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傍晚時地麵積起來的雪被行人踩得半化成了水。陸程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水裡，褲腳和鞋都浸濕了，冰涼的濕氣從腳底透上來讓人直打冷噤，他的心裡卻是冒著一股沸騰的熱氣，這股氣讓他心情激蕩，又恍惚。“我沒想到你能跟我說這麼多。”那時他跟袁慧說。“我也沒想跟你說這些，要不是，為了阿璃。”袁慧把大衣往身上攏了攏，準備上樓去了。“什麼意思？”陸程心裡動了一動，又問：“……還有之前，你說，她保護我，又是什麼意思？”“哎，這不會真的是個傻子吧？”袁慧轉身看他，“你乾嘛不直接去問她？”“……她不會想見我的，她……”陸程低下頭，艱澀道：“或許恨我。”袁慧翻了個白眼，無語望天的表情，“要說恨，我這個人氣性更大吧，可如今我還忍著凍站在這兒跟你說話。”“不一樣。對你來說，我是無關緊要的陌生人，可是我跟她，我們曾經……這種情況下，她更有理由恨我。所以，三年前她跟我分手了。”袁慧像是被陸程繞進去了，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才說：“她都舍不得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你，讓你去糾結，你覺得她恨你？”陸程心頭猛地跳了一下。“要是恨的話乾嘛不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你，讓你看看你老爸的真麵目，讓你的良心也受受折磨，甚至再狠一點，把你也拉到同一戰線，來個父子反目什麼的，不是更痛快嗎？”“當時那種情況，她自己都瀕臨崩潰了，還死撐著把你摘出去，不讓你沾上一點兒事兒，你說，這不是為了護著你這是什麼？”陸程像是被人重重敲了一下，心跳一陣比一陣急，有什麼東西跑來跑去抓不住，又像是立刻要衝出來。他還是問了一句：“如果不分手呢，我們總可以一起去……”“現在一切塵埃落定，你知道了真相都覺得難以接受，換作三年前，你真的覺得自己可以？”陸程走了很久，走到了一個半舊的小區，小區離中心醫院大概三四站的距離，走路卻花了不少時間。他找到那棟樓，一層一層上了樓梯，終於站在那間屋子門前時，卻忽然怯了。門並不是非常嚴實，從下麵的門縫裡透出一點微弱的光，就是這麼一點光卻讓陸程感到了踏實。他在門外站了很久，終於抬手敲了一下門。隔了幾秒，他聽見莫璃謹慎的聲音：“——誰？”她們剛剛租下這裡，理應沒有人會來找。陸程沒有再敲，靜靜地站在門外。有腳步聲往門邊過來，卻又在靠近幾步後又停住了，大概覺得是有人敲錯了門，停了幾秒後，那腳步聲又慢慢遠去了。陸程轉身，背部貼在門板上，像是隔著這樣一道門也能感受到門內屬於那個人的溫度。林笑小朋友出院的這天，除了她的媽媽和姑姑陪著他，居然還有個人在醫院門口等著他。林笑戴著毛線帽子，臉上仍是戴了口罩，遠遠看見陸程斜斜的靠在車門邊上，立刻叫了聲：“叔叔——”，歡騰地就衝著陸程跑過去。莫璃手慢沒扯住他，叫：“林笑——”林笑止了步，回過頭來，陸程也聽見了，跟著林笑一起兩道目光一起“唰唰”的掃在莫璃身上。莫璃眼神躲閃了一下，對林笑說：“你怎麼回事……彆人不是來找你的。”“怎麼不是來找他的？我就是來找林笑的。”陸程搖搖晃晃走過來，走到林笑邊上摸了摸他的腦袋。林笑頭扭了扭，拒絕他摸寵物似的手法，說：“姑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一個朋友。你不在的時候，他來陪我看過雪，我們平時還用手機聊過天。”莫璃看向袁慧。袁慧聳聳肩：“上次他說幫我拿笑笑的病曆給美國專家看，這種事情我當然不能拒絕了，就交換了一下手機號。可能林笑趁我不注意玩我手機了。”“這麼冷的天，林笑趕緊上車，彆凍感冒了。你可不能生病。”陸程道，伸手極自然地把莫璃和袁慧手裡提的大包東西拽了過來，走回車邊就往後麵塞。莫璃眼看著林笑和袁慧一小一大跟著陸程就上了車後排，也隻能跟了過去，剛一開車門就聽見林笑在裡麵爆發出一陣欣喜的尖叫，接著激動的聲音都抖了：“陸叔叔！