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和男子坐在槐樹下麵的長椅上,盯著單元門的出口。“隻有這一個出口吧?”安歌問道,“您怎麼稱呼?”“叫我阿成就行了。”男子也問道,“當誌願者這麼長時間,您是第一個主動願意幫忙的,要不要考慮也參加‘薄荷糖’?”“我爺爺也被騙過一次,我最看不下去騙老人錢的了。”在某種程度上,她也是在騙人,因為她從來沒見過爺爺,“你們一般都是在外麵守一天嗎?那還能正常工作嗎?”“薄荷糖會給我們一些補貼,夠吃飯的就行了。”阿成歎了口氣,“嗨,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反傳銷的誌願者,大多數人以前都是乾傳銷的。”“哦?你算是改邪歸正了?”安歌驚訝地說道。“差不多吧,我突然有一天就醒悟了,那個時候我已經做到中層了,我發現他們所說的資本運作根本是在騙人。可是我因為乾傳銷,把親戚朋友都坑了一遍,和家裡人都決裂了。“家也回不去,發財夢也破滅了,就在這時,薄荷糖收留了我,我就一直乾下去了。”阿成感慨地說道,“這一乾就是三四年了。”“您的精神真讓人敬佩,不過,薄荷糖用勸說的方式,管用嗎?”“管不管用,先試試再說唄。”阿成撓了撓頭,“雖然我乾傳銷時,彆人怎麼勸我都沒有用,但是如果那時候有一個人能清楚地給我分析傳銷的騙局,興許我能立刻反應過來,不走錯路呢?現在我每勸說成功一個人,都覺得是救了我自己一回,我還是在幫自己啊!”“崔大爺如果再出來,你打算怎麼勸他?”安歌想知道他是怎麼發現崔大爺卷入傳銷的。“他買的養老基金,鼓吹投保3000元,每月都能分紅1600元。實際上隻有頭兩個月能拿到分紅,那是他們的慣用伎倆,先給你一點甜頭,等你上鉤了之後,再把你的錢全都吞光。”阿成不愧曾經在傳銷組織混過,分析起來頭頭是道,“老人看到投的錢有了回報,就更加信騙子的話了,家裡人誰說都不聽,往往會把所有的積蓄都拿來投保。“而這個時候,他們就會以積分製、會員製等等借口,暫不發放分紅,說要累積到一定分數才能領錢。而想快速領錢的方法,一是交更多的錢做會員費,二是把基金產品介紹給彆人。”這就是所謂的“龐氏騙局”。通俗來講,就是“拆東牆補西牆”。最頂層的人空手套白狼,最底層的人被宰了還幫人數錢呢。傳銷組織把賺錢的前景吹噓得天花亂墜,在數學上繞不過彎的人真會被他們騙得團團轉。“你是怎麼發現崔大爺被卷進傳銷的?薄荷糖應該有很多誌願者吧?”安歌正一步步接近重點。“嗨,就是用現在這個笨辦法,蹲守唄!親如一家被查封了,但是他們還在偷偷地開講座。”安歌眼前一亮,“那能帶我去看看嗎?我今天正好休假,先來一天誌願者實習怎麼樣?”阿成高興地點點頭,“頭兒說了,隻要有人願意幫忙,來者不拒!”二人又在門口等了一個多小時,確定崔大爺不會出門了才離開。“可能睡午覺了。”阿成說道,“那咱們去上課的地方蹲守吧。”路上,安歌偷偷地給謝刑警發了短信,告訴他自己發現了情況,稍後回警局再詳談。阿成出了小區,在街邊掃碼解鎖了一輛共享單車,示意安歌跟上。安歌很久沒有騎過自行車了,初秋的下午,涼爽的風吹動耳畔的長發,天空藍得像水粉畫一樣,這讓安歌莫名想起學生時代無憂無慮的日子。單車穿過幾條小巷,路上的人們都在優哉遊哉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好像昨天的血案根本沒有發生過似的。阿成對這一帶非常熟悉,安歌跟著他七拐八拐,來到了一個年頭有些久遠的老破小區,門口連牌子都沒有。