾聲,秦始皇掃蕩六合,漢武帝北擊匈奴,還有什麼成吉思汗、大唐太宗,哪個不是天縱英明的聖主?哪個沒有開創萬世基業?秦始皇尋訪海外仙山,漢武帝沉迷丹藥仙方,還不是為的長生不老,永治天下?太子殿下的父皇比這些位如何?太子殿下如何覺得你父親便能超然世外,得以免俗?”建文被舌夫問得啞口無言,這些名垂青史的偉大帝王少年時都曾經縱橫天下、無所畏懼,可一旦老了,他們又發現縱使守在充滿金玉寶貝的宮室內,讓百萬甲兵環繞保護自己,也無法令死神的腳步減緩哪怕一刻。對權勢的眷戀與對死亡的恐懼,讓他們在後半生都竭儘全力尋求長生不老的仙方,最後在絕望中死去。但是……父皇也會是這樣的人嗎?建文不敢去想。看到建文精神動搖,蘆屋舌夫又向前靠過來,口中說道:“你還記得在蓬萊海上,和我一同念誦的那段經文嗎?”“那段經文?”建文想起了自己被綁到日本人的大安宅船上時,曾經背誦過一段詰屈聱牙的經文,舌夫當時聽了欣喜若狂,竟和自己一同背誦。建文在震驚之餘也確實疑惑震驚過,但很快也就忘記了,或者說是他自己不肯再去深想。“你父皇是不是讓太子殿下從小將那經文背熟?告訴你未來這經文能保你平安康健?幼年的太子殿下是否曾因記不住經文,被父親懲罰過?”蘆屋舌夫的每句話都像楔子敲在建文心口上,背經文是他幼年噩夢般的回憶,每次經文背錯,平日和藹寬厚的父親,都會對自己怒目相視,即使自己被嚇哭,父皇也不曾有過絲毫憐憫之意。“那是因為你父親是個極其自私的人,他的溫良寬厚都是做給彆人看的表麵文章,他從未關心過你,甚至他對你充滿恐懼。你每長大一點,他都會覺得死亡又臨近自己一步,是以他恨你、怕你。你的存在並不是繼承皇家正朔,是的,太子殿下的父皇何曾想過將皇位讓給你……太子殿下不過是你父皇用作配長生不老藥的藥引子罷了。”舌夫如鬼魅般湊到建文耳邊,用仿佛來自幽冥的聲音說道。“啪——”銀彈打入舌夫胸口,又從背後翻滾著穿出去,鮮血從他胸口和後背同時流出。舌夫身體晃了一下,沒有出聲,嘴角卻再次露出詭異的笑意。“憤怒吧,太子殿下,在下需要你的戾氣,就算殺死我也沒關係。”蘆屋舌夫張開雙手後退幾步,先是“嗬嗬嗬”冷笑,繼而是得意地仰天縱聲狂笑,笑聲甚至壓過了千萬人詠唱佛經之聲。一把匕首從騰格斯手中飛出,釘到他腦門上,高高的帽子被打落,舌夫頭發披散,鮮血滿臉流淌。可他似乎不知道疼痛,隻是稍微頓了一下,又繼續狂笑起來。“看樣子不妙,這家夥隻怕是給自己也施了邪法。騰格斯,看看太子殿下怎麼樣了?”銅雀嗅出空氣中不祥的氣味,他警惕地看著左右老僧們的幻影,生怕危機隨時出現。騰格斯答應一聲,抓住建文的肩膀拚命搖晃。可建文就如是靈魂被攝走一般,既不理睬也不回話,隻是呆呆地看著前方。舌夫的話不由得他不信,父皇在自己少年時的種種怪異舉動,他在年齡稍長後早就疑竇叢生,隻是找不到個頭緒。如今舌夫的一席話,證實了自己的猜想,建文感到了自己長久以來堅持的信念在崩塌,自己為何而生?為何而活?自己活著的意義又是什麼?這個世界為何對自己如此不公?他看到蘆屋舌夫倒退著走向身後的彌勒巨像,他伸開雙手向天祈求著什麼,接著銅雀等人發出了驚慌的喊叫。老僧們的幻影中,將近二百條章魚觸手似的細長物體卷曲著從地裡長出、伸向天空,每條觸手尖部都倒著貫穿有一名日本武士的屍體,他們正是火山丸上的失蹤者。觸手反轉成半圓,讓串在上麵的武士屍體雙腳著地,於是就像提線木偶那樣,將近二百名被從頭部貫穿的武士屍體再次獲得生命,提著長刀踉踉蹌蹌地將建文等人包圍在中間。“詐屍!詐屍了!”騰格斯嚇得抱著頭大叫,彆看他五大三粗的,其實從小最怕聽鬼故事,如今看到這麼多屍體再生。哈羅德嘴裡念叨佛郎機語的祈詞,在胸口不停畫十字,他手拿著瓶聖水,隨時準備朝著逼近的喪屍潑過去。小鮫女反手拿著兩把克力士擺出進攻架勢,銅雀也表情嚴峻地從懷中掏出什麼。幾個人背靠背站著,將建文圍在中間。