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裡慢慢睜開眼,白晃晃的燈光讓她難以適應,於是再次將雙眼閉上。眼瞼將燈光過濾成暗紅色,讓她的雙眼得以逐漸適應,這才重新緩慢地睜開條縫。她略微運動肩膀,感受被卸掉的雙臂,並未感到刺痛,接著又動動手腕,也正常,看來脫臼的部分被已經接好了。七裡見身體無恙,這才嘗試著看看周圍。屋頂的燈架上點著許多支蠟燭,這燈架她在進破軍的書房時見過,看樣子她並未離開書房。周圍的書架印證了她的判斷,確實她還在書房裡,自己正躺在一張被書架包圍著的床上。床上鋪著厚厚的毛皮,柔軟得能把人陷進去,看來床的主人時常會秉燭夜讀,然後就在這張床上夜宿。七裡慢慢坐起來,一股沁人心扉的香氣鑽進鼻子裡,不知是什麼香,但這香氣柔和綿軟,毫無刺激感,隻怕是相當名貴的南洋異香了。她深深吸了下空氣中彌散的香氣,朝著周圍看去,隻見建文、破軍和銅雀正坐在坤輿萬國全圖前麵的雕花木塌上,案幾上擺著兩杯茶,破軍正在講什麼,建文全神貫注在聽,銅雀手裡也拿著一杯,他在用茶杯蓋撥離茶葉準備喝。“什麼情況?記得在我昏迷前,破軍似乎是要把我們置於死地?如何建文現在又和他坐在一起了。”雖然有點驚詫,七裡並未發出聲來,出航以來經曆了太多變故,建文這少年似乎具有將事情引向另一麵的能力,她見到幾個人坐在一起喝茶,倒也處亂不驚。建文的偽裝已經結束,恢複了原本麵貌,看樣子他應該是自願讓銅雀幫他解除偽裝,以讓破軍看看自己的真麵目。七裡悄悄下地,穿上鞋子,躡手躡腳想走到附近,聽聽他們講什麼。書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條小縫,破軍留在門外的那隻貓探進半個頭來。聽到門聲,建文、破軍和銅雀一起朝著門的方向看來,同時看到醒來的七裡。“七裡姑娘醒了?這一覺睡得好久啊。”破軍口氣輕鬆地笑問七裡,仿佛眼前的少女並非被他打暈,而是自己生出困意,借了主人的床睡覺一般。“還不是被你打暈的。”七裡暗自想著,撅起嘴,不滿地將臉轉向建文,卻又忍不住用眼角去偷看破軍。破軍身上毫無殺氣,看起來同建文談得很開心,建文對破軍也如同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雙方對之前的衝突毫無芥蒂。“既然七裡醒了,那小弟不打攪兄長,這就回去館舍安歇。兄長今日勞苦,也請早早安歇,莫要傷損了身子。”建文站起身,向破軍辭行。破軍也沒有挽留的意思,他說道:“方才我聞到風裡有些水氣,隻怕要有場暴風雨。這海上天氣變化無常,雨來得也快,太子也早點回去館舍為好。有什麼事,我們明日再說。”見破軍稱自己做太子,建文倒有些不好意思:“我如今流落海外,居無定所,太子什麼的是不敢稱的,大哥若不嫌棄,還是兄弟相稱更為便當。”破軍微微笑道:“那好,愚兄我癡長你幾歲,就不多謙讓了。”七裡望向銅雀,想問他怎麼自己睡一覺工夫,倆人居然開始以兄弟相稱了。銅雀放下茶杯,也拍拍屁股站起來,並未向七裡解釋,倒是對著破軍一揖到地:“多謝大王允諾贈送修船木材之事,那麼老夫明日就去同老何商量商量怎生取用?”銅雀很少對人施此大禮,破軍頗有些受寵若驚,趕緊上前攙扶:“老先生何必如此多禮,既然我破軍說了船廠裡的木料隨便取用,貴方大可將蓬萊的船廠當做是自家的。