這，這是你說要給我的禮物嗎！”莫璃往後排看，林笑腳邊放著個寵物箱，一隻小狗從裡麵露出毛茸茸的腦袋。陸程笑笑：“滿意嗎？”林笑狂點頭。“陸程，他現在不能養狗。”莫璃道。“哦，那你幫他養著？”陸程不以為意，發動了車子。“……我也不行。”這分明就是故意，說林笑不能養，自然是家裡也不能養。“那要不……我就先幫忙養著吧。”陸程作沉思狀，“不過這狗既然送給林笑了，我就隻是代養，狗糧你們得買，還得有個人經常過來照看一下，我平時工作忙，加班很多的。”“我不去。我怕小動物。”袁慧立刻道。“哎呀，姑姑——”林笑像是真急了，搖著莫璃的座椅，“你就偶爾幫我去看一看它吧，我很快就好了，等我痊愈了，我就拿回來自己養了。”莫璃看了陸程一眼，收回了視線不說話。陸程還一本正經的，“你們家怎麼走？左拐還是右拐？”在莫璃指了兩次路後，陸程終於把車開到了小區樓下。“這小區，還不錯呀。”陸程從車上下來，四處打量，“比你以前住的那個小區好。”林笑戀戀不舍地跟小狗告彆，下了車，剛張嘴要說話，莫璃先道：“家裡地方小，不招呼你上去了。林笑，走，上樓。”陸程道：“林笑，彆忘了你的狗啊，要記得送狗糧來啊。”袁慧最後下的車，看了看已經消失在樓道裡的兩個人，又看了看陸程，搖頭：“不行，你這樣的，我感覺我們阿璃以後會吃虧。”陸程將車從小區開出來，思考了一會兒，把車往城東開去了。程少英開門看到陸程時，眼睛裡有意外又喜悅的光一閃而過。陸程叫了聲“媽——”程少英道：“趕緊進來，外麵冷。怎麼又穿這麼少。”陸程提了寵物箱進去，程少英道：“怎麼還弄了條狗回來？”“我養的，不敢單獨放車上，先帶上來，待會兒還帶走的。”陸程在門廊邊換鞋子邊說。等兩個人進到客廳坐下後，氣氛就有些沉默下來了。這在陸程和母親之間還是第一回。還是程少英先開了口：“還以為你不打算回家了呢。這一個月了，一點消息都沒有。”“……之前，你不是去日本旅遊了嗎？”陸程岔開話題。“那都什麼時候的事了，早回來了。你上次從家裡走了沒兩天，我就回了。”“我爸呢？在樓上休息？”“……沒在家。你爸，把那件事跟相關部門說了，最近都在接受調查。”陸程吃了一驚：“什麼時候的事？爸……他身體吃得消嗎？”“還好，白天去一下，晚上就回來了。”陸程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卻再一次體會到了袁慧說的“換作三年前，你真的覺得自己可以？”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當年即使他會遵循理智做出選擇，可情感上的傷痛也一定是實實在在，傷筋動骨的。“爸他，為什麼……”“他早該這麼做了，隻是他下不了這個決心，我也下不了這個決心。以前我還以為自己能比彆人道德要高尚，可真有事輪到自己身上時，才知道不過如此，坐著說話的體會不到站著的腰疼。你爸對這件事是內疚的，可是促使他做出決定的動機，還是因為你，他不想在你麵前做一個讓你失望的父親。”陸程一時說不出話來。“……是小璃回來了嗎？”程少英問。陸程忙道：“她沒有找我，是我……”“兒子，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程少英淡淡道，“……三年前，是我找了她，我求她離開你。我那時候聽你爸說了那件事，我太震驚了，後來我很擔心，我怕小璃是故意接近你，怕她對你彆有用心。你又什麼事都不知道。所以我跟她說求她放過你。”“她開始時是並沒有同意的，她說雖然她現在一時不知道怎麼麵對你，但是也沒有想過要分開。我跟她說你很單純很簡單，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些複雜黑暗的事情，你也跟這件事情沒有任何關係，如果給你知道事情的真相，按照你重情義的性格必然是會很痛苦的，甚至是難以承受的。”“我說：‘我很了解我的兒子，不管是出於對你的感情，還是他自己內心的道義感，他會選擇跟你站在一邊，可是，以後呢，還有那麼漫長的歲月，那些掙紮內疚的情緒會消磨掉他所有的快樂，跟家庭的割裂真的能讓他幸福嗎？’”“其實我那天說了很多的理由和條件試圖說服她放棄你，可是隻有關於你的這一條讓她動搖了。