她下車查看地圖軟件,電子地圖上也沒有標注小區的名字,旁邊街上的沙縣小吃倒標得清清楚楚。“這片是以前軍隊的家屬大院,”阿成解釋道,“軍區管轄,在地圖上都不標的。薄荷糖有個誌願者是軍人家庭出身,才幫我們發現了這個窩點,他們藏在這兒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們是等他們散場,還是能進去看看?”安歌問道,她更想近距離接觸,錄一些資料。“我就不進去了,他們知道我們的存在,最好還是避免正麵衝突。”阿成說道,“我就守在那條路上,你可以進去看看。”阿成告訴安歌“上課”的具體地點,安歌就一個人走進了昏暗潮濕的樓裡。阿成不確定此時是否有人在講課,安歌暗暗祈禱今天走運就走到底。沒想到運氣女神再次眷顧了她。安歌把口罩戴上,抵擋樓道裡四散的灰塵,一口氣爬到四樓時,聽到一個房間裡傳來隱隱的喧嘩聲。她想了一會兒,從包裡掏出來一個染發噴霧,把有的頭發噴成了灰白色,然後揉亂,再戴上墨鏡,看起來像是個上了歲數的中年婦女了。她佝僂著腰,敲了敲門,壓低了嗓子說道:“聽說這裡有講座?”一個身穿正裝的男人給她開了門,狐疑地打量了她一會兒,說道:“大媽,您有預約嗎?今天都快講完了!”“啊呀,我老糊塗了,記錯時間了,這可怎麼辦呢?咳咳咳……”安歌故意咳嗽,裝作可憐兮兮地說道,“我可找了好久才找到啊,我這老寒腿啊……”“要不讓大娘先進來坐坐?您先了解一下,一會兒填張資料表,下次您就能準時聽了。”一名穿著白色護士服的女子笑容可掬地說道。安歌心裡暗暗感歎,服務態度真是好啊,怪不得那麼多老人買賬。於是安歌被領進一個房間,沒想到普通的民居被他們重新改造了,主臥和大廳打通,形成了一個能容納幾十人的講演場所。講課的人滿懷激情地大聲說道:“都說養兒能防老,可兒山高水遠他鄉留;都說父母恩情如海深,可兒女難得湧泉相報恩。再多的苦,再多的累,隻能默默和淚流,什麼時候才能得到安穩的幸福,什麼時候才能擁有永久的保障?”安歌把嘴捂上,儘量讓自己不要笑出聲。搞傳銷的忽悠人,還真是一套一套的。隻見演講的人越來越激動,配合著衝拳向上的手勢,把煽情抬到了最頂峰,“再苦,不要怨政府;再累,不要怨社會。夢想,要靠自己的努力去實現,我們能靠自己去改變命運,我們不能放棄,不能輕易認輸!“今天,你轉變了觀念,那麼你就從今天起,開始擁有新的人生!態度決定一切,也決定了你的命運!還等什麼呢?你們了解得還不夠清楚嗎?隻要你投入一點點,你就能贏得未來美好的人生!”台下的老人有的默默拭淚,更多的是激動地高喊口號,“今日投入,明日享福!不靠兒女,致富人生!”安歌怕引人注目,也跟著揮舞手臂喊了會兒口號。講課的人又開始重複那套紅利的機製,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被安歌的針孔攝像機拍下來了。馬上就要散場了,安歌在大批人群離開前先溜了出來,但她還是被那個女接待員攔住了,非要她填資料表。既然是演戲,就演到底吧。於是安歌瞎編了姓名、地址和電話,就急匆匆地下樓了。她走到阿成蹲守的小路,那是散場的人們必經之路,卻沒有看到他的身影。不可能有事先走了啊!安歌憑記憶找到了阿成在分彆時站的位置,草叢淩亂不堪,這是有人打鬥過的痕跡,不好!她在腦海中迅速分析:小區隻有一個出入口,出口連著一條人來人往的小吃街,他們不可能拖著阿成從那兒離開,而自己剛才經過的地方並沒有打鬥的痕跡。