我家庫裡最不缺少造船的大木料,不要說一艘青龍船,便是再來十條二十條,我蓬萊也供應得起。明日老先生隨意取用便是。”建文忍不住輕輕“哼”了聲,然後悄悄挪到七裡旁邊,訕笑著小聲說道:“你剛睡著時,破軍答應給咱們白白修船,一文不要,銅雀作揖估計是怕破軍反悔了,想著把這事敲實。這老人家哪裡是在謝破軍,分明是在謝錢呢。”七裡也壓低聲音問建文:“我昏迷後發生了什麼事?破軍不是鄭提督的人?怎麼不抓你?你們怎麼就和好了?破軍為何答應白給我們修船?他下麵要如何?是放我們走,還是會把我們軟禁起來?”七裡連珠炮地問出一串問題,建文沒法一一回答,就說道:“你且不要問了,待會路上我慢慢告訴你。”窗外一陣勁風吹入,冷得人一打哆嗦。接著是更加濃重的水氣,水氣又引來雷聲,“轟隆隆”地在遠處天上悶響。見雨真要下起來,三個人趕緊告辭,破軍本想派兩個親兵撐傘送他們回去,銅雀說知道館舍在哪裡,這距離快走幾步就好,隻要了隻燈籠。破軍將他們送到柏舟廳外,直到看他們的身影消失在不遠的街巷深處。三個人快步走著,雨開始零零星星落了點,滿街的貓咪都沒了蹤影,大概都去各處屋簷下躲雨了,偶然屋脊上會有貓影快速奔過。“你們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一路上三個人隻是趕路,誰也沒有說話,見離柏舟廳遠了,七裡追上建文打破沉默。“破軍和鄭提督是一夥的……”“這我自然知道啊,說說我不知道的。”“你聽我講嘛,我必須要從這裡開始講起。”七裡問得急,建文倒是不著急,口氣和腳步一樣輕盈,慢悠悠講起來:原來,在七裡被破軍打暈後,建文想過拚死一搏,可連七裡都打不過的破軍,他又能怎麼辦?情急生智,隻好仰著頭大聲問破軍想要如何處置自己,他此時並不打算險中求生,隻是覺得既然隻剩死路一條,不如死得有尊嚴點。誰知道破軍倒先笑了,他問銅雀是不是什麼也沒告訴建文就帶著他們來這裡了。銅雀倒是坦然承認,說他在荒島聽說老阿姨要他們去找破軍,就知道老阿姨的意圖是要再次考驗下建文知道真相後的反應。既然明知不會真的有危險,他自然不想多嘴,也想著看看建文如何應對。“破軍和鄭提督不但認識,而且是在二十多年前兩人還是少年時便相識,可說得上是情同手足了。”建文說到這裡,思緒似乎也隨著破軍說起的往昔故事飛走了,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時和鄭提督的交往,想起那時自己眼中的鄭提督。少年時的破軍父母雙亡,曾被叔叔賣為奴隸,在波斯商人的槳帆船上做了三年見習槳手。後來他染上瘟疫,主人怕他會將病菌傳染給其他槳手,就將他扔在泉州的碼頭。靠著頑強的毅力,破軍活了下來,他不知自己的老家在大明什麼地方,加上即使回去也舉目無親,他隻好在泉州碼頭住下,靠打零工討生活。很快,他靠著一雙拳頭,在碼頭上打出了名,成為碼頭上老大們爭奪的金牌打手。靠著拳頭賺來的錢雖然多,可這錢來得快,去的也快。有時他會把錢花在酒肆歡場,一袋銀子一晚上就能花得乾乾淨淨;有時他又會由於憐憫,將還戴著血腥氣的銀子甩給碼頭的乞丐,自己毫不吝惜。這樣的生活不知過了多久,他遇到了鄭提督。那時的鄭提督還隻是羽林軍中的見習軍官,率著一支隊伍跟隨祖皇爺巡查。