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常三三(1)(1 / 1)

十日 黃萬裡 2631 字 4天前

“去修堤壩一天能有一個鹹菜餅。去北方修長城的話,聽說一天能有兩個,沒準還能喝上一碗熱湯。當然條件最好的是去邊疆當兵,不過你們這些人我見得多了,怕死,從來不選這個。“你應該謝天謝地哩,新上任的丞相學習了一些我們常人的做法。放在一年前,他們都是直接搶壯丁去乾這些活卻什麼也不給,餓死為止。在他們眼裡,你們連他們的馬都不如。”常三三看著眼前肥胖的兵頭揮舞著粗短的手臂說著這些話。他看常三三沒說話,以為他在冒犯他的權威,有點生氣地提高了聲音。其實常三三隻是餓得不想說話而已,兵頭繼續說道:“你該不會還想著能夠去哪家闊老爺家裡做奴隸吧?這種日子,他們可不會浪費糧食在你們這種廢物身上。“來這裡的人不少都是從闊老爺家被丟出來的奴隸,也都還想著能再到哪家老爺家混吃混喝。我一告訴他們要把他們分配到奇肱老爺那兒乾活,他們都嚇得跑去修堤壩了,你不會沒聽說過吧?“在奇肱的老爺們手下乾活,一個不小心端茶時灑了一點出來,或是吃飯時沒蹲在馬圈裡,或是他們哪天不高興了。運氣好點的話就把你綁著來練射箭,幾箭插中就沒氣了。運氣不好的話他們還喜歡五馬分屍,或是丟進發狂野馬的圈裡亂蹄踩死。”肥胖的兵頭看著常三三,期待他露出驚恐的表情,但是他又失望了。常三三知道他在裝模作樣,奇肱人不喜歡彆的種族的人叫他們“老爺”,他們不喜歡這種南方佬的叫法。他看見過一個乞丐叫喚過他們老爺企圖討點吃的,卻被他們用彎刀直接割了喉。常三三很餓,他已經三天沒吃飯了。他從破爛的麻衣袖子裡摸出自己的身份牌,兵頭瞄了一眼從鼻腔發出鄙夷的吐息聲,說道:“原來是個貫胸異人,那你可不是連他們的馬都不如,而是連馬糞都不如。貫胸人隻能做苦力,而且隻有一半的口糧。反正你們少了一塊地方,不用吃那麼多。”兵頭不再廢話,讓人領著他往堤壩的采石場走去。他低頭看著自己破爛的草履,踩在乾裂的黃土上,烈日毒辣地照射在苦工們的頭頂上。人們彎腰駝背,麵如死灰地沉默在金屬與岩石的碰撞聲中,采石場中常有奇肱監工騎馬路過,掀得塵土飛揚。常三三餓得有點神情恍惚,他不記得這樣的日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隻在小時候聽爺爺說過,奇肱人在十五年前覆滅夏朝占領中原之後,所有的其他人種就被他們踩在了腳下。不過比起滅絕了的其他人族,他們這些種族算是幸運了。奇肱人嗜好殺戮,一如不死國,長股國,都被屠戮絕後,如今已經不複存在。奇肱人不管對手是否投降都會進行大肆屠城,他們或把人頭堆成小山,或用敵軍的長矛把他們的頭顱插上創造出一個長槍頭顱的樹林。他們留著常人是為了給他們種地,而留著貫胸人則是因為奇肱人的皇帝身邊有一個伶官佐爾,也是貫胸人,很得皇帝喜愛,所以低賤的貫胸人得以存在。常三三不記得爺爺和他說過的太多傳說,因為爺爺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他隻記得不管是爺爺還是父親在每夜禱告後都會反複和他強調。在眾神之後最偉大的就是佐爾,若沒有他,貫胸人已經覆了不死民的後路了。一個伶官。常三三不知道伶官是做什麼的,他隻知道,佐爾是個偉大的人。過去每天替地主家放牛的時候,他的腦海裡就會試圖勾勒出這樣一個畫麵,麵前是奇肱人的十萬鐵騎,他們浩浩蕩蕩如山海般,卻在佐爾的腳下停下了。然後常三三就不知道該如何幻想下去了,佐爾是如何打敗他們的?