騰格斯正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忽然看到建文從自己身邊走過。“安答!安答!你去哪裡?”騰格斯叫了兩聲,建文像是沒聽到,徑直走向對麵的喪屍武士。蘆屋舌夫回頭看了眼被喪屍武士包圍的五個人,右手折扇輕輕抬起,正對著他的喪屍武士分出條狹窄通道讓建文通過,又將通道堵上。“他這是心智被迷住了。”銅雀說道,不過他現在也沒有辦法救建文,先能保住自己小命才是要緊。看到建文走出包圍圈,舌夫單手將折扇打開一半朝下揮舞,喪屍武士們“嗷嗷”地大叫著,朝包圍圈內的人殺去。喊殺聲中,蘆屋舌夫口中再次詠唱起那古怪的咒語,建文步步前行,也跟隨著他詠唱。舌夫上前伸展袖子遮住建文的肩膀,麵上露出成功後的快意神情,渾然不顧及身上的致命傷,仿佛這傷痕從不存在。他扔掉扇子掏出傳國玉璽,將金角拔出,露出有著曼陀羅花紋的柱形物。彌勒巨像渾身貼滿金箔,法相莊嚴、麵色安詳,老僧們的幻影忙忙碌碌,都對眼前發生的廝殺熟視無睹。在巨像身下的須彌座有個不起眼的孔洞,舌夫將玉璽的金角插進去,居然嚴絲合縫,並無半點差池。建文口中念著神秘經文,神情木然,他的靈魂在開槍射向蘆屋舌夫的一瞬間,就被舌夫的妖法攝去了,現在站在這裡的隻是具行屍走肉。舌夫口中也繼續念著經文,伸手從額頭上將騰格斯的匕首拔了下來,隨著刀身從額頭拔出,傷口竟也跟著逐漸愈合了。他撫摸著建文的細細的脖子,將沾滿血汙的匕首舉過頭頂,用力捅下來。血花飛濺,建文感到極大的力道將自己身體甩了出去,懷中溫暖柔軟,有人緊緊抱著自己。他停止念誦經文,吃驚地看著抱著自己的人,烏黑的長發散亂地鋪在自己胸口,其中隱隱露出一小段珊瑚。“七裡!”建文且驚且喜,卻發現壓在自己身上的七裡雙手無力地垂下,她後背上插著騰格斯的匕首,深深沒至刀柄。不遠處的舌夫不悅地皺著眉頭發出“嘖”的聲音,他本想一刀刺穿建文的喉嚨,不料卻斜裡殺出個七裡,將建文推到一邊,破了他的攝魂術。“七裡!你……”沒等建文反應過來,七裡突然用極大的力度將建文推開。“不要碰我,如果你敢來給我治傷,我就立即給自己再補上一刀……”七裡忍著痛抽出忍者刀,將刀刃含在口中。建文不知該如何是好,看著插在七裡後背上的匕首,他想起曾聽人講過,如果此時拔下匕首,則傷者立死。“我終於……還給你一條命……”七裡眼神迷離地抬起下巴,口含刀刃,對著距離自己隻有不到三尺遠的建文輕輕說道,“記住破軍說的話……不要讓仇恨迷惑你的心,否則……你就會被舌夫控製……”“七裡,不要死啊!故事還沒講完,你說好了要追我到天涯海角的!”建文想要抱住七裡的身體,用自己的性命去和死神交換,可是七裡用儘最後力量咬著刀刃,不肯讓他靠近。七裡呼吸的聲音越來越弱,口中吐出的氣息也變得微弱了。“區區鼠輩休想壞我大事,你丟掉性命,也不過是讓儀式略微拖延而已。”舌夫冷哼一聲,正要再過去拉建文,突然感到強大的壓迫感,這壓迫感步步逼近,讓他像是被鷹隼盯住的獵物,幾乎動彈不得。他朝著天上望去,白色鷹隼果然出現在天上,正張開雙翼朝著這邊俯衝。“在這佛島的結界以內,如何會有動物出現?”帶著疑問,舌夫眯縫著眼看去,白色鷹隼越飛越近,它的白色翼展下閃亮的利爪也看得清清楚楚。不對,那不是鷹隼!是人!舌夫辨認出了逼近的人,白色蟠龍的蟒袍,黑色鬥篷,身上斜係著白色包裹,雙手拿著兩把細劍。如果說舌夫在這世上還有忌憚之人,第一個毫無疑問是破軍,第二個就是這位鄭提督。正在和銅雀等人酣戰的提線喪屍們也發現了危險來臨,操縱他們的觸手將他們高高揚起到空中,去截擊飛臨的鄭提督。俯視著數十名揮舞長刀迎來的喪屍武士,鄭提督手中的娥皇女英雙劍在他手中振動,發出嗜血興奮的“嗡嗡”響聲。幾乎沒有人看清鄭提督是如何出劍的,隻是電光火石的一刹那,靠他最近的十幾具喪屍武士被切做七八段,連接控製他們的觸手也被切碎,漫天下了場血肉雨。跟進的喪屍武士同樣無法近得他身,雙劍上下翻飛,等鄭提督穩穩落在地上,升空迎擊的四、五十名喪屍武士早都被切得粉碎,紅黑色血肉濺射得四處都是。