不知為何,在圍觀隊伍裡的破軍看著和自己年齡相仿的鄭提督覺得很是不忿,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個靠著父祖蔭蔽發達的富家子,於是想起了項羽見到秦始皇鑾儀時的感慨,指著鄭提督發出了相似的感慨:“彼可取而代之。”“祖皇爺是誰?”七裡雖然想安安靜靜聽故事,還是忍不住問建文。“就是我的皇爺爺,大明的開國之君,靠著一雙手,兩條黑色長槍打出這萬裡江山的絕世英豪。”說到自己爺爺建文忍不住挺起胸膛來,他爺爺當初以一介布衣起家,竟能蕩平群雄,將韃虜從中原趕出去,一掃百年腥膻,想想就熱血澎湃。“韃虜?”七裡的腦袋裡顯現出騰格斯渾濁懵愣的麵孔,似乎看到幾百個那樣的家夥穿著朝服在紫禁城的朝堂上傻笑,寶座上的皇帝也長著和騰格斯相同的臉:“你在講蒙元嗎?哦……好像是啊,聽說他們當初還攻打過日本呢。”“可不是,但是貌似失敗了,大概是因為帶兵的提督是和騰格斯一樣會暈船的蒙古水師提督吧?”講到這裡,建文突然想到,自己和騰格斯其實也算是敵人呢,畢竟騰格斯家族所效忠的草原勢力,至今還經常找大明的麻煩。和七裡閒扯完,建文繼續講起破軍的故事:聽到這句話的不光是鄭提督,還有羽林軍的許多將兵,破軍敢這樣對一位皇家軍官說話,肯定是大逆不道了。於是,幾名羽林軍上來要抓破軍,破軍當然不可能簡單被他們抓到,三兩下就將他們都打趴下了。鄭提督看破軍那麼能打,也被激發出少年人的好鬥之心,跳下馬來和破軍廝打。鄭提督從小學得一身好功夫,破軍則是碼頭上打出來的,兩人打了上百個回合都不分勝負。後來,羽林軍看鄭提督拿不下這個愣小子,幾十人一擁而上才把他製服。本來,破軍以為這回自己死定了,至少也會被流放到什麼偏遠地方。沒想到,鄭提督看上他的好功夫,在祖皇爺麵前求了情。祖皇爺將破軍叫來考他的拳腳,人又極是聰明豪俠,心裡也很是喜歡。結果,祖皇爺將破軍留在身邊,同鄭提督一起做了見習軍官。三年後,兩個人在全軍的大校演裡脫穎而出,雙雙以全勝紀錄成為正式軍官,分派去沿海衛所。在對倭寇的作戰中,兩人通力配合,以極少兵力連破倭寇水寨,在水戰和步戰中都顯示出卓越天賦。祖皇爺對他們的表現極為賞識,當時的大明天下草創,除了北方草原和南方倭寇的威脅,四方小國也不願臣服,奉大明正朔。考慮到兩人都熟悉水戰,又都是祖皇爺信任的人,於是組建帝國遠洋水師的任務,被交到了兩位年輕人手上。“你祖皇爺真是敢用人,這樣年輕的兩個青年,竟然讓他們掌管整個帝國的水師?”七裡又忍不住插進話了。“那還用說,我祖皇爺幾十年前鼎定天下時,曾在鄱陽湖同他的對手發生過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水戰。”說道這裡建文再次覺得胸中澎湃起來,祖皇爺是他最尊敬的人物:“當年我祖皇爺坐在白色的戰艦上,一艦當先衝在數百艘戰艦之前,主艦旁指揮兩翼的是跟從他起兵,被稱為雙璧的兩位將帥。我猜,祖皇爺一定是希望將鄭提督和破軍著力培養成新的大明雙璧,拱衛國家的海疆。”建文繼續講:鄭提督和破軍建造了龐大的艦隊,數年中他們率領這龐大的艦隊多次遠征,討伐海盜、懾服不肯順服的諸國,逐漸將紛亂的南洋重建秩序。多年的征戰,將兩人都段煉成舉世無雙的水師將領,各自在艦隊中建立起了威信,大明水師有了兩位提督。即便如此,他們兩人的關係依舊好得如同少年時一樣,鄭提督是兄,破軍是弟,兩人無論做什麼事都總是為對方著想,從未發生過爭執。兩人都對大明忠心耿耿,隻是破軍專心履行自己作為水師提督的天職,鄭提督卻熱衷於朝廷政治,時刻關心著宮廷動向。