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已經在林魚青心頭徘徊好久了,當它真的化作語言吐出來時,少年發現自己的尾音都在隱隱發顫。愈凱的手仍緊緊握著他的胳膊,以防在人流中被衝散。堡壘城牆接二連三地轟然倒塌了下去,在巨響與嘈雜的叫喊聲裡,有那麼一會兒,林魚青還以為對方沒有聽見;他是鼓不起勇氣張口再問一次了,卻偏偏在這個時候,聽見大祭司輕輕地回答了一聲:“是啊。”什麼?林魚青呆呆地抬起了眼睛——在黑暗中,愈凱蒼白單薄的側影就像是一麵浮雕。“你、你是說,你接到了鷂子,知道異族即將要攻打堡壘,卻沒有提前做出任何準備?”事到臨頭,少年反而不敢置信了——他任對方緊抓著自己,順著人流踉踉蹌蹌地朝前跑,像一片落進河裡、隨波逐流的葉子。“沒有,”愈凱聲音是如此溫和,仿佛還含著一點兒隱約的歉意:“我什麼準備也沒做,我隻是吩咐大家今晚睡一個好覺。”林魚青猛地刹住了步子。他們此時已經逃出了堡壘,順著石道跑下了山坡;在他們身後,成群成群的獠國士兵潮湧一般從石磚城牆中衝了出來,追隨著三三兩兩的火把、幾麵被熏黑了的殘旗,在長官的喝令聲下勉強朝同一個方向彙聚而去——少年這一停腳,差點被身後的人流撞翻在地。要不是龍樹及時漲大身體、發出了一聲咆哮作為警告,隻怕身後滾滾而來的亂軍就要將他們踩死了。然而對這一切,少年都像恍然未覺。他麵色一陣青一陣白,甚至在一瞬間生出了一個荒謬念頭,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亂流中找錯了人——無數的腳步聲悶雷一般咚咚地從他們身邊滾過去,二人卻像是從世間被隔了出來,又被凍住了時間。“為……為什麼?”林魚青結結巴巴地問道,“那些墜靈倒戈了,但是你……總不可能你也……”大祭司歎了一口氣,輕輕地抬起了頭。他的目光越過林魚青,投向了那一座正在劇烈顫抖的關卡堡壘,一雙瞳孔被遙遙的火光映得灼亮。在這一刻,他的眼神看起來竟有幾分像戰神的榮光。“我當然不可能幫助異族,我是獠國的大祭司啊。”“那是為了什麼?”望著激憤之下渾身顫抖起來的少年,愈凱啞聲一笑:“我的理由……你大概不會懂的。”“你告訴我聽聽,”林魚青嗓音不由有點兒尖,“再看我懂不懂!”他沒料到自己話音才落,一聲沉重悶響轟地一下震透了耳膜;大地突然像是活了過來一般,將它身上所有人朝空中狠狠一拋——少年腳下一空,險些滾倒在地,回頭一看,發現一座塔樓正像雪崩一樣傾塌了下去。碎石與灰塵撲簇簇地從高空中傾瀉而下,大地深處像是藏了數條巨龍一樣,一陣陣地劇烈震顫著、轟鳴著。從他們身邊跑過的獠國戰士,無一不在高喊著快走;林魚青臉都白了,卻仍一動不動,死死地反握著大祭司的手,又叫了一聲:“你說啊!”“不換個地方嗎?”在接二連三的轟鳴聲中,愈凱也不得不提高了聲音問道。“不,就在這兒說!”少年咬著牙根喊道,“我要知道,是什麼原因,能夠讓你甘願造成眼前的這一切!”大祭司似乎又歎息了一聲,但被淹沒在隆隆的巨響中了,聽不清楚。他神色依舊平靜,好像被大地顛得立足不穩,也隻是一件不足掛心的小事罷了——再抬起頭時,林魚青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戰神真是個惡毒的混賬,對吧?”愈凱溫和地衝他一笑。林魚青從來沒有想到,他居然會從一個獠國人、一個祭司口中,聽見這樣一句話。他張了張嘴,半晌隻發出了一聲“啊?”。“既然你不怕,我就慢慢從頭說。不打仗的時候,英靈殿中的時光是很漫長的……在成為大祭司以後,我花了一段時間,仔細地研究過戰神崇拜在獠國的起源,查看過大量的曆史資料,甚至還與西方神、陽神等其他幾個大陸上的神做過對比。”