但是鄭提督依舊是一襲白袍,竟沒有被粘上半個血點。正在和喪屍武士戰鬥的騰格斯等人都看得呆了,剩下的百來個喪屍武士也都放棄對他們的攻擊,轉而去圍攻鄭提督。“礙手礙腳,閃開。”鄭提督冷冷地對被解圍的眾人說出一句話,眾多的喪屍武士一擁而上將他包圍。鄭提督麵無懼色,雙劍在人群中發出“嗡嗡”的可怖鳴叫,人頭和斷肢漫天飛舞,如同砍瓜切菜。銅雀知道他們留在此處除了被誤傷並無其他好處,便指揮眾人將戰場留給鄭提督,轉而去建文和七裡身邊。七裡麵如白紙,早沒了血色,小鮫女抱著她漸冷的身體,想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但已經無濟於事。“如此下去,隻怕非死不可。”小鮫女貼著七裡的臉哭泣起來。“你那還有什麼能救命的好東西沒?”騰格斯問哈羅德,哈羅德身上的那些口袋裡總是裝著許多奇奇怪怪的道具和草藥。可是,這回連哈羅德也沒辦法了,他把幾個兜都翻出來,給騰格斯看空空如也的口袋,愁眉苦臉地說道:“咱身上原本也沒有什麼能借屍還魂的寶貝,若是沈緹騎在時,或者還可問問他有什麼可用的蟲子。”“沈緹騎……”建文心中一動,他想起進入佛島前,沈緹騎擲給自己的小竹筒。他連忙伸手進口袋裡去摸,果然硬邦邦的有個小東西在。“有了有了!”建文掏出那竹筒,拔下上麵的軟木塞子,裡麵盤著一條肥白的蟲子。他像是見到救星,歡喜地跳將起來,跑到七裡身邊,學著沈緹騎上次救七裡的模樣,將肥白蟲子倒在七裡胸口。那白蟲子像是知道自己使命何在,弓著身子順著七裡的胸口爬到脖子上,又鑽進了她口中。七裡蒼白的麵色竟然開始恢複血色,見時機不差,小鮫女慢慢從她背上拔出匕首。這蟲子的藥效也真是神奇,被拔出匕首的七裡疼得一皺眉頭,隨即舒展。背後的傷口在冒出些黑血後,竟然很快便愈合了。七裡“唉……”地長籲一口氣,含在嘴裡的刀刃也拔了出來,忍者刀“咣”地掉到地上。“行了傻小子,可以換你抱著了。”銅雀用力拍了一下建文的後背,建文愣了一下,立即從不情不願的小鮫女手裡搶過七裡,緊緊抱在懷裡。在抱住七裡的瞬間,他感到身體產生隱隱的麻痛,這是正在迅速恢複身體的七裡體內僅存的疼痛,建文滿心歡喜地分享著這疼痛,這是他僅有能為七裡做的,也是七裡允許他為自己療傷的程度。建文感到七裡的手抱住了自己的後背,輕輕地撫摸,她的下巴架到自己肩膀上,對著自己的耳朵悄聲說道:“笨蛋,你抱那麼緊,好痛。”喜極而泣的建文這才發現自己抱著虛弱的七裡竟然用了十二分的力。騰格斯在一旁忽然大叫起來,建文順著他聲音看去,隻見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一百多名喪屍武士都被斬殺,屍山血海中,鄭提督巍然屹立,雙手持著娥皇女英二劍,上衣雪白如初,依舊沒沾上半個血點。看過鄭提督和破軍大戰的建文,自然知道鄭提督劍術舉世無雙,隻是在他記憶中的鄭提督,是那個總會拿著玩具陪自己玩兒的外臣,見了右公公也會恭恭敬敬行禮。此時的鄭提督鬢角花白,眼角的魚尾紋也變得深刻,隻有一雙眼睛放著炯炯精光,和建文記憶中那個總是雙瞼低垂、在朝廷裡低眉順眼的鄭提督判若兩人。他想起了破軍給他講的青年時代英姿勃發的鄭提督,那個他並不熟悉的青年英才,和破軍一起被祖皇爺譽為大明“雙璧”的鄭提督。那時的他,應該也是如現在般有著清澈的雙目,是朝廷的汙濁、官場的黑暗,將他變得圓滑世故,讓他的雙眼變得失去原有的光澤。這才是,鄭提督應有的樣子。建文一下子被鄭提督吸引住,就如當初被破軍一下子吸引住,仿佛這個人他是初次相見,與他的生命從未有過交集。“蘆屋舌夫,你可認識妖僧來複?”鄭提督聲若洪鐘,將眾人震得耳鳴不已。“你說來複大師?”舌夫上下掃視了幾眼鄭提督,用袖子擋住嘴,“如何不認識,他不是貴國先帝最寵幸的大和尚嗎?聽說還想要封他為國師,後來不知為何人所殺。”