爭執終於出現了。那一年,他們的艦隊正在遠征的路上,萬裡之遙的大明傳來信息,祖皇爺駕崩,新皇帝也就是建文的父皇即位。新皇帝需要有力的支持者,他殷切希望成年對自己示好的鄭提督率領強大的艦隊回到大明,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以懾服那些手握重兵、不安分的親王們。鄭提督對此饒有興趣,在他看來,兄弟二人再次通力合作、在朝政的凶猛波濤裡謀求新高峰的時代來臨了。破軍則對朝政毫無興趣,甚至可以說是厭惡。他不習慣朝中官員陰鷙狡黠的嘴臉,對他來講,波詭雲譎的朝廷陰謀比海上的颶風更難應付。更何況,他們即將麵對的是二人遠征以來最強大的敵手,上千艘戰艦組成的南部聯軍正朝著他們襲來。假如他們退軍,多年來經營的南洋秩序將毀於一旦。破軍希望專心對付眼前的敵人,鄭提督卻缺乏戰意,隻想快點回到大明本土。他們爭吵了整整一夜,破軍才勉強說服鄭提督和他一起先打敗強大的敵人。然而,作為主攻的破軍和敵人血戰拚殺時,鄭提督卻沒有按照計劃前來,海戰開始五個時辰後,意興闌珊的鄭提督艦隊才出現,並給予敵人最後一擊。破軍為此大發雷霆,水師的將領們從未見破軍發過那麼大脾氣,鄭提督的遲到使他損失了將近一半的船隻,他同鄭提督大吵了一架。兄弟二人維持了十幾年的親密關係徹底破裂。他們決定分道揚鑣,鄭提督率領主力回到大明參與新皇帝的皇位鬥爭,少數忠於破軍的將兵則與破軍一起放棄軍職和真名,留在南洋開拓他們的新世界。破軍在海圖上用筆畫了條線,這條線以北是大明實控的南洋,以南則是尚未探索的黑暗世界。他說,這條線以北交給鄭提督,自己將去更南的海域開拓新天地。“君行其易,我行其難。”說出這句話的破軍從此和鄭提督再也沒見過麵。後來,鄭提督成功幫助新皇帝穩住皇位,成為皇帝身邊炙手可熱的權臣,破軍在南洋重組他的艦隊,在大明控製外建立了蓬萊島。鄭提督幾次三番給破軍寫信,希望他重新歸順朝廷,但破軍都婉言謝絕了他的邀請。他說自己忠於的皇帝隻有祖皇爺一人,既然祖皇爺不在了,他也不想再向任何人稱臣。漸漸地,破軍在南洋之南的化外之地建立起自己的獨立王國,被征服的小國紛紛向他稱臣納貢。雖然名為海盜,破軍卻同七殺和貪狼共同簽訂了一份條約,由三位大海盜共同維係南洋的秩序。“他們簽了協議?是什麼樣的協議?”七裡又問道。“這我哪裡知道,破軍不說,我自然也沒問。”建文抱著肩膀,雨點順著冷風從他脖領子鑽進來,凍得他全身蜷縮起來:“也許,破軍真正效忠的隻是我祖皇爺一個人罷了,祖皇爺駕崩,他自然不必再效忠我父皇。鄭提督用大明水師一半艦隊誘惑他,他說覆水難收,兩人如今已是官匪殊途。他對大明還懷著赤膽忠心,也許是在替祖皇爺守著這片大海。鄭提督從來沒有在我麵前提起過破軍,但破軍對鄭提督還心存兄弟情誼,雖然嘴上說著今生今世不會再見他,卻一直關注著鄭提督幾次出航,還把航線畫在地圖上……”說到這裡,建文有些默然,他何嘗不是和破軍一樣,對鄭提督懷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既有愛,也有恨,有時是愛恨交織,不知該如何表達。“那你和破軍說過鄭提督殺死你父皇的事嗎?”七裡見建文有些消沉,於是想和他多說說話。“那個?啊……我沒說,畢竟不知他和鄭提督今時今日關係如何。