一個人是阻止不了十萬大軍的腳步的,他在心裡想。但是佐爾還是偉大的,他還是這麼對自己說。但是佐爾現在在哪?常三三才十五歲,他卻瘦得手腳像枯枝一樣,破爛的麻布衣在他身上顯得格外大。他們不是工匠,所以隻能做采石的工作,他和幾個其他的人跟在監工後麵。他看見工棚裡放著一籃子乾巴巴的餅,他太餓了。但是當他看見監工手上的鞭子時,隻好抿抿嘴巴,低頭乾活。監工是個標準的奇肱人,個子不高,但是壯實得像塊磐石。臉上毛發又黑又密,怒目圓睜,揮舞著鞭子發出粗獷的訓斥聲。采石場裡大多是常人,還有不少的異人,矮小如孩童的靖人、臂長過膝的長臂民、長著蛇目脖子生有暗鱗的岐舌民、高大如小山的岐鍾人、以及貫胸人。常三三從一個齜牙咧嘴吐著蛇信的岐舌人身邊逃竄開來,躲在了一個岐鍾人的背後慢慢地撿著石塊。岐鍾人都很高大,但是都很笨,而且性格較為溫和。常三三太瘦了,乾不動這種活,又不想被奇肱人拿鞭子抽。他看見一個靖人因為倒翻了石塊籃子,被監工鞭抽倒在地上,久久不能起來,隨後就被丟進了亂石堆裡。母親死的時候,也是被安置在一個亂石堆裡的,常三三想起來。那是一年前,洪水剛剛來,一個晚上奇肱人的兵馬開始在河口鎮挨家挨戶地搶壯丁去修堤壩。常三三的大哥和父親從屋子被拉了出來,母親哭著哀求奇肱人不要奪走他的丈夫和兒子。常三三和弟弟躲在門內,隻聽見奇肱人說了一句簡單的詞:“牲口。”然後他們抽出彎刀劃過母親的脖子,常三三看見母親倒在了馬蹄下,她脖子像是戴了紅色的圍巾似得被全部染紅,這條圍巾一直慢慢地包圍了她這個身軀。父親發了瘋似的企圖從奇肱人腰間搶過彎刀,卻被他們戲弄著綁在一隻馬上。然後他們一甩鞭子,馬開始狂奔。父親就這樣被繩子拖在後麵發出痛苦的咆哮。當常三三出去時,大哥已經被帶走。母親的皮膚變得蒼白,手腳冰涼,鮮血也不再流動,開始慢慢乾結在一起。他走了三裡路找到了父親,他的下半身已經被磨得血肉模糊,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他們買不起地,把母親安置在一個亂石堆裡,就在不遠處的一棵枇杷樹苗旁。常三三開始一個人照顧那一片田地,奇肱人常來收稅,但他們聞到父親在病床上散發出腐爛的惡臭時就會趕緊離開。常三三每天乾完活就會去替父親清洗,但是傷口一天天在惡化,化膿腐爛。常三三讓五歲的弟弟常阿四不要靠近父親,但是他不聽,一直守在旁邊。唯一讓常三三感到欣慰的是,田地裡的莊稼長得非常好。他一直以為隻要熬過那年,等豐收了,劉老爺是個好人,總是給他們一半的收成。到時候就可以請郎中給父親看病,一切就都會回到以前,不過母親已經回不來了……當他在烈日下耕作時,他聽見了一種震耳欲聾的聲響襲來。常三三抬頭,看見密密麻麻的黑點鋪天蓋地而來,他頭頂陷入了一片陰影之中,他餘光瞥見鄰家的人們都在驚慌失措地拿著掃帚或是竹籃一遍揮舞一遍奔跑,口裡咆哮著:“蝗蟲!蝗蟲!”常三三手腳冰涼,隻覺得自己像是失掉了所有血液一樣沒了力氣。當他緩過神來,就趕緊和其他人一樣拿起手裡的工具開始驅趕蟲群。但是身處偌大的田地裡,在龐大蟲群下的他是如此渺小,他看著蟲群吞噬掉他所有的希望。不知何時常阿四也跑了出來,學著他的樣子邊跑邊叫,好像很好玩的樣子。直到常三三跪倒在土地上,他也沒有停止。那天他倒在父親的病床前哭了很久,常阿四跑累了,倒在地上睡著了。奇肱人隔幾天就會來收一次稅,但是常三三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給他們了。“貫胸人小子,你最好裝作在努力乾活,不然奇肱大人們可會不高興的。”身邊的岐鍾人突然對他說道。