她急忙扒開草叢,繞過大樹,摸到了後麵的紅磚牆,那上麵還留著新鮮的剮蹭痕跡。安歌立刻摘下墨鏡和口罩,把頭發攏起來,把包背好,退後幾步。她算準距離後,加速助跑,蹬著磚牆的縫隙,一躍爬上了牆頭,然後觀察好地形,縱身跳下。磚牆的後麵竟然是一條隱藏在破舊平房中的陰暗小巷,腐爛的垃圾氣味嗆得人直咳嗽。安歌不得已又戴上口罩,然後把手電筒拿出來,當作防身的武器,一點點走進巷子的深處。垃圾桶七倒八歪地堆在一塊兒,蒼蠅成群地圍在上空嗡嗡直叫。安歌屏住呼吸,觀察著周圍的事物,隨手撿起一根丟棄的爛拐杖,敲打著垃圾桶。從牆根起倒數第三個垃圾桶是實心的!安歌一驚,飛起一腳,垃圾桶應聲倒地,一個麻袋轟隆一下飛了出來,袋子口露出了一撮頭發。安歌蹲下身,掀開袋子一角看了一眼,立刻偏過頭去。她跌坐在地上,顫抖著拿出手機,撥通了號碼:“謝警官,請求支援。德惠路附近,剛剛發生了一起殺人案。”剛剛還一腔熱血的阿成,此時已經變成了垃圾場裡的一具冰冷屍體。安歌捏緊了地上的泥土,對周圍肮臟的環境全無知覺。悔恨、憤怒、無力,像秋雨一樣將她淋得透濕。-----Y城的民警在巷子口拉起了黃色的警戒線,不讓好奇的民眾湊近圍觀。安歌和兩名刑警坐在車裡,注視著他們把屍體抬出來。“直接扭斷了脖子,下手乾脆利落。”安歌緩緩說道。“我們已經暴露了?”潘警官驚訝地說道,“Y城警局該不會有內鬼吧?”“不要隨便下這種結論,說不定從我們下火車時就已經被人盯上了。”謝警官沉穩地說道,“安歌,你發現可疑的人了嗎?”安歌搖了搖頭,她避免身份暴露,警察來之前就離開了現場。一般來說,凶手可能隱藏在圍觀的人群中,欣賞自己的“作品”,但是殺了阿成的人卻對他的屍體不屑一顧。或許是因為凶手已經拿到需要的東西了。安歌把證物袋遞給謝警官,“手機卡已經被拿走了。”“看來死者掌握了傳銷組織的秘密。”謝警官說道,“你剛才說他們的組織叫什麼名字?我們立刻回警局彙報,全力調查吧。”“薄荷糖,一個反傳銷的組織。”安歌說道,“他們現在很危險,一定要派人保護。”三人驅車先返回警局,安歌作為發現死者的人,向周瀚和賀隊長先彙報了下午發生的事情,還把偷拍的錄像放了一遍。“單憑這段錄像,還不能作為逮捕他們的證據。而且發生了命案,他們肯定會轉移的。”賀隊長說道,“安歌,你暴露了身份,接下來你就留在警局偵查吧。”“隊長,我學的是痕跡檢驗專業,現場更適合我。”安歌立刻反駁,“凶手急於滅口,說明薄荷糖已經找到了他們犯罪的證據,我們何不順藤摸瓜呢?他們對阿成這樣的小角色都敢下狠手,前些天提供線索的線人豈不是更危險?現在當務之急是確保他的安全!”“安歌!”周瀚使了個眼色,對賀隊長說道,“她就這個倔脾氣,您彆見怪,我覺得她的建議值得考慮。”賀隊長歎了口氣說道:“線人每次都是打公用電話,我這邊根本聯係不上。我保證會負責薄荷糖成員的安全,安歌,你為了大局就暫時忍耐一下吧。”賀隊長自從逮捕三名傳銷人員以來,已經好幾天沒合眼了。他滿臉的倦容讓安歌不忍心再多說了,隻好默默離開去鑒證科。“沒有發現可疑的指紋。”鑒證科把手機還給了安歌,“他的密碼也太簡單了,在陽光下一照,屏幕上手指按過的痕跡清清楚楚。”安歌接過來,在陽光下檢驗了一番,果然能看清楚阿成常按的四個數字。他今天中午一定吃過什麼油膩的食物,屏幕上的痕跡十分明顯。凶手也一定輕易就解開了手機,這裡麵還能剩下什麼呢?手機解鎖後,電話簿、短信箱和相冊都已經被清空,微信、qq等社交軟件也被卸載。沒有了手機卡,想要恢複這些數據幾乎是不可能的。