不過看他對祖皇爺情深意切,我大著膽子拿出了傳國玉璽,想看看他會如何。”“如何了?”“他立即正色說,若是我有意重登大寶,他願將蓬萊十萬人馬都納於我麾下。”說到這裡,建文故意停下,想看看七裡的反應。誰知一看七裡的臉,他“噗嗤”笑了出來。原來之前為易容裝作小廝,她把臉畫成了男人模樣,但雨水一淋,她的妝都花掉了,現在臉上黑一塊黃一塊,看著極是可笑。七裡完全忘記自己易容的事,她見建文說破軍願意將蓬萊人馬納於他麾下,想也不想就說:“既然如此,難道還有不答應的道理?”“傻姑娘,你想得太簡單了。”前麵打燈籠引路的銅雀說道:“還好建文不是你,破軍不過是想試探下建文。要是建文喜形於色滿口答應,顯然隻是頭腦簡單的庸碌之輩了,破軍連他父皇都看不上,又如何會為一塊沒用的石頭甘願臣服?”七裡手指頂著下巴想了想:“好像是這麼個道理,換我做破軍,大約也不會喜歡這樣的家夥。那你是如何回他的?”建文又看了看七裡,將頭轉去看銅雀手裡提的燈籠:“我說,以外國之兵攻大明疆土,是為不忠;破軍你既是遵我祖皇爺之命鎮守在此荒僻之地,我若是讓你放棄南洋幫我重奪皇位,是為不孝;為奪帝位,殺死我大明軍人子民,是為不仁;讓蓬萊將士為我一己之私流血犧牲,是為不義。如此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輩,你即使助我奪了帝位,於天下人又有何益?”“傻瓜,”七裡嘟囔了一句:“不過說得好像挺有道理。然後又如何?”“然後嘛?”建文忽然笑起來:“然後破軍就不叫我太子,管我叫兄弟了,還說在蓬萊島,就算錦衣衛也不敢對我造次。他還說,我一點不像太子,也不知是誇我,還是笑我。”七裡知道破軍是個厲害角色,既然建文這傻小子能入他眼,可見建文真的有自己感覺不到的優點。她點點頭,又問道:“那佛島的事,你有問嗎?”“佛島嘛……”建文剛要回話,銅雀突然提起燈籠,迅速吹滅,巷子頓時一片漆黑。“你乾什……”沒等建文責問完,七裡伸手堵住他的嘴:“噓,有人。”建文定睛一看,果然側前方有人戴著鬥笠正從另一條巷子裡轉出來。這人行色匆匆,似乎是衝著他們方向來的。銅雀和建文一對眼色:“莫非是殺手?”“雖然不知是何人,隻覺得此人殺氣很重,躲躲為好。”銅雀拉著建文,躲進旁邊一條逼仄小巷。走了沒幾步,銅雀忽然跺腳暗呼“糟糕”,原來他走得急了,竟走進了條死巷。“如何是好?”聽到腳步聲越發臨近,朝著這條巷子走來,建文有些著急了,銅雀一時也想不出辦法。七裡突然從腰間抽出塊布,迎風一抖竟變成桌麵大小,將三人完全罩住。“你這是乾什麼?”被布蒙住的建文有些生氣,不知道七裡在做什麼。“忍法,土隱之術。”七裡手裡掐著指印蹲地上,並示意建文和銅雀也蹲下:“隻要被罩住,在他看來我們隻是一堆碎磚瓦,我們卻可以看到他。”建文心下稍安,蒙住自己的布料果然漸漸變得透明,可以看到外麵的事物。隻見那黑影走進巷子,朝著他們走來,在快靠到他們的時候停下腳步,果然沒有看到他們。“判官郎君!”建文立即認出,這人正是破軍的副手判官郎君。“他來這裡做什麼?”三個人麵麵相覷。雨越下越大,判官郎君站了良久,似乎是在等什麼人的樣子。片刻後,巷子外響起“噠噠噠”的腳步聲,三個打傘的人影出現在巷子口。等三個人走近了,竟是三名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建文借著微弱的光線看去,認出當先一名是曾在柏舟廳質問過自己的錦衣衛,他左手邊是他聊過天的沈經曆,右手邊的看樣子隻是個小跟班。