常三三看向岐鍾人,要仰頭才能看見他的臉,在這樣的日子裡這些岐鍾人是怎麼把自己吃得這麼大的?常三三心裡冒出這個好笑的問題。“父親以前在樹林裡遇見過岐鍾人,他說你們都不會說人話。”常三三隨意地說。“大多數是不會,我是個例外。岐鍾人喜歡樹,岐鍾人吃樹葉,不吃肉。”岐鍾人一邊搬起巨大的石塊,一邊對常三三說。“那太好了,待會兒你的那份餅給我,你吃樹葉就可以了。”常三三打趣著說。“不是不可以,但是有條件。”岐鍾人用低沉的聲音對常三三說。常三三開始認真端詳起眼前這個陌生異族人。他和其他人一樣穿著破爛的麻布衣,隻不過更加巨大罷了。臉上長著灰色的胡子,一頭臟亂的頭發,但是沒有油膩的臭味,大概是因為他們不吃葷的原因。他的四肢粗大如樹枝乾,腳掌是反向長著的,常三三問道:“你們為什麼不在樹林裡待著?奇肱人還和你們搶樹葉不成?”“貫胸人小子又為什麼會在這兒?如今天下還有安寧的地方?”岐鍾人小心翼翼地瞄了監工一眼,開始介紹自己,“我叫瑪塔庫,他們都叫我巨石。”真是人如其名,常三三想。“你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巨石用隻有常三三能聽見的聲音說道:“你知道紅樹吧?”紅樹!常三三汗毛豎起,不自覺地警惕地看了監工一眼,好像隻要想到這兩個字也會被抓起來似的。紅樹是一支義軍的名字,領頭是個叫做趙韓的常人。因為無法忍受奇肱人的壓迫而暴起,聽說已經占領了十八散鎮最東邊的三個鎮子。“這可是殺頭罪,你提它乾嘛?”常三三從喉嚨裡發出聲音。“趙大人來者不拒,在紅樹,沒有異人和常人之分。我們隻有一個敵人,就是奇肱人。”巨石停了停,搬起一塊巨石放進籃子裡,等運的人走了,才繼續說道,“我是他安插在河口鎮的人,負責這邊的工作。我們近期打算在這裡發起一次……”巨石故意沒有說完,他知道常三三明白的。“你不怕我跟奇肱人告密?”常三三不解地問。“貫胸人小子不會告密的。我們清楚你這種人,你幾天沒吃飯了?三天?四天?七天?來紅樹就有飯吃,你如果去告密是什麼下場?奇肱人的德性你再清楚不過,他們會先殺了我,再把你這個告密者也殺了。”巨石說。“我父親和我說過,岐鍾人腦子都不好使,看來不是這樣的。”常三三說。“大部分的岐鍾人的確如此。”巨石笑納了常三三的嘲諷,然後補充道,“貫胸人小子叫什麼?幾歲?”“常三三,十五歲。”常三三如實相告,他覺得自己爛命一條,不值一提。“想清楚了給我答複。你知道的,這種亂世,窮人們亂作幾團,山賊馬匪占據山頭,異人盟也到處拉幫結夥,到處說教,但是唯有紅樹才是正義之師。”巨石一邊搬起一塊大石頭,把頭藏在石頭後麵認真地說。正義?常三三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他唯一對正義的隱約理解還是來自佐爾,但是這個傳說中的貫胸人在他母親被殺害時沒有出現,在蝗蟲來時也沒有出現,他恨透了他了。回家的時候,即使隻是假裝乾活,常三三還是渾身骨頭都散架了似的疼。巨石給了他半塊餅,讓他好好考慮,他把自己拿到的半塊給了常阿四,還有半塊給父親,用水和著喂他吃了。自己去喝了一缸的水,把肚子撐得鼓鼓的。然後他在冰涼的地上躺了一會兒,什麼也不想。一會兒以後他便有些吃力地爬了起來,靠在了父親的床邊。房間冰涼而昏暗,床上隻有一條麻布,他隻好用手抓住父親的手。父親發出微弱的呼吸,常三三依在他身邊說著:“過了這陣子就會好起來了。”就好像過去他發燒時父親在他身邊那樣,撫摸著他的額頭,不知不覺眼淚流了出來。然後他隻感覺到肚子非常餓,胸口空蕩蕩的。我是貫胸人,胸口本來就會空蕩蕩的,他想。