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蘇明亮感覺。可是到底是哪裡，到底是什麼地方不一樣了，說不出來，想也想不通。此後好幾個在傷心麵館度過的夜晚，他醒過來，側身就能看見對麵沙發上熟悉的身影。林清河永遠睡得那麼沉，那麼安穩，而卻是這種安穩讓他感到了一陣安全。做警察有幾年了，組裡的任務總讓人沒辦法安下心來，可這會兒，睡在傷心麵館裡，倒覺得可以完全放鬆、毫無戒備了。好嗎，他有點猶疑，這樣好嗎？一旦開始習慣某些人或某些事，終究會在未來變成一個麻煩的。隻是，好像突然間多出來一個可以說心裡話的人，大概也算件好事吧，臨睡前，會漸漸地說些工作上的事給他聽。“新來的隊長很難搞，組裡開會的時候連我抽煙也不許。嘁，真是煩得要命。”“唔唔。”“不過他今天問了我麵館的事，他好像來你這裡吃過東西，說了些讚賞的話呢，你有印象嗎？”“唔唔。”“喂，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林清河？”“唔唔。”“根本就是沒聽吧！偏偏在我說話的時候看漫畫！我沒有開始說之前你倒是閒得很！”漫畫書蓋在臉上，居然已經發出了輕微的鼾聲。蘇明亮又好氣又好笑，不過也隻能任他睡了。隔天又來。“最近中央大街也不太平，總是鬨事。我最怕跟小鬼們打交道了，一個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唔唔。”“喂，你就打算這麼一直敷衍我嗎？還有，今天在警服口袋裡摸出了兩管薄荷糖，不知什麼時候的，要不要吃？”“唔唔，是我放進去的。”“放那個做什麼？”“戒煙什麼的，好像很好用。防止蘇警官開會時候煙癮發作……”末了打了個嗬欠。“我昨天說的話，你聽見了？”“唔唔。”“喂，又看漫畫書，還是跟昨天一樣的那本？”漫畫書再次蓋在臉上，一樣姿態睡熟了。蘇小妹拉好臥室的拉門，回過身來看著茯曉，“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哥哥那樣笑呢。”“嗯，”茯曉輕輕點頭，“大概，蘇警官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笑。”“你也是嗎？”小妹瞪大眼睛，“你看著老板的時候，也和哥哥一樣，意識不到自己在笑嗎？”“大概是吧。”茯曉若有所思。她原本想說，果然，有些東西，像是喜歡、憎惡這類強烈的情感，看似是最重要的秘密，實際上卻一直無處掩藏。不過她沒有說出口，八歲的蘇小妹不會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也好在她不必現在明白。“哥哥說，你是個特彆特彆好的人。”蘇小妹小聲說，“因為你照顧我，你也照顧這家麵館。”她是困了，說起來倒像是夢話。茯曉沒有做聲，抬起纖長柔軟的手臂幫她把被子蓋好。其實我隻是個自私的人罷了，她心裡想著，雖然好像知道了自私的結果，卻還是忍不住堅持下去。就像今天下午一時緊張而拉住林清河的手臂，仿佛預感到他要去跟那個危險的大人物做些可怕的交易，可他還是自私地掙脫開來，笑著說：“放心啊，我知道怎麼做的。”清楚而堅定的那麼一句，好像窗外的月光澄澈碧空。“我以後也想成為茯曉姐姐那樣的人。”“我麼，哈哈，你這傻孩子，我可並不是什麼好人啊。”好人壞人的爭論終究沒有持續太久，很快，考驗茯曉是不是個好人的機會就來了。小妹放學回來講，老師要班上的同學們回家去觀察自己的爸爸和媽媽，由此記錄一個片段，來描述自己的家庭。雖然蘇明亮冷笑著批判了這個毫無意義的作業，但還是認為親生爸媽的樣子，實在不適合被寫到作文裡。“你就把哥哥當成爸爸好了。”林清河笑嘻嘻地說，“長兄如父，讓茯曉姐姐演你媽咪，好嗎？”“不好。”茯曉冷著臉斷然拒絕，“我早說了我不是熱心腸的好人，演戲這回事我做不來。”蘇明亮麵露尷尬，正思索著怎麼辦才好，卻驚異地聽見小妹脆生生一句，“老板，你演我媽咪好不好？”猛然抬頭，小妹已經撲進了林清河的懷裡，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他，“不用太多變化的，隻要假裝是就好啦，像扮家家酒那樣！”“這……扮家家酒，我不太在行啊。”林清河抓抓頭發，“那個，不知道怎麼做啊。”“這根本不是在不在行的問題啊神經病！”蘇明亮衝口而出，“小妹，你知道媽媽應該是女生吧，可林老板……”說到這裡驀然發覺自己占了上風，忍不住笑起來，“林老板在小妹心裡是女人啊，哈哈哈，是林姐姐麼，哈哈哈。”“真傷腦筋，”林清河完全無視了蘇明亮的笑聲，繼續一臉認真地討論著，“現在就假裝我們是一家人嗎？爸爸下班回來，媽咪迎接他那樣子？怎麼，現在要試一下嗎？”