安歌仔細查看剩下的軟件,發現阿成不玩遊戲,也沒有網購的習慣,瀏覽器的曆史記錄顯示他經常查詢一個地方的天氣情況,那兒就是他一直念叨又回不去的家鄉吧。他本就是一葉沒有了根、在陌生城市飄蕩的浮萍。經曆、身份模糊不清,名字也可能是假的。如今,就連電子痕跡也被人抹去了,還有什麼能證明他曾在這個世界上活過呢?是那些他拯救過的人嗎?那些沉溺於自己貪念的人,會感激他嗎?安歌在實驗室裡見過不少屍體,以為自己早就看淡死亡這回事,而現在她才發現,一個人的生命是多麼脆弱,死亡是多麼冷酷無情。前幾分鐘還跟你有說有笑的人,過了一會兒就成為解剖台上的冰冷軀殼。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不是聖人,沒有那麼堅強。如果自己沒有故意接近他,沒有引導他去那個小區,或許就不會發生這件事了。或許他還能繼續溫暖彆人,盼望自己能回到家人身邊。都怪我,安歌捏著證物袋,頹喪地坐在逃生樓梯的台階上。她知道一味埋怨自己不好,但就是無法停下來。她現在特彆想找個人說說話。可是她悲哀地發現,自己找不到人傾訴。告訴母親,她會為自己擔心。告訴小茶,她也幫不上什麼忙。自己像個孤膽英雄一樣在人生的路上狂奔,竟然連個能說句知心話的朋友都沒有。原來我也像阿成一樣孤獨,安歌揉了揉眼睛,突然想到還有一個人。就試試看吧,安歌拿出手機,發了一條私信:“我想找個人聊聊。”等了一會兒,回複的內容一如既往地不正經:“聊天服務很貴的,一分鐘至少十塊錢。”安歌的眼圈又紅了,“我就想聽一下你的聲音。”奚星闌下線了。安歌自嘲地笑笑,準備回賓館睡上一覺,這時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一個陌生的號碼。“你怎麼了?你是要去執行危險的任務嗎?不要瞎立什麼Fg,為國捐軀的事兒還輪不到你呢!”奚星闌怒氣衝衝地說道,他從來沒有這麼激動地說過話,平時總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安歌想象,他現在一定頂著亂蓬蓬的“睡不醒發型”,在他的懶人沙發上盤腿坐著。明明是乖寶寶,非要裝出一副凶樣子,想想就覺得好笑。她突然想伸出手,穿越電話線的阻隔,去把他的頭發弄平順。“你說話!你怎麼不敢吱聲了?你要答應了軍令狀,我現在就把L城警局端了!”“哈哈,”安歌終於笑出聲來,“你生氣的樣子好有意思啊,我好怕啊。”“你!你故意耍我是嗎?”這一回他是真生氣了,安歌連忙說道,“沒有沒有,借我十個膽子都不敢!我真出事兒了!”奚星闌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嚴重嗎?我能做什麼?”就這五個字,讓安歌的心裡充滿了濃濃的暖意,她突然覺得自己又充滿了力量。她沒有意識到自己說話的語氣有多麼溫柔,“有一個人因為我而死了,我想為他做點兒什麼,我應該怎麼辦?”而她說的這句話,在奚星闌聽來,是一種信任和依賴。第一次,她沒有指示他該怎麼做,也沒有要求他一定協助。她隻是在請求他能給出意見,說明她很重視他的看法。他突然想伸出手,穿越電話線的阻隔,去拍拍她的肩膀。“這麼說話太麻煩了,開視頻吧。”奚星闌笑著說道,“我想看看你。”他按下了視頻邀請,在等待的時候掏出鏡子打量自己。而安歌那邊,緊張得心砰砰直跳,猶豫了半天才按了下去。不用再糾結電話線的阻隔,渴望的臉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