大祭司的神情語氣,自始至終這樣平穩溫和,仿佛除了肉體之外,還另有一種堅硬的什麼東西在支撐著他,連眼前近乎天塌地陷一樣的場景,也絲毫動搖不了他。“我從史料中得到了什麼結論,這個倒可以先放下,先說另一件事。那個時候,我也才剛剛獲得我的五色楓樹不久,為了鍛煉自己的能力,即使在不打仗的時候,我也常常主動下山去救傷治病。”他微微一笑,“即使有墜靈又怎麼樣?我見過的死人,仍舊比救過來的活人多得多了。你告訴過我,卡什質問你知不知道異族的平均壽命是多少……我的確不知道異族平均壽命,但是我知道獠國人的。”他望著林魚青的雙眼,看上去是如此清澈純淨。“三十一歲。”他輕輕地說道,聲音恰好在兩次轟鳴之間,送進了少年的耳朵裡。“獠國人的命,比其他國家短了至少二十年。我救不活的人中,因傷重而死的,也遠遠比因病而死的多。原因你當然也想得到,每隔幾年就要上一次戰場,即使是再好的男兒、身上帶著再強的墜靈,也不能保證次次都能活著回來。噢,你不要誤會,我對保衛國家、保衛人類,並沒有什麼怨言。”說到這兒,大祭司頓了頓,望著遠處漸漸轟塌成一團團齏粉的堡壘,忽然一笑,提起了一個不相乾的話:“你看,我就說了,那些異族的墜靈剛才果然是在有意破壞。”不等少年回頭,他擺了擺一隻還自由的手,“言歸正傳。假如我今晚要被石磚砸死的話,我倒真希望能夠在死前,把所有的心裡話都說出來。”少年咬著嘴唇,沒有動。“我一開始也和這個國家一樣,認為我們是在守衛身後的這片土地。這是戰神交給我們的大陸,戰神為我國創造了英靈殿、收納了墜靈,我們與其他每一個國家都不同,我們是神選出來的戰士。”大祭司麵上掛著一絲笑,仿佛含了點兒嘲諷的意味。“後來我才意識到,再沒有比戰神更混賬、更無恥的東西了。”即使自己也不算多麼虔誠,但林魚青還是在這一瞬間感到如坐針氈。“神典上記載,戰神在賜下英靈殿以後,曾留下過神諭,要獠國子民世世代代抵抗異族,保護大陸。隨後,她就從人間消失了蹤跡,據稱是返回了神所在的地方。”大祭司悠悠地吐了一口氣,看了林魚青身後的堡壘一眼。石牆開裂的轟鳴聲,隨著大地的震顫而越來越響了,石磚路麵上開裂出蛛網一般的密紋——大部分獠國士兵都已經撤離,來不及出來的大概也永遠不會再出來了;在碎石飛濺、灰塵漫天的石牆外,此時隻有他們二人對峙著。這兒離堡壘太近了,繼續呆下去很危險。林魚青麵上剛閃過一絲猶豫,大祭司恰好在這時又開了口。“戰神向來以驍勇善戰出名,在隨著陽神征戰的眾神時代,她未嘗一敗。而人類……甚至無法深入流沙之海。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大祭司一笑,將每個字都咬得很重:“也就是說,戰神有能力解決異族這個問題,但她不做。她讓解決不了這個問題的人擋在這片大陸前麵,用這些年輕人一條又一條的命,來維持著短暫的、不穩定的和平。”似乎是看林魚青想張口,愈凱一抬手,和善地打斷了他:“容我先說完。我一開始也是願意相信戰神的,也許她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能直接出手。直到……直到後來我對異族逐漸增加了一些了解。”“卡什說我們傲慢自大,也許確實有一點兒對。不過,我隻要得到最關鍵的信息就夠了。你知道它們為什麼每隔幾年就要攻擊一次嗎?”林魚青搖了搖頭。“當它們的生存地資源無法支撐起過多的人口時,它們就會分撥出一部分多餘的、上了年紀的,組成軍隊來攻打我們。說白了,就是為了消磨人口。”大祭司靜靜地說,與正在劇烈震顫的天地形成了極強烈的反差。“獠國戰士的命,隻是它們用來自殺的繩子而已,它們一死,族群壓力就小了——哦,當然,萬一真的攻破就更好了,正好可以用資源擴大族群。”少年一時竟想不起該問他是怎麼知道的。“更可笑的是,它們常年艱苦的生存與戰鬥,居然叫這些蟲子慢慢地進化了一點兒。