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厲墨含,不是青藍所熟悉的那個……不,應該說從頭到尾,青藍都不知道厲墨含是什麼樣的人。那個一身白衣斜倚在榻上,微微仰頭看著窗外一樹梨花,如仙人一般的男人,此時麵上無半點表情地看著他,眼中也無半點情緒,就那樣靜靜地看著他。青藍怕了,甚至是恐懼……他才想起來厲墨含是個法師,他不知道踩著他的麒麟獸到底是怎麼來的,但它隻要輕輕幾下就能撕碎他。他趴在地上不敢抬頭,後背被踩出骨頭錯位的聲響,他不敢叫,隻能微微揚起下巴,像條被扔上岸的魚一樣,淚眼婆娑地看著厲墨含,連祈求也忘了,隻是有些茫然一遍又一遍地叫著“公子……”終於,厲墨含從他身上移開視線,看著跟前的麒麟,嘴唇微微動了動,似是說了什麼,但青藍什麼也沒聽見。但隨後那麒麟一聲呼嘯,從他身上下去了,跟著厲墨含朝門口走去。青藍趴在地上怔怔地看著他們,直到出了門口,厲墨含憑空一躍騎在麒麟身上時,他似是才反應過來,慌忙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一臉的淚水和背上的疼痛,喊了一聲“你去哪兒?”即便這時,他腦中依然有個問題:他若走了他要怎麼向主公交待?厲墨含回頭看他一眼,眼神冰冷。青藍被他這眼神嚇了一跳,動了動嘴唇,不知為什麼突然悲從中來,好像知道厲墨含這次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你為什麼……為什麼走……”他囁嚅著問,“主公……主公他……”突然,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好了。但厲墨含卻明白,他看著青藍,終於微微一笑,“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然而有些事,可能卻是永遠不明白的好。麒麟馱著厲墨含如一陣風消失在夜色中……青藍怔怔站在原地,頃刻間周圍安靜下來,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很快黑鏡從門外進來,方才他感覺到異樣,這才趕過來看看。“怎麼了?”他上前幾步來到青藍麵前,先看了看了他身上是否有傷,確定青藍無礙之後,再一看屋裡不見厲墨含,心中頓時有幾分明了。青藍這時才將目光移到黑鏡身上,一眨眼,又落下淚來……麒麟踏著夜色在山間疾馳而過,如履平地,厲墨含俯身趴在麒麟身上,樹林裡好像一條沒有儘頭的路,不知道何時才能衝破禁錮。然而他此時卻是平靜而堅定地看著一片漆黑的前方,心靜如水。很快,周圍氣氛漸漸濃重起來,山上魔物幾乎就一直伺機而動,此時更是老遠便聞到了厲墨含的味道。然而湊過來時,厲墨含身下的麒麟仰頭一聲怒吼,一腳將靠近的魔物踩在腳下,瞬間灰飛煙滅。許是麒麟身上的煞氣起了震懾,那些魔物終於不敢枉然靠近,但終究還是敵不住厲墨含身上散發出的氣息,如聞到血液腥甜的水蛭一般朝他湊了過來。而麒麟這樣的神獸天生對魔物有殺戮的欲望,它用爪子踩踏撕扯,用利齒啃咬吞噬。魔物發出陣陣撕心裂肺的叫聲,在山中此起彼伏,仿佛地獄傳出的慘叫。厲墨含隻是靜靜地坐在他背上,冷眼看著這場相互間的獵殺。他殺妖斬魔無數,如此龐大的血腥場麵雖是第一次,卻並不能讓他覺得觸動,此時此刻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離開。從他將連戰雪放出來的那天起,他便陷入了一個漩渦,迷幻而美妙,然而一切都是假相,不過是虛幻一場。曾經,師父同他語重心長地說要好好修煉,提升修為,將來有一天終可得道。那時他雖然說過謹遵師父教誨,但他卻有種感覺,自己可能今生今世都無法飛升,永遠會陷在這個世俗的泥潭之中。現在想來,那人便是他的劫了。人活一世,要曆劫無數,大小都有,最難過的,便是情劫了。厲墨含心口陡然一疼,麒麟掃平了大半個山上的魔物,此時突然停了下來,他緩緩回過頭,看到了不知何時追上來的男人。連戰雪站在離他幾丈開外的地方,他並不像平時那樣從容,即便是上次在雨中時,此時也更顯匆忙。一頭長發隨風飄散,不時擋住他一雙眼,夜色中,那雙腥紅的眼散發著詭異的光……連戰雪的到來驅散了魔物周圍的魔物,他赤著腳,在他腳下隻剩殘破的魔物屍體,紫紅的血水如小河一般緩緩向四周蔓延,他似是一路踏著模糊血肉過來的。