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有清涼的風吹過來。蘇明亮總算感到透過氣來，頭腦也漸漸清楚了些。睜開雙眼，正迎上林清河溫柔的目光。“好些了嗎你？”他低聲問，呼出的溫暖的空氣都吹在蘇明亮臉上。不要靠得這麼近啊混蛋！蘇明亮不敢看他的眼睛，下意識地伸出手來捂住眼睛，含糊地“唔”了一聲。“怎麼了？眼睛不舒服？剛剛有碰到嗎？”越是躲他，他反倒靠得越近了，還一臉認真的樣子，看得蘇明亮心慌得都要跳出胸膛。“喂，你放我下來啊。”終於壓低聲音說出這麼一句，尷尬地咳嗽兩聲，“你是神經病嗎？把我當女人一樣抱……”“剛剛的情況麼，是看你走都走不穩，想帶你儘快離開而已。”林清河慢慢放他下來，還不忘一手輕輕托著他的後背，“你不要生氣啊。”“不是生氣，”兩個人在路邊的長椅上坐定，蘇明亮還是感到臉上發燙不肯看他，隻好看向彆處，“反倒要說謝謝你。不然我……你怎麼會在這裡？”“碰巧而已。”林清河回答，“那個，你真的沒有生氣嗎？為什麼一直把臉轉向彆處？”“我是不是生氣，還是不用林老板費心了。”一不留神就說出了這樣的話，蘇明亮又暗暗生自己的氣。沉默了半晌，沉默惹得蘇明亮心慌，怎麼，林清河是覺得無趣了所以不打算開口了嗎？好在並沒有，他像是思索了一陣才說：“頭會痛嗎？”“啊？”“我是說，是不是還會頭痛？”“啊……唔。”“可以靠在我這裡休息一下。”“還是不必了！”斬釘截鐵地甩下這麼一句，卻毫無防備地被那隻溫熱的手一把攬了過來，順勢按在了他的肩上。“不舒服的話，休息一下又不會怎麼樣。”林清河低聲說，“沒有彆人的時候，偶爾依靠我一下，也沒什麼吧。”蘇明亮感到自己的臉幾乎都要燒起來，這家夥，到底在說什麼！可是他沒有掙紮，他就那麼順從地一動不動地靠著，清涼的雨後的風夾雜著清晨獨有的水汽撲麵而來，很舒服。天際開始微微泛白了。“你看。”林清河說，眼神落在路燈上。“什麼？”蘇明亮問。“黎明時候的燈火。”林清河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最喜歡的就是這時候的燈火，天快亮時還未滅的燈火。以後……以後有空也一起看吧。”蘇明亮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好像對方說出口的，並非燈火這一個簡單的秘密，而是背後那一整個巨大無比、無法開口的秘密。那是他們最大的秘密。沉默了許久，蘇明亮還是在胸腔裡悶悶地“嗯”了一聲，也不知道他聽沒聽得見。隻是那會兒沒下雨，沒有雨聲，他能聽見林清河的心跳，有一瞬間像是跳漏了一拍，再不是那麼漫不經心。“喂，我說，你力氣挺大的啊，還能抱起我來。”“抱自己老婆麼……”“嘁！你是不是找死！”本來做好了要如實彙報自己的失誤，並接受批評的心理準備，不料卻先收到了好消息。蘇明亮大清早一走進警局，就看見同事們興奮地聚在一起議論著，原來昨夜的蹲守有了關鍵性的進展。那個一直被盯梢的中年男人似乎就是這次大宗毒品交易的關鍵買家，他放出消息說在地下酒吧有場會麵，實際上是為了調虎離山。不過調走的隻是蘇明亮一個，留下的同事們捕獲了重要證據，還抓到一個人，很知道些底細，正在審訊室盤問。“隊長早看出對方的計謀，所以才讓我一個走開啊。”蘇明亮揉著肩膀自言自語。“吱呀”一聲，審訊室的門開了，一個矮個子的男人被帶著走出來。身後的警員對著蘇明亮打招呼，蘇明亮連忙回應。不料那男人經過他身邊時，竟頓住了腳步。“蘇警官，早啊。”他說著，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神情。蘇明亮愣住了，他不記得眼前這張臉，一時間感到了一陣惶恐。男人被推著走開了，蘇明亮很想叫住他問上幾句，不料卻被人攬住了肩膀。“昨天真辛苦你了。”原來是隊長，“明晚就有大動作，線報已經確定了。你知道，我們籌劃許久，這次一定要把對方一網打儘。你是隊裡的精英，一定要時刻警惕，做好打頭陣的準備……”“剛剛那個人，他好像認得我。”蘇明亮忍不住開口，“隊長，能讓我再問問他嗎？”“審問已經告一段落了，”隊長笑了笑，“這種跑毒品生意的，向來四處流竄，認識人很多也是常情。他剛剛進來時，也叫出了其他幾個警員的名字，你不必擔心。今天下班後跟大家出去放鬆一下，調整好心態是最重要的。”重要的任務就在眼前，真讓人緊張。蘇明亮深吸了幾口氣，壓下心中的疑慮，他必須專心解決掉這件大事，之後再去想些彆的。關於傷心麵館，關於林清河的那些彆的。這一天的工作出奇得輕鬆。