多麼榮幸,我獠國戰士除了能當一條自儘用的繩子以外,如今又成了磨刀石,能夠把異族這把刀打磨得又快又利。”大祭司臉上逐漸沒了笑容。“我們甚至沒有彆的出路,不能不去送死,而我們的死又毫無意義。”身後的火被壓滅了,他的麵龐在夜幕中影影綽綽,仿佛一個在人間徘徊已久的蒼白幽靈。“這就是那個偉大的女神,強按著我們的腦袋,給我們灌進去的命運。”坍塌的巨響緩緩停了下來,彙作天邊隆隆的回音,綿延不絕。“你恨神,這一點我明白了!”林魚青急急地開了口,一揮手:“但是神有可能根本不存在——可你再看看這兒!這麼多人,他們可是活生生的……你對獠國人既然充滿了憐憫,又為什麼做出了這種事?”“神不存在?”大祭司望著他,笑著搖了搖頭——地麵忽然又震顫一下,他一個趔趄,扶著林魚青的手臂才重新站直了身子;望著不遠處滾落一地的巨石塊,他笑道:“也難怪,你是神聖聯盟長大的,西方神早就扔下你們不管了。你知道我從史料與神典中得出了什麼結論嗎?我現在就告訴你。”“這片大陸上,神是確實存在的。”大祭司湊近了,低聲說道。“他們隻是不在乎罷了。”在林魚青還沉浸在驚訝之中、回不過神時,愈凱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似乎正在體會著空氣中刺鼻的煙熏氣、塵土氣,與濃濃的血腥味。他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忽然浮起了一絲古怪神色:“你的左側胳膊不大靈活,也舉不高,是被什麼撞傷了吧?”見他點了點頭,大祭司屏了一口氣,似乎想忍住什麼衝動似的——緊接著卻突然一揮手,一根樹枝般虯曲的光影在夜幕下瑩瑩一亮,飄出來了幾個輕柔光點。“彆緊張,我隻是給你治一治傷。”隨著他的話音,林魚青感覺自己像是被一股溫涼的泉水洗刷過去似的,痛感登時減輕了大半。他一抬頭,正好看見愈凱麵色又白了一層,含著點兒苦笑說道:“老毛病了……我一旦發現傷病,就忍不住不治。”林魚青望著那條樹枝似的光影消散在夜中,慢慢擰緊了眉毛。“自從得到了五色楓樹以後,我一眼就能看出人身上的傷病痛苦;與此同理,我也看出了獠國這個國家的病症在哪裡。”大祭司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是人啊。”他望著遠方漫布大地、正在號角聲下重新集結起來的獠國軍隊,低聲說道:“或者說,是這些人放在腦子裡的東西。”“他們已經不行了。難道獠國人天生愚笨,我想到的,他們就想不到嗎?當然不是。他們隻是被狂信和狂熱一葉障目了……將自己的性命盲目地托付給一個所謂的神,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在戰鬥……”大祭司輕輕地歎了口氣,道:“對死亡的無所謂,是對生命最大的侮辱。”“在鷹之爾薩伽圖戰死以後,我覺得不能再讓這樣愚蠢而盲目的信仰繼續流傳下去了。既然他們自己都不在乎死亡,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就用死亡來治好獠國的病吧。”“你瘋了!”林魚青忍不住喝了一聲,待要反駁,卻忽然發覺自己竟不知該從哪裡反駁好。呆呆立了半晌,他終於質問道:“你……你到底做了什麼?”“我每日居住在英靈殿,早在你過來之前,就在屏障山脈裡發現了異族的痕跡。”大祭司仰頭望著漆黑的夜空,蒼白的脖子與外袍似乎已經融為了一體。他喃喃地道:“我不知道它們是怎麼來的,但是我當時想,既然人類進不了流沙之海,不妨就引異族過來吧?給它們一點優勢,讓它們以為人類的傾覆就在眼前,引誘它們傾巢出動……卡什是一個萬裡無一的英才,但他無論如何也猜不到我的真正目的,這個誤解,會引導著他一步步走進我的計劃裡。”“你早就知道異族得到了墜靈!”林魚青臉色煞白地叫了一聲。