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墜入無底的深淵,周圍一片黑暗,如深海一般,他不斷緩緩下墜,永無止境。四周漸漸逼仄起來,雖然仍舊是一片黑暗,但他感覺到有東西在看他,是一雙巨大的、腥紅色的眼,似野獸更似神魔。他突然明白,他並未墜入深淵,而是一直就在其中……“醒了?”耳邊傳來一聲輕喚,他緩緩睜開眼,四周一片明亮,青紗帳在微風中微微拂動,窗上掛著竹簾子將日光隔在外頭,簾子上隱約能看出花格。屋外傳來陣陣蟬鳴,門外一片碧綠清脆,不知從哪裡飄來淡淡的蓮花香氣,夏意正濃。“可是發夢了?”他側過頭,看著坐在身邊的人,原本他是坐在榻上看書的,卻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還又做了那個夢……“師父……”男人微微揚起嘴角,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夢到什麼了?”他想了想,搖了搖頭。他一直做那個夢,但卻又從未記得夢裡到底是什麼。男人看著他,許久未曾開口。他側身躺著,仰頭看著師父,這裡就像仙境一般,師父也像一個仙人一樣,白衣白發,雙眸是淡淡的紫色。從他有記憶開始,師父就是不會變、不會老的,一直就這樣好看。山下的人很信師父,像神明一樣供奉著他,每年都會送來大批的禮物貢品。他還記得第一次出來看他們送貢品來,好多人進進出出搬了一上午都沒搬完。師父從堆得像小山一樣的果籃中,拿了個又大又紅的蘋果給他,然後牽著他的手走過在樹林中蜿蜒而上的、長長的石階。他一直覺得這條石階好長,一眼望不到儘頭,好像能通到天上去一樣。他曾經好些次想看看這條路到底通向哪裡,卻每每走了沒一會兒就被師父叫回去了。“師父,”他問,“我們什麼時候能走完這條路啊?”師父沒有回答他,他抬頭看著師父,隻見師父輕輕一眨眼,瞬間淚如雨下……“師父!”厲墨含從夢中驚醒,這次則是真的醒了,卻仍舊是一身疲憊。他許久未曾夢到師父,下山那天,臨走前他去向師父辭行,師父也隻是讓他站在門外同他說了幾句話,這次卻夢到了自己小時候同師父在一起的事。他舒了口氣,緩緩從鋪著軟墊的榻上坐起來,剛醒過來的時候他就發現有人在旁邊,先伸手按了按額角,待頭不那麼疼之後,這才抬頭去看對方。榻邊站著一個少年,看相貌約莫在十七八左右,生得很是漂亮,一雙眼是淺淺的琥珀色,一頭長發披散著,乍看上去是白色,但仔細看便發現是極淡的靛色。這副樣子,必然是妖了。厲墨含突然想起在崖城的時候,有天客棧掌櫃的說,連戰雪同一個好看的公子出去了。眼前這人,想必應該就是那位“好看的公子”了。“你是誰?”對方突然問。厲墨含啞然,不知要怎麼回答,於是無奈之下笑著反問:“你又是誰?”少年一雙漂亮的大眼盯著他,目光絕對算不上友好,“我是青藍。”厲墨含微微點頭,“我是厲墨含。”“你是什麼人?為什麼主公會帶你回來?”主公,應該就是連戰雪了,厲墨含覺得好笑,那人一直是獨來獨往,沒想到也是有手下的。“嗯……你家主公欠我一條命,帶我回來報恩了。”青藍眉頭擰成一股繩,什麼情緒都毫不遮掩,明明白白寫在臉上。厲墨含感歎,就算是妖,也還是個涉世未深的孩子。雖然在厲墨含昏睡之時他已經看了又看,此時青藍卻又將他又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突然問:“你是那臭法師?”“法師是法師,但還算不上臭……”青藍擰著眉看了看厲墨含,突然又“哼”了一聲,轉身就走。“你去哪兒?”厲墨含問。少年停下來又回頭瞪了他一眼,“主公吩咐了,你醒了之後先去叫他,然後再給你準備些吃的。”厲墨含笑了,到底是個孩子,雖然看起來不待見他,卻還是什麼都跟他說了。“那就勞煩你了,青藍。”青藍似是愣了一下,看了笑眯眯的厲墨含好一會兒,這才氣鼓鼓地走了。待青藍走後,厲墨含左右看了看,他所在之處像是間廂房,前後兩間,靠牆放了些桌子、架子,還有張偌大的書桌正對著窗口。桌上擺了文房四寶和書籍紙張,旁邊有張蘭花架,架子上一盆蘭草顏色鮮綠,但並未開花。地下鋪的青磚雖有些裂紋,但很乾淨,四周還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這房間給人感覺是個清修之地,想必曾經住在這裡的是個喜愛清靜之人。厲墨含站起來往外間走了兩步,抬頭往門外望去,門前是間小院,收拾得乾淨整齊。