“是我殺的。”鄭提督此言一出,舌夫臉上的肉顫抖了一下。“先帝為這妖僧蠱惑後性情大變,耗儘天下財帛建立起空前的水師,下南洋尋找佛島。我大明水師建立初心本是為守護天下蒼生,但先帝為來複所惑窮奢極欲,派遣多路人馬四處秘密尋找海沉木以及搜羅奇珍異寶,乾下不少傷天害理之事。”說到這裡,鄭提督瞟向小鮫女,目光中略帶歉意,“其中就包括這小姑娘的全族老小,隻因先帝不希望知情之人太多,加之又貪圖用他們煉什麼暖熒脂來享用。”小鮫女聽到此處,望向鄭提督的目光中滿是悲憤,鄭提督略一合眼,又轉盯著舌夫,“後來我幾經查訪,發現這來複並非常人,他接近先帝並非貪圖高官厚祿,而是彆有目的。”鄭提督話一停,用娥皇劍指十數丈開外的舌夫,“他的所作所為,就和你對幕府的武田將軍所做一般無二。你們都以長生不老、統治天下為名,蠱惑各自主上前往尋找佛島。就在先帝要率領大明水師全體艦隊尋找佛島的前夜,我親手殺了隨行的來複,發現他的屍身竟然不是人形……”“難怪在下後來和來複再也聯係不上,原來是死在你的手上。然後你又弑殺了行止可疑的皇帝是不是?”舌夫始終用袖子擋著半張臉,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不,我是想去死諫的。當夜我去見先帝請罪,稟明殺死來複之事,並勸說先帝放棄勞師動眾尋找佛島。那天晚上,我看到先帝的臉色變得黑沉沉陰鬱,接著麵部變得不似人形,從口鼻中都伸出無數觸須,眼睛也變成黃色。我弑君時,陛下已經變成怪物,為了大明社稷我不得不痛下殺手。”建文在旁靜靜聽著這一切,他不敢想象,那一夜的事,竟和自己所思所想遠不相同。他親眼所看到的鄭提督弑君,竟有著可怕的陰謀和妖術藏於其中。他左看看鄭提督,右看看蘆屋舌夫,竟不知如何是好。他呆了片刻,站起身問鄭提督道:“那日我見你殺了父皇,既然有此種隱情,你為何不講給我聽?”鄭提督苦笑一聲,和建文的這場對話,被拖了太久,“太子殿下當時隻顧要逃,哪裡肯聽我說句話。我當時也是逼不得已,做下這等不忠之事,想著隻說先帝暴病身亡,擁立太子殿下即位。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自比伊尹霍光,隻想著待太子長大後,再自裁以謝先帝。”“那你為何不設法找我回來,卻要擁立我叔父燕王殿下登基?”“太子當時蹤跡難尋,燕王鎮守北地擁兵自重,對皇位又覬覦已久,擁他為帝也是不得已為之。皇位若是常年空懸,隻怕大明又將釀成一場生靈塗炭的八王之亂。”八王之亂是西晉末年八位手握重兵的王爺因帝位進行的內戰,結果導致天下分崩離析,終釀成諸胡入侵的永嘉之亂。這段曆史建文是知道的,他本對皇位並未有太多興趣,讓予燕王叔父也並無不可,隻是想到破軍的身死,又問鄭提督道:“你道是為了天下殺我父皇,這話我如今也都信了。隻是你又為何追逼蓬萊,害死破軍?我本已無意和燕王叔父爭奪什麼勞什子地位,你又何必步步緊逼?”“不是我步步緊逼,實在是情非得已。”鄭提督想到破軍的死也不禁黯然神傷,隻是他的苦悶卻難以為彆人所道,“我和破軍情同手足,如何肯殺他?隻是今上有誌要掃平宇內,又要將你斬草除根,這才命我率領大明水師主力南下。這皇帝的位子,從來容不得旁人有分毫染指之意,古今多少兄弟相殘事都是為它而起。我若不領命,今上自然還會委派他人,我本意是要讓破軍歸附朝廷,挾此功勞向今上死諫,懇求他將你封個親王,衣食無憂地度過後半生,也算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嗬嗬嗬……好一個弑君謀主、擁立旁支的忠臣。隻是你的燕王皇上並不信任你,不但派遣右公公做監軍,又派胡大人率領錦衣衛暗地裡監視你,你這番苦心,不過是自作多情罷了……”蘆屋舌夫插嘴打斷鄭提督。鄭提督麵色一沉,喝道:“住口,我自與我家太子說話,你這妖人死到臨頭,如何還敢多嘴?