兩人四目相對,誰都沒有開口。麒麟獸低吼不斷,對連戰雪似乎有特殊的敵意,但未並輕舉妄動。厲墨含看著連戰雪,一顆心漸漸平靜下來,他不記得他們上一次如此平靜地麵對彼時是什麼時候,隻是突然想到了初次相見時,他站在牢外,笑著叫了他一聲“兄台……”終於,連戰雪閉眼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壓抑著什麼,再睜開眼,他略有平靜地看著厲墨含,“回來。”即便是這時,他也並不是請求而是命令語氣。厲墨含不說話,身下的麒麟似是開始躁動起來,麵目猙獰一臉煞氣地盯著連戰雪。“隻是一隻麒麟,沒法在我眼前逃開。”連戰雪又道,區區一隻麒麟獸他並不放在眼裡。隻要厲墨含此時乖乖回來,他便不追問這隻畜生是怎麼來的,也不追究他再次逃走。厲墨含還是沒說話。連戰雪皺眉,有些不耐地往前走了兩步,“快過來。”麒麟張開大口長嘯一聲,一隻爪子在地上來回刨著,好像隨時會朝連戰雪撲過去。這回,厲墨含終於開口,“連戰雪……”他平靜地叫了他的名字,“你我的糾葛,到此為止。”連戰雪眉頭一皺,片刻之後,笑了。“憑什麼?”隻三個字,他揚起下巴,嘴角的笑顯得諷刺而邪氣。夜色中,屍身血海之下,他整個人幾乎是從未有過的邪魅。美於那些魔物,也惡於那些魔物。將男人深深看了一眼,厲墨含長歎一聲:“連戰雪,你從來沒有正眼看我。”連戰雪眉皺得更深,剛想要張口說些什麼,卻突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厲墨含突然笑了,不是在這之前那樣無力、虛無的笑,而是像最初那樣四處闖蕩時瀟灑愜意地笑。連戰雪突然愣了,突然意識到了,厲墨含在他身邊的時候,已經很久未曾這樣笑過了。那個站在地牢外頭,笑著叫他一聲兄台的男人,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他想那個人,想把厲墨含變成那個人,哪怕隻有一點也好。可不是同一個人,再相似也不會是一個人。沒找到那個人,也失了眼前這個人……然而連戰雪隻是一瞬間的揪心,隨後他恢複常態,朝厲墨含伸出手,“墨含,過來。”雖然語氣是深情款款,卻有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焦急。厲墨含揚著嘴角,“你還知道我叫墨含,不是雲墨。”連戰雪眉頭緊皺,那隻手仍然停在半空,但是緩緩握緊了……似是明白了什麼,厲墨含最後看他一眼,低語一聲。麒麟獸低嘯一聲,扭頭馱著他疾馳而去,幾乎是眨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連戰雪緩緩放下手,看著厲墨含離去的方向,一雙眼中如染了墨一般,陰晴不定。沒過一會兒,黑鏡趕過來,隻見連戰雪卻沒見到厲墨含,想了想,上前站在男人身後,問:“主公,可要去追?”連戰雪閉上眼,四周的血腥和泥濘味道混合在一起,是一種腐臭的死亡氣息,連風都是腥臭的,卻是常年彌漫在魔界的。能驅散這股氣味的,好像隻有那人身上的氣息……半晌之後,他眉頭一擰,睜開眼冷冷一句“不必了”。或許應該像厲墨含所說的……他終究不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麒麟獸一路不停歇,載著厲墨含如一陣風般在空中疾馳,厲墨含心中平靜,腦中卻又止不住回想著過去的種種……等他回過神時,竟然已經到了鎮上。幸好已經過了二更天,萬籟俱寂,整個鎮上一片寂靜,月光正是最亮的時候,街道上不見半個人影。麒麟馱著厲墨含,步伐沉重地在青石板上的路上走了一會兒,然後停下了。厲墨含翻身從它身上下來,落地之後腳下突然一陣虛浮,他往後退了一步。站穩之後,麒麟獸長嘯一聲,瞬間在半空中再次變回木頭,落到地上滾了一下之後,“哢”的一聲,四分五裂。仿佛大夢初醒,厲墨含這才低頭伸出手看了看手上的傷,以血召喚神獸,這還是他第一次嘗試。長舒了口氣,他抬頭四下看了看,身後隻有遠處一間客棧酒樓似的三層樓上掛著燈籠,再往前看,有一座石橋。此時,隱約可見一個人影站在橋頭。未曾遲疑,他朝橋那邊走了過去,快到橋頭的時候,那人突然展開扇子,笑說:“你可讓我好等啊……”厲墨含抬起頭,借著月光默默打量著眼前的華服公子,那一聲“卓兄”卻怎麼也叫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