“戰神的榮光,在走之前還跟我聊了一會兒。”大祭司神態溫柔地道。“我總不能靠幻想就讓異族全族出動啊,它幫了我不少忙。”“那它說……它說還有另一隻墜靈,一手鼓動了這件事……”“是我的五色楓樹。”愈凱笑了,“它與榮光一樣,在平穩有序的世界中很難活下去。從這一點上看,我與它的目的恰好不謀而合了。”“是墜靈影響了你,一定是它影響了你!”林魚青叫道,“這才是榮光的意思!大祭司,你是一個善良的人——”“不破,如何後立?”愈凱歎息道。“堡壘如今被毀了五六成,這對我來說是個意外,卻也是一個幫助。外頭虎視眈眈的異族大軍開到,隻是時間問題了……在這些士兵與異族們一起同歸於儘以後,這片大陸總算能夠獲得真正的和平了。異族受此重創,種族是否能延續下去都還是一個疑問;而我會背著罪孽活下去,重建關卡堡壘。我會教育獠國的孩子們,將來他們長大了以後,除了戰死沙場,還有其他的生活可以選擇。”林魚青隻覺腦子一陣陣嗡嗡響,他一把甩開大祭司的手,抬頭看了一眼遠方。眼前剛剛經曆了一場激戰的士兵們,已經迅速地集結好了隊伍、清點好了人數,開始搜索起了漏網的異族——他們並不知道自己被看成了一塊病灶,他們緊張匆忙的一切行動,都是在為了接下來可能發生的大戰而做準備。他喉嚨一陣發乾:“我不能讓他們死,無論如何也不能!”大祭司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他不需要說什麼,二人彼此都知道,林魚青就算以實言相告,獠國部隊中也不會有一個人相信他。“不管怎麼樣,我也要試試!”林魚青一抹臉,剛要下令龍樹去捉住大祭司,忽然遙遙一聲高呼頓住了他的動作——“愈凱!林魚青!”二人一怔,回頭望去時,發現來人正是斯圖卡。他身邊一個士兵也沒有帶,麵上全是灰土,連五官神色都看不清楚了:“我找了你們半天!”“你來得正好,我——”少年剛開了一個頭,卻被斯圖卡給打斷了:“你還傻站在這兒乾什麼?我們找到白泉部落的人了,艾達也在,她說有急事要找你!你趕緊去看看!”林魚青一震。找到白泉部落,就意味著異族的墜靈會被全部回收,這樣一來,異族與獠國雙方的戰力可就不在同一條水平線上了——大祭司的計劃,終於還是功敗垂成!他匆匆地瞥了一眼大祭司,卻沒有從後者臉上發現什麼表情;在心裡稍一斟酌,林魚青一咬牙,朝愈凱喝道:“假如你還當斯圖卡是你的朋友,你就把異族入侵的實情告訴他!”話從他口中說出來,斯圖卡是不會相信的,還不如讓他自己去問;少年甩下這麼一句話,帶著自己也不知道這麼做對不對的茫然,掉頭朝艾達所在的方向跑了出去。看著林魚青遠去的背影,大祭司沉默了幾秒,轉頭望向斯圖卡。這個像狼似的高大少年,這時正站在夜色裡,神色晦暗不清。“艾達的傷好了嗎?”愈凱低聲問道。“我們沒有找到艾達。我……我是騙他的。”大祭司靜了一會兒。“你會騙他……是因為你都聽見了?”斯圖卡突然從喉嚨眼兒裡爆發出了一陣古怪而壓抑的聲音,又像咆哮,又像嗚咽:“白泉部落的人都死了,我們的祭司也至今沒有回來……我、我……”大祭司一怔,隨即點了點頭,喃喃地說:“也好。雖然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這樣一來,雙方都沒有了主力墜靈,總算還是平衡的。”“平衡?愈凱,我……我無法原諒你,”斯圖卡聲音顫抖,緩緩地抽出了腰刀。“我不能讓他們知道,你乾出了這樣的事——我要保住你的名聲。”“那又有什麼意義?”大祭司搖搖頭,歎氣似的一笑,身後亮起了層層樹枝形狀的流動光彩。五色楓樹化作鹿馬一般的影子,輕盈地搖擺著頭上枝葉,邁步從夜色裡走了出來。“我要拯救這個國家,”他的笑容逐漸悲涼起來,“即使是你,也不能攔住我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