你若是將佛島與妖僧來複的事交待明白,我還可放你條性命。”“嗬嗬嗬……我當然會告訴你們……”舌夫背對著鄭提督走到彌勒巨像下,伸手抓住插在上麵的玉璽黃金角,“在你們講話這段時間,裡麵的信息都已傳輸乾淨,隻待我主降臨。”“你說什麼傳輸?”鄭提督問道。“既然死到臨頭,就讓我講給你們聽聽。”蘆屋舌夫抓著黃金角慢慢轉動,“武則天從顯照大師那裡得到帝王之珠,做了皇帝,這一切都是我們的計劃所在。你問我和來複和尚是什麼,告訴你,我們和顯照是一樣的人。我們無處不在,潛伏在世上諸國君王身邊,或是國師,或是陰陽師,或是主教……顯照大師誘使武則天建立佛島,又令她以為輸送高僧大德萬人於島上,自能感動彌勒降臨,賜她永生之壽,可惜在她輸送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高僧後就駕崩了。”“第一萬個人莫非不是和尚?”建文看看周邊老僧們的幻影,想到方才舌夫要殺死自己的舉動,確信自己猜得不錯。“太子殿下果然天資聰穎,”舌夫捂著嘴又是一笑,“原本顯照大師預定的第一萬人,乃是被貶為廬陵王的中宗李顯。可惜武則天並未等到奉獻親子那天,顯照大師功虧一簣。我等在諸國皇室苦苦尋找了數百年,才派遣來複到你父皇身邊,勸誘他將你作為這第一萬名祭品生下來,並加以悉心調教。你父皇從小教你背下的經文,其實乃是召喚我主的獻祭咒文。”“你們騙了我父皇,還騙了我……”建文的兩個拳頭緊緊攥在一起,他沒有想到,自己甚至連出生都隻是為了當做父皇的藥引子而已,自己的存在似乎本就是個錯誤。他想起難產死去的母後,也許那也是由於來複施展的邪術造成的。“你父皇的貪欲強過我們見到過的任何一位帝王,這也是我們選擇他的原因。”舌夫將黃金角又轉了兩圈,忽然又對建文說道,“最後再告訴你個秘密。你們所有人都是這因果律中之人,你是,銅雀是,七殺是,還有這位鮫人公主……你們的命運早在幾百年前就定下了。顯照大師用帝位和長生一步步誘導武則天將全部精力放在東方,從遷都洛陽開始,放棄西域遠征百濟直到建立佛島。她自以為是為了自己的帝位和長生,實際上卻是在為我主效勞。還有你的大明朝,為何都城會從鳳陽變更成東方的金陵,你還不明白嗎?”建文聽到背後“當”的一聲脆響,那是銅雀手中的小銅雀落地的聲音。七殺祖先的波斯帝國,還有銅雀的百濟王國,竟然都是武則天被愚弄的犧牲品,這是他們誰也沒有想到的,他們所有人的人生,竟然都在被一群神秘人玩弄著。“哢吧!”蘆屋舌夫似乎將黃金角轉到了頭,隨著這聲響,彌勒巨像身後出現了五彩的曼陀羅光環,光環旋即分散成千百條色彩斑斕的光環飛向天空。蒼白的天空像是被拉下一層黑色大幕,從天頂到地麵,將原本白茫茫的空間完全變成的黑色,誦唱佛號之聲被悲鳴所代替。來來往往的老僧們的幻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團團青白色的鬼火。騰格斯嚇得張大了嘴,抓著哈羅德肩膀,捏得他哎呦哎呦直叫。銅雀左右環顧,立即明白發生了什麼,“我等之前所見都不過是幻像,其實這九千九百九十九名老僧早都被害死了,留在世上的不過是生前幻影。如今所見的這些鬼火,才是他們的真實模樣。”緊盯著彌勒巨像的建文率先看到了更為恐怖的一幕:金裝的彌勒巨像隨著黑幕拉下被褪去閃光的金色,組成彌勒的並不是石頭或者土木,而是活生生的人!一個個形容枯槁、身體已變成醬紅色的人!建文揉揉眼,恐怖的景象並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那是成千上萬老僧的身體被累積在一起堆砌成的佛像,老僧們如同地獄的惡鬼呻吟咆哮著,他們的身體被緊緊固定在一起,隻能伸出雙手,企圖抓到些什麼。黑幕過濾了妖術造成的一切幻象,將恐怖的真實展現在眾人眼前。