小妹飛快地點頭，蘇明亮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不是吧？你居然同意扮女人？你也太縱容小妹了！”“怎麼樣都好啦，我隻是想小妹開心。”林清河無所謂地聳聳肩膀，繼而轉向蘇小妹，“隻是老板我是這裡的主人，所謂一家之主，都是爸爸的角色吧。所以，”溫柔的笑容裡突然夾雜出一絲狡黠，“所以還是讓我來演爸爸比較好。”“哎，我說，你！”蘇明亮如鯁在喉。還來不及拒絕，小妹居然也一臉嚴肅地點了點頭，“老板說得對，哥哥脾氣很壞，好像媽咪一般都是脾氣很壞的樣子……”“讓我扮演老媽？絕不可能！彆做夢了！”蘇明亮氣憤地放大了音量，卻被小妹失落的神情擊中，立即說不出話來。再抬眼看，茯曉早就躲得遠遠的，站在吧台後麵，對著他們露出“我不認識這一群笨蛋”的冷漠笑容。“又不會讓你怎麼樣，隻是稱呼改一下，然後按照平常的來就好了。”林清河果然來做好人了，“陪小妹玩一次家家酒而已啊，蘇警官怎麼這麼麻煩。”蘇明亮無奈地看了小妹一眼，她還用那種可憐的馬上就要哭出來的眼睛看著自己。嘁，這丫頭是被林清河洗腦了嗎？怎麼永遠都幫著他。不過偶爾玩一下，應該也沒什麼。這樣想著，也隻好硬著頭皮開口，“知道了。現在開始吧。我來扮演嚴厲的媽媽。”“中途哥哥不許反悔！”小妹跳起來叫著，“起碼堅持到吃完晚飯！不然是小狗！”“呐，我是慈愛的父親啊。”林清河拍拍手，“啊，老婆，我下班回來了，快去廚房煮飯給我吃吧！快去啊，還愣著乾什麼？”說罷轉向小妹，“小妹你仔細看，大人的家庭都是這樣子的。”蘇明亮愣住了，“喂，你該不是借機想利用我做今天的免費廚師吧？這個世界果然都是騙子！你們是串通起來在耍我嗎？”“呦，老婆今天心情不好啊，那還是我來做飯吧。”林清河完全不受乾擾，微笑著卷起白襯衫的袖子，徑自向廚房走去，路上一把勾過了蘇明亮的脖子，“那老婆你來給我打下手總可以了吧。”說得如此自然流暢。蘇明亮兩眼冒火，但還是被拐進了廚房。“所以是借機讓我來當免費小工……”一邊嘟嚷著一邊還是挽起袖子洗了手，開始彆彆扭扭地切起了蔥花。“哇，老婆很賢惠呢。”林清河認認真真地大呼小叫，回頭對著探身進來的小妹一笑，“小妹你看，爸爸媽媽之間就是要互相讚美，這就是愛的表現。”進來下單的茯曉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小妹也在嘻嘻地笑著。蘇明亮麵紅耳赤，回頭惡狠狠地盯著林清河，“不要再老婆長老婆短了，警告你！不然我怕自己會忍不住砍了你！”“警察要濫用私刑？那可不行！”林清河咧開嘴笑著，一手摟住了蘇明亮的腰，“彆說這種話來影響夫妻感情嘛。”他的眼神裡明顯露出了“蘇警官你也有今天”的挑釁意味。蘇明亮找回了熟悉的咬牙切齒的感覺，他發誓如果不是小妹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他一定會把手上的菜刀砍向林清河的手。一定。“喂，11號桌加了份咖喱。”努力克製住情緒，把茯曉遞過來的單子念給他。“聽不清啊，什麼？”“11號桌……”“沒有稱謂我聽不明白的，多大聲都聽不明白。”“林老板……”“叫老板就不太對了吧，考慮到今天的身份，要忠於自己的身份啊！”“林清河你不要太過分！”“叫個老公又不會死……”“再說一次你就會死！”此後這個無聊的梗就深深地刻在了林清河腦子裡，蘇明亮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自己將時常被“老婆”“老婆”地叫起，真是懶得理那個神經病！唯一感到安慰的是，小妹這次的習作居然得到了不錯的成績。老師給出的獎勵，是邀請小妹的家人去參加學校開放日。“所以，老板和哥哥都要來的吧。”小妹興高采烈地扭著蘇明亮的胳膊。“如果哥哥有空的話。”總是不能答應得太確定，免得有閃失，隻是林清河一定會去的吧，看樣子就知道是個愛湊熱鬨的閒人了。“晚上吃飯的時候我跟老板說！”小妹踏進校門前這樣囑咐著，生怕蘇明亮先把消息放出去。他可沒那麼無聊。一整天的巡邏任務等著他，最近隊裡氣氛很嚴肅，因為監察到的一個重要販毒團夥很快會有筆巨大的交易，因此大家都很緊張。今天是帶著兩個同事到周邊娛樂場所調查。說是調查，目的就在於打草驚蛇，逼那些狡猾的家夥們縮小活動範圍，為了達到威懾效果，還破天荒地穿了警服。走完這家就是那家，問話時不能吸煙讓蘇明亮心裡冒火。摸摸口袋，薄荷糖居然已經吃光了。說起薄荷糖，林清河的影子一下子躍進了腦海裡，蘇明亮站在馬路邊上，吹著涼風發著愣，就那麼想起了林清河。如果真的跟那家夥一起去參加了學校開放日，會被人說閒話嗎？但上次老師已經見過他一次了，是不是會有些誤會？會是什麼誤會？該不會自己真的跟他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