我後來想，小璃是真的在乎你的。而我很卑鄙的利用了這一點。這是一個做母親的自私的心，彆人都可以不諒解，但是我希望你能體諒。”程少英平淡地說完這些，又道：“現在，你什麼都知道了，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不過，兒子，你如果決定要選擇那樣的生活方式，就該知道以後的生活中不會是純粹的輕鬆和快樂，有很多複雜的多的情緒要去麵對和消化，一旦做了決定，就要有麵對的勇氣和承擔的能力。”莫璃在清晨就接到了陸程的電話，是林笑小朋友舉著電話湊到她耳邊的。“我今明兩天要出差，你過來接手一下你們家的狗吧，狗糧我這兒還有，它還不會上廁所，要拉出去尿，早晚各一次，還有……”“——陸程，你把狗送到寵物店去。”莫璃打斷他。“那怎麼行！”電話裡陸程和電話旁的林笑小朋友異口同聲地說。“它還這麼小，剛適應環境，送寵物店去多不好啊。你趕緊來啊，我過會兒就要去機場了，地址你知道的，還是原來那兒，就這樣。那個，林笑——林笑——”“陸叔叔——”林笑連忙把手機舉到自己耳邊。“你給它起的名字起好沒啊？趕緊想啊，想好告訴我，我現在每天都不知道叫它什麼。好了，掛了。”莫璃在林笑的一再催促下，坐車到了陸程住的小區，她沒想到過了三年，陸程車子換了，卻仍然住在這裡，她以為他會搬走的。這次沒等她過保安亭，陸程已經在大門外麵等著了，牽著那隻狗。“來了，我剛帶它溜了一圈，你晚上再帶它出來一趟就行了。早飯是不是還沒吃？我買了，上去一起吃吧。”陸程說著就把她肩上挎的那隻大包給提了過去。莫璃剛要拒絕，陸程彎腰從地上一把抄起那滾圓的小短腿，往莫璃手上一塞，“這家夥跑太慢了，我們趕緊上去，我待會兒趕飛機呢。”說著轉身就往裡麵走，完全不給任何拒絕的機會。上了樓，那間小公寓裡沒有什麼變化，幾乎跟以前一樣，沙發、家具擺設，就連廚房門口擺的那張地毯都跟她從前住這裡時買的那塊一樣，莫璃一時有些恍惚。陸程果然準備了有湯包、牛奶和煎蛋，他指著煎蛋說：“我煎的，怎麼樣？是不是比以前有進步？”莫璃在沙發上坐下來，說：“我吃過了，你自己吃吧。陸程，我以為我們已經說清楚了。”陸程神色不動，全神貫注地吃東西。“我想說的話三年前就說了，這次回K市，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你也看到了，是我的侄子病了，K市中心醫院的醫療條件比較好。而且——”莫璃頓了頓，“那天你在酒店說的沒錯，不夠愛，或者根本沒愛過。所以，我們沒道理再有任何交集了。”“那天說的是你，不是我——”陸程喝掉牛奶，“你不愛我就不愛吧，我愛你就行了。對了，我就是個受虐狂，就喜歡看你這副不想理睬我的樣子，習慣了，改不掉了。”“……”莫璃發現這麼久過去，陸程耍無賴這點一點都沒有改。“我來不及，要走了。”陸程說著放下杯子，走到臥室去，門也不關，直接脫掉身上的套頭運動衫，光著上身從衣櫃裡拿了襯衣出來穿上。“我聽林笑說，你現在SOHO（在家辦公）自己接外貿單子在做，那在我這兒待著也不妨礙你工作呀。我看你那包挺沉的，應該是帶了電腦了，家裡的wifi密碼是我們原來一起設的那個，我覺得你應該還記得。”陸程穿上外套出來，拖了行李箱，仍然不給莫璃說話的機會，“門卡放在冰箱上麵了，你拿走就行，我自己有一套帶著。這家夥——”他用腳尖指了指一邊歡快吃狗糧的小短腿，“膽子有點小，我估計晚上不敢自己待著，你要麼帶回去，要是擔心林笑的話，就留在這兒過夜陪它也行，我晚上不會回來。床單是早上剛換的，睡衣……我買了新的放在浴室。”說完，陸程徑直拉開門走了。之後的兩天，莫璃一直被陸程密集的短信轟炸，煩不勝煩。“小短腿今天吃的多嗎？”“你晚上帶它出去拉了嗎？”“我想你家的小短腿了，拍個照給我看看。”“起床了嗎？帶狗出去溜彎了嗎？”“溜完你可以順便去右手方向那條街買餛飩吃，這個點過去不用排隊。”“睡了嗎？”“狗也睡了嗎？”等到陸程回來這天，恰逢平安夜。聖誕節前後通常是K市最冷的一段時間。這天倒沒有下雪，天氣乾冷著。陸程推開公寓的門時，莫璃正站在廚房門口逗小短腿玩，她往左邊一站，小短腿立刻撲到左邊去抓她的褲腿，她再往右邊一閃，小短腿又撲去右邊。