舌夫放下擋著臉的袖子,鄭提督細長的鳳眼憤怒地閃過一陣殺意,舌夫的真實麵容與來複還有變異後的先帝並無區彆,毫無人性的臉上幾叢觸須自口鼻蠕動著伸出,眼睛是金黃色。“這些老僧應當為能成為召喚我主的人柱感到幸運,更何況,我主賦予了他們永生,他們活了數百年至今尚未死去。”“這樣的永生還不如死了的好。”鄭提督咬著牙說道,手中雙劍再次發出嗡嗡的鳴叫。人柱大佛身後的黑幕顯現混亂的旋渦,這旋渦比大佛還要龐大,從中伸出許多粗壯的觸手。“這是什麼?”建文仰視著從旋渦裡出來的東西。“這是我主深淵之神在現世的具象化,我們稱它為海王。”舌夫又習慣性地用袖子擋住嘴,“其實你們在來到這裡時見過它,隻不過見到的不是全部。旋渦和雷暴,都是海王大人的觸須攪動出來的。還有,這佛島之所以會偏移,也是因為被它馱在背上的關係。”“是那東西?”建文感到不寒而栗,他想起在佛島外圍的七個龍卷風中,看到過黑色的怪異觸手,原來竟是這東西的一部分。舌夫運用空間轉移的妖術,竟將它從海底搬了過來。海王的觸須足足走了半刻鐘,身體才從黑色旋渦裡爬出來。它長著類似鯨魚卻狹長得多的身體,背生倒刺,頭頂和口中都長著粗大的觸須。如果用銅雀的座鯨藍須彌做比較的話,海王至少有三十個藍須彌那麼大。海王龐大的身軀走了許久,才完全從旋渦中走出來,它的身體重重摔在地上,引起一陣不小的地震,建文等人幾乎都站不住,連鄭提督也後錯了半步。海王沒有手腳,卻像蛇那樣將半個身體直立起來,觸須從口中亂紛紛伸展出來。“海王原本是萬年前生活在南海海底的抹香鯨之神與霸王烏賊之神,它們相互纏鬥,後來終因力竭死在海底。兩者的戾氣纏繞著屍身經萬年不衰,是以我教眾用深淵之術將兩者結合而成海王,作為我主降臨此世所用的身體。現在隻要將太子獻祭,我主即可降臨,附身其上……”說著,蘆屋舌夫走向海王。他的身體與海王相比,隻如一顆米粒大小,他高舉雙手詠唱起怪誕的咒語。海王低下頭,張開滿是尖牙和觸須的口器,伸出長長的觸須將他卷起。“舌夫,你意欲何為?”建文見舌夫似乎是要將身體作為海王的餌料,驚愕地喊道。被觸須卷起的舌夫回望建文,麵色如常,仿佛他奔赴死亡是件異常輕鬆的事。“我等教眾為深淵之主而生,在這世上活了數百年。如今我主即將降臨,我身留於世上又有何用?不如用來增強海王法力,以迎接主臨。”“但是你豈不就死了?看不到你的主降臨?你為此而生,又有何意義?”“嗬嗬嗬,這很重要嗎?”舌夫說完了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句話,被海王的觸須卷入口中,直到被吞入喉嚨,還能聽到他“嗬嗬嗬”的笑聲。吃掉蘆屋舌夫的海王似乎精神大振,它仰天發出低沉的嘶鳴,聲響猶如火山爆發。嘶鳴之後,它眼珠轉了幾圈,終於定在建文身上。海王後傾了一下身體,卯足力氣在地麵滑動著朝著建文飛撲過來。鄭提督如白鷹般飛起,手中的娥皇女英快如閃電,將海王大張的口中伸出的觸須砍掉一簇。海王痛極,又伸出頭上更為粗壯的觸須來抓鄭提督,鄭提督踩著他的嘴背跳起,雙劍十字占下,將觸須切成三段。“快跑!”暫時阻止了海王的進攻,鄭提督朝著建文喝道。騰格斯抱起身體虛弱的七裡,又提著哈羅德脖領子跑出好遠,小鮫女也跟著跑了出去,隻有銅雀跑出幾步回頭一看,隻見建文還站在原地沒有動,望著九千九百九十九位蠕動的高僧組成的彌勒巨像。“我的太子殿下,你怎麼不走啊?”銅雀過來要拉建文,卻被他甩開。那邊鄭提督和海王又鬥了一個回合,被切掉觸須的海王扭動身軀,傷口處很快又長出了新的觸須。“他們在喊叫。”建文呆呆看著巨像。“那是舌夫他們的妖術,你跟著我快跑就對了。”“不對,他們是喊救命,他們是在求我救他們。”建文朝著巨像走了過去,銅雀也不想再跑,他似乎有些相信了建文的判斷。那邊鄭提督和海王幾番交鋒,纏住了海王的攻勢。隻是海王雖說每次交鋒都會受傷,傷處卻會立即長出新的觸須,倒是鄭提督幾番得手後,顯然速度和力量都弱了不少。