當先的錦衣衛見了判官郎君一拱手,判官郎君也回禮,看樣子他要等的人正是他們。“小郎君,在下奉指揮使鈞旨說與閣下知道,這次我們來此,除了找那小子,也是為了蓬萊的事而來。”當先的錦衣衛看樣子是三人中的首領,是以和判官郎君對話都是由他來說。“蓬萊島人海茫茫,每天來來往往何止萬人,那小子你們找到了嗎?”“已然斷定了八九分。”錦衣衛說道:“我和沈緹騎試探過,應該就是此人,隻是他易過容,企圖蒙混過關。他的船是不是停在港口的閘庫之內?我看到閘庫裡有艘被帆布蒙得嚴嚴實實的船,外麵又有許多人在看管,從船的大小和大致外形看,應該是青龍船無誤。”“這幫錦衣衛好厲害,竟然全都發現了。”建文不禁臉上發熱。判官郎君還是不動聲色地說:“太子在我蓬萊,若是動他就是與我蓬萊為敵。至於青龍船,還是那句話,既然在我蓬萊地盤內,就是蓬萊的東西,誰要動了,就是與破軍為敵。”“嗬嗬嗬……”錦衣衛的肩膀聳動著冷笑起來,說道:“小郎君,這裡沒有外人,也不必裝什麼忠臣了。你我是知道的,你若是甘居破軍之下,也不會和我們錦衣衛保持聯係。此次前來蓬萊,一者是要拿下假太子,二者是要奪回被他偷走的青龍船,至於三者嘛……胡大人臨行有吩咐我們指揮使大人,務必與你聯係。”“又是胡大人?”建文想起沈緹騎說起過胡大人,這人是誰,他始終沒想起來。“胡大人?他要你們聯係我做什麼?”“不要故作無知,小郎君,還要我深說嗎?如果不是胡大人儘力相助,你能三年間從破軍手下二十四衛區區一介判官,躥升到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總判官之職?”錦衣衛走前兩步,聲音雖然不大,卻極有威圧感:“不是我們錦衣衛儘力協助,你又如何能立下這許多功勞,得到破軍信任?”判官郎君沒有回話,由於背對著牆角,建文等人隻能看到他的背影。他略略低著頭,似乎是被逼問得難以回答。“胡大人說了,此次太子和青龍船,必要交於我們帶回去,此事沒商量。另外,指揮使大人此次還有個任務。聽說鄭提督幾次三番寫信讓破軍重新歸順朝廷,他再三再四推搪,實在不識時務。我們此次來,就是要最後再試探下破軍的意圖,如果他願意歸順胡大人,自然讓他高官得做,這塊地盤也可以繼續讓他管著。他若是還不肯……”錦衣衛又湊近點,幾乎要貼到判官郎君臉上:“你是知道的。胡大人培養你,正是此時要派用場。”“破軍手下自有一票老兄弟,像老何那樣的,都是當初脫離大明水師時帶出來的。如果使用極端手段,就算殺了破軍,隻怕這些人也不會服我。”判官郎君依舊低著頭,聲音壓得很低。“嗬嗬嗬嗬……”錦衣衛再度肩膀聳動的笑起來,笑得好似深夜梟鳴:“我們此次來,正是要幫你。哪些人你控製不住,可以拉個單子,我們一個個幫你處理,保證神不知鬼不覺。你放心,這次指揮使大人帶來的,從我們這些隨從到挑夫雜役,其實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建文偷聽得心驚膽戰,他沒想到,這些錦衣衛竟然不光是衝著自己來,居然還有這樣的大陰謀在後麵。判官郎君的頭略略抬起來,沉聲說道:“那我若是殺了破軍,胡大人可以保我為南洋之主?”“自然可以,胡大人一直想培養一支能和鄭提督分庭抗禮的水師,隻是自己沒能力組建。