父親想要說些什麼,蒼白的嘴唇微微顫抖,不知所雲地張合著。常三三心裡難過,半跪著靠在父親身邊,又餓又困,他和往常一樣想著明日該如何如何……但是,我們還有明日嗎?他不知,每個夜裡入眠的片刻是他最渴望的。隻有這時他才能不思不想,褪去一身疲憊和痛苦,不必擔憂生死,不必虛構未來。早上醒來時,他摸了摸父親的額頭,發現冰冷冰冷的。他才想起,他已經撐了半年了,他撐不住了,走了。常阿四醒來時肚子餓,過來要吃的,常三三呆呆地坐著,沒有理會他,等他反應過來時,把常阿四抱在了懷裡,顫抖著啜泣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讓常阿四跪在父親屍首前一起做禱告,軒轅人的女媧伏羲、贏民的鷹腳神、常人的眾龍神、羽民的鳥頭蛇身神,異人盟推崇的黑白蛟神,他把自己知道的神都念了一遍,最後還加上了偉大的佐爾。。“做什麼?”常阿四用稚嫩的語氣問。常三三想了半天,鼻子一酸說:“哭。”常阿四哭不出來,常三三明白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坐了一會兒,常三三把父親轉移到了牛車上,牛早就被賣掉了。他和常阿四一起拉著車到了劉老爺家門口,劉府大門緊閉著。常三三敲了敲門,管家出來看見是常三三,第一句話便是:“這裡沒有吃的。要飯去彆處。”隨後不待常三三說明來意就亂棍把他打走了,常三三不得不帶著常阿四拉著車四處尋找能安葬父親的土地。他許久沒有這般清楚地看過河口鎮了,男人不是被抓走就是死了,婦女孩子和老人聚集在臭水泥濘處等待著異盟會一天一次施舍的粥。常三三一開始也吃過那個粥,與其說是粥,不如說是過了米的湯水。不過即使是這樣,也很久沒有人來施粥了。地主家都大門緊閉,害怕窮人來搶糧。河口鎮的官員早就不見了蹤影,說是前去朝廷請求撥款了,便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常三三隻得把父親安葬在了母親旁邊,用亂石壓住,堆成一個小山把屍體遮住。他不會寫字,立不了牌。常三三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安靜得可怕,他和常阿四跪在枇杷樹苗旁,聽著蟲子在吱吱叫著,遠處的人們坐著躺著不知死活。常三三過去以為,他能夠低賤地活一輩子,平平凡凡地做個農夫。等大哥娶了勤勞的大嫂,他就能穿他換下的衣服。等阿四長大,就能幫忙照顧這個家,但是……馬背上的人毀了他的一切,他恨他們,但是他又怕他們。他不是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渺小,但卻是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渺小。他想起了那個叫巨石岐鍾人對他說過的話,紅樹,來紅樹就有飯吃。但那是殺頭罪啊。他不敢,他怕被奇肱人抓起來殺掉,他依然記得母親倒在血泊裡的樣子,父親下身腐爛生蛆。他想到自己如果死了,五歲的阿四怎麼辦?常阿四到處找父親,發覺找不到父親了,這才突然哭了起來。常三三任他哭著,隻是因為沒有力氣去安慰他了。他越想越昏沉,肚子餓,他已經去不了采石場了,連搬小石子的力氣都沒了。不知過了多久,他昏昏沉沉地陷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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