他本指望建文能趁著這段時間趕緊逃走,卻見建文反而朝著巨像走去,此時海王在地上快速滑動著又朝他衝來,鄭提督隻好專心應付,無暇多想。建文走到巨像前,組成須彌座的眾僧朝著他伸出乾枯的手臂。他們的眼窩裡都沒有眼珠,口中沒有牙齒和舌頭,耳朵也被割去,可知生前受了多少磨難。“這些高僧以為自己是為救天下塵世蒼生,秉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信念被騙到這佛島上。誰知這裡等待他們的卻是地獄的折磨,以及邪法對他們身體的控製,他們的修行反而使他們的身體成為製造人柱祭品最好的材料,以至於永在此處無法轉入輪回。”想到此,建文忽覺得心中一陣悲憫,淚水止不住地掉落下。他想起被邪法控製的父皇,想起難產而死的母後,想起自身的坎坷命運。“癡兒還未開悟,得珠而未得法,可見緣法尚未親至。”巨龜寺老龜的話在耳邊回響,建文默念了幾遍,隻覺得頭腦中靈光突現,似乎明白了老龜的深意。自己體內這顆海藏珠內中嵌著一枚砂礫,看著最是不起眼,其功效又是將彆人的傷痛轉移到自己身上這般毫不利己的功能。“難道我得此珠,緣法自然,竟是為普度這些老僧?”建文想起了許許多多在書上看過的佛經故事,莫不是犧牲自身,成全他人。又想起到達佛島時給七裡講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故事,唐三藏大徹大悟後,肉身軀殼順河而去,從此成了無用之物。自身這幅皮囊,與其被人爭來爭去,又何如拿來救人?被騰格斯扛在肩上的七裡掙紮著抬起頭,她看到建文對著被困在巨像內的老僧們伸出了雙手。“不要啊!”七裡用儘全力大喊,建文卻如同沒有聽到,雙手繼續緩緩伸向老僧們。聽到這聲喊的鄭提督,略一走神,被海王的觸須重重拍在右腿上,腿竟一時麻痹了。他強忍著疼痛,揮劍砍下拍向自己的觸須。建文的手隻是與一名老僧接觸,便隻覺得全身如同過電,先是酥麻,然後是傳遍全身的疼痛,這疼痛遠超過為貪狼治傷時的痛苦。“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建文反複默念著這句話,索性全身貼在了老僧們中間,幾十隻手將他牢牢抱住。幾十隻手變成幾十把鋼刀刺遍他全身,九千九百九十九名老僧精神的痛苦源源不斷傳給處於最下方的老僧,傳入建文體內。每位老僧生前所受的痛苦,以及幾百年來被施加的妖術都被輸進建文的頭腦中,九千九百九十九張扭曲的麵孔一張張被呈現在他眼前。他閉上眼,感受著這痛苦。老僧們痛苦的麵容漸漸舒展,化作了平靜安詳。但建文漸漸麻木了,過度的疼痛令他失去了肉體的感知,自己的靈魂也在與那具肉身軀殼分離,連接兩者的似乎隻剩下七裡、銅雀、還有哈羅德和騰格斯細若遊絲的呼喊。忽然,建文的腦海中響起九千九百九十九名老僧們整齊劃一的誦經聲,他感到胸口發燙,有什麼力量在源源不斷將散布他全身的痛苦吸走。“那是什麼力量?”建文閉上眼,他感受到了那力量的源頭,是一粒小小的砂礫,藏在他胸中海藏珠裡的小小砂礫。佛經上說,構成世界的是一座須彌山,周圍有四大洲,四大洋,日月,為一個小世界,一千個這樣的世界為一個小千世界,一千個小千世界為一個中千世界,一千個中千世界為一個大千世界,而這些都可以被一粒沙裝載。這即是所謂一沙一世界。“唉——”痛苦悲鳴之聲漸漸平息,隨著一聲如釋重負的長歎,構成彌勒巨像的老僧們的身體化作飛灰,從頭到腳坍塌,飄飄揚揚像是下了場雪,他們的肉身終於被超度,得到安歇。建文全身的痛苦最終都被海藏珠吸收殆儘,望著化作飛灰的佛像,恍如隔世。他伸手摸向胸部,嵌有砂礫的小小海藏珠自動滾到了他的手上,隻見小小砂礫並未有什麼異常,但是一團金光環繞著砂礫在旋轉,或許這正是高僧們的靈魂所凝結成的。建文望向纏鬥中的海王和鄭提督。“海王也不過是被人利用的軀殼,它們的痛苦又何嘗為人所知?”想到構成海王的是兩個生物上萬年來相互糾纏的戾氣,建文不禁又覺得悲從中來。