若是你能取破軍而代之,胡大人不光許你永鎮南洋,還可以每年從朝廷撥筆款子給你。他老人家如今是大明皇帝麵前的紅人,動動手指頭,就能讓你吃得飽飽的,不比現在跟著破軍苦哈哈的強?”判官郎君原本是一方海盜出身,自己也是乾著殺人越貨的勾當。跟了破軍後,蓬萊軍規嚴謹,不許任意搶劫,所部人馬又日漸增多,漸漸到了寅吃卯糧的窘境,部下們也多有怨言。“如何?是跟著胡大人做一方之主,還是跟著破軍殉葬,判官郎君儘可自行判斷。若是再猶豫不決,隻怕……”錦衣衛正得意洋洋地說著,突然眼睛爆睜得大大的,直勾勾盯著建文等人。建文開始以為是自己暴露了,很快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看到錦衣衛手裡的傘掉到地上,身體在顫抖。錦衣衛後退幾步,建文看到他肚子上插著的匕首。“你著實令人生厭。”雖然看不到臉,建文還是能聽出判官郎君語氣裡冷冷的調子。錦衣衛嘴裡涔涔冒出血來,“噗通”一聲倒在雨地裡,鮮血順著雨水流向排水溝渠。跟著來的另一名錦衣衛扔掉雨傘,伸手去抽腰間的繡春刀,沈緹騎知道他拔刀在手大家都活不成,趕緊按住他的刀鐔,將刀輕輕送回刀鞘。“要殺他滅口嗎?”從語氣判斷,判官郎君顯然是在和沈緹騎說話。沈緹騎緊緊握著那名錦衣衛抓著刀的手,略帶顫抖地說道:“不必,這是我的人。”“好吧,你讓他閉緊嘴。”判官郎君點點頭,然後指著地上還在倒氣的家夥問道:“怎麼處置?”“讓我來好了,不會留下痕跡。”沈緹騎緩緩蹲下來,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判官郎君的手,大約是怕他給自己也來那麼一家夥。沈緹騎伸手按住地上那錦衣衛的胸口,隻見從他袖子湧動起來,似乎是有什麼東西在出來。不多時,從他袖口出來百十隻黑色小甲蟲,甲蟲爬上錦衣衛身體,從口鼻耳等竅門爬了進去。不多時,隻見他的身體漸漸萎縮塌陷,似乎是被甲蟲從內部吃空的樣子。建文覺得嗓子癢癢得想吐,七裡和銅雀倒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看樣子他們沒少見過這樣的場景。不多時,錦衣衛的身體不見了,甲蟲們又將他的衣帽、刀具也都吃了,真不知道這些蟲子胃口怎麼這般好。剛剛還在地上的屍體很快就消失得乾乾淨淨連點渣滓都不剩,仿佛世上從未存在過這人。沈緹騎又一招呼,那些甲蟲爬回他的袖筒,無影無蹤。“哼,你們錦衣衛殺人滅口的辦法倒是便當,省得我費事了。”判官郎君看完全程,似乎也覺得很是新鮮有趣。“小郎君一句話的事,小人怎敢不辦?多年來收了小郎君怎麼好處,讓咱伏在錦衣衛裡替你做眼線,如今正是用得著小人的時候。”沈緹騎沒起身,仰頭陪著笑對判官郎君說道。“回去和指揮使怎麼講?”“小人自有說辭,小郎君儘管放心。”沈緹騎猶豫了下,又問:“那指揮使大人說的事……”“我自有計較,回去就說我答應幫胡大人做掉破軍就是。至於怎麼做,還要容我想想看,破軍待我也不薄,如果真按著胡大人的意思來,我看也太過草率。還是那話,破軍手下有一班老兄弟,此事還要徐圖再進。”判官郎君話音剛落,忽聽巷子外有人大聲喊:“建文,是你在裡麵嗎?俺找你們找得好苦!”建文心中大驚,暗想:“他怎麼偏偏這時候來了?”這聲音正是騰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