緝毒科的同事們都來了，很快就把製定好的方案傳達下去。準確的線報已經獲悉了這宗交易的準確位置，因此方案顯得簡單而迅速。警員們會提前去清場，然後進行部署偽裝，隻待嫌疑人出現，抓到他們交易的一刻立即動手實施抓捕。唯一的危險因素就在於，這次的毒品交易牽涉重大，因此毒販一方請來了傳聞中黑道上出名的清場人，是個厲害的角色。“隻要他察覺交易地點有些不對，就會立即開槍清場，手段極為殘忍。明天距離嫌疑人最近的幾個人我已經確定下來，負責正麵伏擊的是蘇明亮。小蘇，你要格外小心，注意安全。”幾十雙眼睛瞬間落在蘇明亮身上。白天裡，叫自己去談話的局長已經說明了情況的緊張性。其實很怪，這麼危險的位置，偏偏挑了個年輕的警官。“一定是你年輕有為，這麼優秀。”局長笑著對他說。他能從局長的笑容裡讀到一點什麼，畢竟這麼危險的位置，如果犧牲一個有資曆有影響力的老警員，自然是得不償失。自己似乎很適合這個角色呢，說是警官，說起來好聽，不一樣是隨時要死的棋子？局長還說，“聽說你帶著妹妹過？有其他親戚嗎？最好還是在出行動前安排一下。”好了，差不多是要他安排後事了。他都答應下來，隻感到麻木的疲倦，一顆心沉甸甸的。現在，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蘇明亮實在說不出什麼虛偽的豪言壯語，隻好簡短地回答一句，“是。”心裡已經開始設想，也許自己會死在那裡？這是說不定的事。小妹那邊，已經算是安頓好了。一旦自己出事，老師就會聯係那個酗酒的父親。雖然有些靠不住，可畢竟還是心疼自己女兒的，時常打電話來問，作為哥哥該是可以放心。可還有彆人，該告訴林清河嗎？“偶爾依靠我一下，也沒什麼吧。”林清河的聲音回蕩在耳邊，讓他有些臉上發燒，可惜這次，沒辦法依靠了。想到這裡，一陣苦澀居然泛上心頭。說是要放鬆些，下班之後同事們聚在一起吃飯。也不敢喝酒，心裡大概都在擔心明天的事。這次任務很是特殊，除了前去負責清場的警員外，所有人在出發前都不知道交易地點是在哪裡。是為了防止警隊裡出現奸細的策略，卻更讓蘇明亮心煩。他很擔心會是那間酒吧，又或是一些令他心神不寧的地方。猶豫再三，還是獨自離開了餐桌，買了兩罐啤酒在路邊喝完。清涼的風吹過來，頭頂月明星稀，蘇明亮想著自己究竟為什麼憂愁。低下頭思索的一刻，居然聞到了自己身上羅勒葉的味道。果然是待在一起就會沾染上的痕跡嗎？還真是麻煩啊。他這麼想著，晃晃蕩蕩地朝著桂花巷走去。麵館已經關門了，裡頭燈還亮著，是茯曉在清掃著地麵。看見是他倒也不驚訝，開門迎進去。“老板已經睡了，你上樓去看他吧。”倒像是被看穿了心思，冷冰冰的一句話也讓蘇明亮不好意思地抬起頭。他有些局促地“嗯”了一聲，抬步走上樓梯。真是出乎意料，即便他和小妹沒有留宿在這裡，林清河居然還是蓋著毯子，安安穩穩地睡在沙發上。連那扇自己吸煙時才會拉開的拉門，居然也堂而皇之地開著。月光灑進來，灑在林清河的臉上，還是跟往常一樣睡得沉，溫柔的嘴角有微微的笑意。“喂。”蘇明亮忍不住低聲叫他一句，“我來了。”林清河沒有聽見，依然沉沉地睡著。蘇明亮看著他的臉，忍不住笑一笑，就坐在了沙發邊，訥訥地開始自言自語，“喂，我說，就這麼困嗎？就這麼不想聽我說話？搞不好這是最後一次來找你說話了，你也不肯認真聽嗎？”說罷歎一口氣，“你會嘲笑我吧，明明做了警察還會擔心這樣的事。其實我膽子不小，隻是最近忽然很怕死，很怕……什麼都沒有了的那種感覺，你明白我說的嗎？哎，你才不明白，你總是笑，心裡一點傷心都不會的。奇怪啊，你為什麼給這家店起名字叫傷心麵館……”說話間，林清河微微動了一動，嚇得蘇明亮立刻噤聲。隻是他仍舊不省人事地睡著，鼻翼還在有節奏地顫動。月色裡的輪廓像是格外柔和似的，讓蘇明亮忍不住一直盯著他。夜很靜，林清河一呼一吸，好像整個世界萬籟俱寂。蘇明亮不由自主地湊過去，輕輕低下頭。他從來沒這麼近地看過他，可是現在卻一點兒都不覺得陌生，似乎總是這個距離一般。突然好想親他。無比奇怪的念頭闖進了蘇明亮的腦袋，一下子他的心臟立刻都要跳出胸膛，可也來不及分辨該不該這麼做。一片空白的大腦中，都是“親一下沒什麼吧，就像是在不能說出口的秘密裡加上這一份，秘密也不會因此而改變的”。躊躇了一會兒，終於還是低下去，輕輕吻住了林清河的嘴角。像是刹那間，刹那間把他柔軟的呼吸都吸進了自己的胸腔裡。要不要閉眼睛的猶豫在蘇明亮亂成一團麻的心裡閃爍了一下，但也隻有一下而已。因為就在那一瞬間，林清河睜開了雙眼。“哎，抓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