莫璃頭發散著，低頭看著歡騰的小短腿，臉上是陸程許久沒有見過的淡淡的笑。陸程腦中驀地閃出她十八歲時的樣子，那時候她也是低著頭，隻是，在默默掉眼淚。陸程很想立刻過去抱住她，抱住現在恬淡淺笑的她，也抱住十八歲時那個惶恐無措的她。但是他沒有動，隻倚在門邊靜靜站著。莫璃聽到聲響抬頭看到了他，略有些不自在地將頭發往耳後捋了一把，然後說：“你回來了，那晚上你帶它出去溜吧。”她走到客廳的桌邊去收拾電腦，小短腿就扯著她的褲腳在地上拖行，莫璃把電腦和雜物裝進包裡，蹲下來把褲子從小短腿嘴裡扯出來，想了想，說：“林笑給它起了個名兒，叫哮天。”陸程還是一動沒動。莫璃背上包，換了鞋，從陸程旁邊走過去，腳剛踏出門外，陸程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陸程——”“一起吃頓飯吧，今天平安夜，我不想一個人吃飯。”K市平安夜的街頭，燈火通明，人潮湧動，不畏寒冷的年輕人們相擁著走在熱熱鬨鬨的街道上。陸程開車走了好幾條街，不論大小餐館居然都人滿為患，一些高檔的餐廳的位置甚至是一個星期前就訂出去了的，而小的餐館裡麵也擠滿了成群出來玩的學生。無奈之下，莫璃說還是去超市買點東西回去隨便做一頓吧。艱難地尋了一個停車位，兩個人下車步行去最近的超市。在超市裡買完付款時又排了長長的對，終於從超市出來，陸程一手提著一個大塑料袋，一手攏了攏大衣，寒冷的天氣抵不住人們的熱情，街上的人更多了，熙熙攘攘，與他們逆行而過，陸程下意識去拉莫璃的手，卻被人流阻隔開，莫璃隨著另一波人潮的簇擁往前走去，越來越遠。陸程忽然緊張，頭上冒出了汗，他其實沒有把握，沒有把握這一回他還能不能再次靠近她。她還，願不願意再次接受他的靠近。陸程繞開人群，匆匆忙忙地往前趕。莫璃的背影掩在前方的人群中好像不見了。陸程焦急地往前跑，卻在一轉頭間，看見莫璃靜靜站在路旁的一顆樹下，望著他。他心裡怦怦跳著，一步步走過去。“陸程，你其實什麼都知道了吧。”莫璃開口說。“你想讓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想讓我知道，我就什麼都不知道。”莫璃沉默片刻，深深地看進他的眼裡，問：“你覺得，有了這樣的過往在先，這種情況下，我們，還有辦法在一起嗎？”“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才更要在一起。”陸程直視著她，“世事已經這樣艱難了，還會有更難嗎？為什麼我們不在一起，看看它到底能為難我們到什麼地步？我不知道我們在一起以後是不是一定會幸福，但是我很肯定的知道，如果不和你在一起，我這輩子一定不會幸福。莫璃，我知道你心裡有根刺，很難拔出來，但是讓我們試一試，能不能讓它稍微軟化一點，讓人稍微好受一點。”他向她更走近一點，“……可以嗎？”莫璃低著頭，似乎是想了很久，又像是他以為她想了很久，陸程的掌心裡生出了汗。“……阿喬走的時候，給我留了一封信。他說阿璃，如果這個世界還有讓你覺得美好的東西，你一定要緊緊抓住。愛與恨都是虛無的，從本質上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我還是願意帶走恨，把剩下的那部分留給你。我希望你幸福。”莫璃眼裡蒙上一層水霧，抬頭看著陸程，低聲道：“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是讓我覺得值得慶幸的，就是……遇見你。”陸程一直到後來很久，都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隻記得自己伸出汗津津的手緊緊抓住莫璃的手。路邊不遠處，不知道什麼時候有年輕的女孩支起了簡易的譜架，前麵攤著琴盒，抱著一把吉他慢悠悠唱著一首《喜歡》，歌聲隱約飄揚，偶爾有人駐足，往琴盒裡放進去一兩張紙幣。……那生活還過分激動沒什麼我已經以為能夠把握而我不再覺得失去是舍不得有時候隻願意聽你唱完一首歌在所有人事已非的景色裡我最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