海藏珠似乎聽懂了建文的心聲,包裹著砂礫的金光爆發似的朝著四麵八方飛散,將壓在佛島上的沉沉黑幕頂開。黑幕被這金光一衝,頓時化作烏有,被洗成白茫茫的空間,接著白茫茫的空間也被洗去,芳草鮮花從地下長出鋪滿地麵,白霧消散,現出遠方的藍天碧海。正在撲向鄭提督的海王被這金光一照,恐怖的軀體竟也隨風而化,一直化到隻剩一具烏賊骨和一具鯨骨緊緊纏繞。瘋長的藤蔓和青苔立即爬滿了這兩具屍骨,似乎它們早在一萬年前就在此安靜死去。金色的抹香鯨之神和銀色的霸王烏賊之神的靈魂從骨架之中冉冉升起,它們朝著建文頷首,似乎在感謝他超度自己脫離萬年的痛苦。抹香鯨之神忽然從空中跳下來,繞著建文轉了兩圈,朝著山下破敗不堪的青龍船撲去。它繞著青龍船轉了兩圈,船身所有被破壞的地方都變得完好如初,金色的鯨魚猛地朝著船帆上一撲便不見了,船帆上多了幅昂首飛躍的抹香鯨的畫像。鄭提督目睹了奇跡的發生,他將雙劍插在地上,緊閉了雙眼。忽然,他感到一隻手搭在自己受傷的右腿上,腿上的痛苦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知道這是建文在為自己療傷,這傷痛必定都轉到了建文身上,可當他睜開眼,卻見建文神色如常,並無半點痛苦的神情。鄭提督蹲下身子褪起建文的褲腿,隻見他小腿上並沒有出現轉移的傷痕。“你不想殺我為父皇報仇嗎?”鄭提督問建文。建文搖搖頭,說道:“破軍讓我放下仇恨,那隻會令我變成海王那樣的怪物。”鄭提督雙膝跪倒,建文也趕緊跪了下來。突然,建文感到後腦一痛,抱著腦袋回頭看去,隻見七裡正站在自己身後,揚著右手。她本有千百句話要講,隻是如今卻講不出了,見建文被打疼,又覺得心疼起來,從後麵一把抱住了建文,緊緊貼在他的後背上。驚魂甫定的騰格斯和哈羅德看著這一切還回不過神來,銅雀從地上撿起傳國玉璽,又從灰燼裡撿出黃金角插回玉璽裡,若有所思。姍姍來遲的王參將和沈緹騎出現在石台階的下方,銅雀看到他們兩人,趕緊將玉璽藏到身後。“好了好了!”建文被七裡抱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讓她鬆開,七裡卻越摟越緊,搞得一旁的小鮫女滿臉不爽。“對了,鄭提督,你說過要辦完一件事才來找我受死,你要辦的究竟是什麼事?”鄭提督沒有回答建文的話,他將捆在身上的包裹解下來,層層打開,裡麵是個毫無半點紋飾的紅木匣子。“這裡是先帝骨灰,我想著先帝心心念念要來佛島,就想著將他的骨灰埋葬在這佛島,再去找你受死。”鄭提督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悲傷,他撫摸著骨灰盒,心中無限的惆悵之情。他淡淡地對建文說:“你父皇鬼迷心竅,竟然想要生你出來做長生不老藥的藥引子,你恨他嗎?”建文也伸手撫摸著骨灰盒,他想起了父皇厚厚的、帶有溫度的手掌,那感覺會是裝出來的?什麼是愛,什麼是恨?他也說不清。或者父皇開始生下自己的目的的確是要用作藥引子,隻是日久天長,竟也有了些許情感。“不知道,他畢竟生了我。”建文目光略一上揚,看到鄭提督手上纏繞著什麼東西,他輕輕抓住對方的手腕,隻見那東西正是自己送給鄭提督的天後宮平安符,後來在破軍的座船上被自己扔進大海。“在大海裡尋找一枚小小的平安符和撈針並無多大區彆。”鄭提督看似隨意的口氣,引得建文忍不住笑起來,笑得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從眼角流了出來。兩隻蝴蝶呼扇著翅膀翩翩從山頂飛下來,飛到鄭提督和建文身旁,停落在仰著頭似乎正在望著山頂的這對兒或亦師亦友、或彼此結仇的人身上。“哞————”青龍船發出一陣低沉悠揚的鳴叫,在佛島周圍平靜的深藍色海麵上飄蕩,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