周圍綠樹環繞,牆外一枝海棠伸了進來,枝頭開滿了紅色的花,一眼望去牆裡牆外滿樹的火紅。他這是被帶到哪裡了?這裡好像是在山上,高處的氣息與低處是不同的,他們應該已經遠離了崖海……想到崖海,厲墨含伸手摸了摸脖子,那裡還殘留著一絲痛感,那時候,連戰雪是真的想殺了他。他突然笑了一聲,竟然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他放連戰雪出來,連戰雪想殺他,這兩者似乎並不矛盾。然後,又想到了卓潯,他隻覺得卓潯並非普通的紈絝子弟,卻沒想到竟然是那樣的身份,想來之前在客棧的時候也是特意接近他。卓潯說他忘了,可他到底忘了什麼呢?心口突然一陣抽痛,厲墨含閉上眼,一陣懊惱,自己的身體似乎起了變化,之前他不管受多重的傷也不過是皮外傷,如今卻有了病痛感覺。沒過多久,青藍端了個托盤過來,上麵隻有一隻白瓷小碗,碗裡是粥,顆顆都煮得晶瑩剔透,散發著淡淡的香氣。“吃吧。”青藍將碗放在榻邊的矮桌上。厲墨含正坐在榻上翻看一本《異妖圖鑒》,他隨手從書架上拿來的,書已經很舊,但卻是少見。“多謝。”他抬頭衝青藍微微一笑,卻沒有伸手去拿碗的意思。青藍並沒有走,站在旁邊看著厲墨含聚精會神看書的樣子,半晌之後,終於忍不住問:“你就一點兒也不擔心?”厲墨含揚起嘴角,並未抬頭,翻過一頁書問:“擔心什麼?”青藍抿了抿嘴,沒說話。“不過,既然你都這樣問了……”厲墨含合上書,抬頭看他,“在下就多問一句,這裡是什麼地方?”然而還未等青藍回答,門口傳來另一個聲音,“這裡是我的地方。”“主公!”厲墨含看向正在走進來的連戰雪,他一身玄色的衣裳,頭發有些淩亂張揚地束起,垂在胸口,緩緩朝他們走過來。厲墨含微微皺眉,男人身上的邪氣,更重了……連戰雪來到榻前,對青藍說了聲“下去吧”。“是。”青藍低著頭,後退幾步之後轉身離開。連戰雪看了看厲墨含以及他麵前的書,輕笑了一聲道:“他很少主動同生人說話,你大概是第一個。”想來剛才在門外聽到他們說話了。厲墨含彆過頭看了一眼旁邊矮桌上的粥,“他不喜歡我。”連戰雪走過去一撩衣袍坐到他對麵,“他一般見到不喜歡的人是直接咬死的,不會同你說話,更不會去為你準備吃的。”厲墨含看他一眼,又抬頭看了看周圍,問:“這是哪兒?”“這裡,是離天最近的地方。”連戰雪回道,“當年我選這個地方就是因為離天近,離天近也就能離他近一些……”厲墨含聽出他話中有話,隻是還未來得及再問,連戰雪卻先一步伸出手,問:“這是你的?”厲墨含定睛一看,他手裡拿著的是阿國送他的那塊玉佩,他一直放在身上,什麼時候被拿走的也不知道。不過他沒有呼天搶地地去要那塊玉佩,隻是淡淡“嗯”了一聲。連戰雪在手裡把玩了一下那塊漂亮的石頭,摸起來的確是冰涼水潤。他笑了笑,說:“雖然這東西值些銀子,但不像你會喜歡的。”厲墨含抬眼看他,問:“你覺得我會喜歡什麼樣的?”沒說話,連戰雪又摸了摸那玉佩,突然一把握住放到兩人眼前,隻一瞬間,細碎的粉末便從他指縫中落了下來……厲墨含一驚,“你!”剛要伸手阻止,卻為時已晚。連戰雪鬆開手,輕輕抖了抖沾在手上的粉末,笑道:“以後,我給你的你都會喜歡。”男人的話強迫意味太強,可這似乎就是男人的本來麵目。厲墨含皺眉,臉上浮現怒意。連戰雪毫不在意,伸手撈起厲墨含一縷長發,在指間細細把玩。那竹青色的發帶已經不見了,不過不要緊,他還可以給他更適合的,隻要是他給的,一定是最適合的。“你若願意留在我身邊,我便永遠對你好。”厲墨突然含笑了,一把擋開他的手,反問:“留在你身邊?我憑什麼留在你身邊?像一隻狗一樣跟著你麼?”連戰雪看了看他,突然伸手一把攬住厲墨含的後頸,用力將他稍稍拉近自己。兩人四目相對,厲墨含沒有半分退縮,即便他知道自己如今可能已經不是連戰雪的對手。而連戰雪愛極了厲墨含這個眼神,不似在雲清寺最初相見時那般聒噪,冷冷清清,卻又透著決意。他揚起嘴角,一雙眼異常魅惑,充滿異樣神采,如情人一般低語:“墨含,你是我的恩人。”這句話,如今似乎成了連接他們之間的紐帶。厲墨含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我說過,我後悔放你出來了。”“是啊。”連戰雪笑意未減,“可惜,晚了。”一個擁有仙體,又能解開封印的人,他怎麼會就這樣放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