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前有棵大樹,枝繁葉茂,最長的幾根樹枝已經幾乎要伸到了房門口,還有一種也不知道是什麼草木寄生在上頭,長長的葉片如柳條一般垂下,隨風飄搖。踏著青磚,在離房門還有幾步之遙時,連戰雪抬手輕輕一掃,房門便悄無聲息地朝兩邊緩緩開了。日頭高高升起,將屋內邊邊角角都照得通亮,那人睡在榻上,大半個身子曬在太陽裡,一張臉在日光下是通透的白,五官分明,幾乎沒有一絲瑕疵。連戰雪垂手站在榻前,垂下眼看著厲墨含,後者仰躺在榻上,雙眼緊閉,深深蹙眉,眼皮微微跳動著,胸口緩緩上下起伏,看得出睡得並不安穩。良久之後,他在榻邊坐下,側過頭看著睡夢中的人,安靜下來的厲墨含讓他有種奇怪的感覺,身上散發出的氣息與平日完全不同,仿佛和醒著的時候不是同一個人。眉頭微微一皺,他緩緩伸出手,將厲墨含胸前的衣襟稍稍扯開了一些。男人胸口一片光潔,與臉上的顏色沒什麼區彆,鎖骨清晰可見。似是夢到什麼,他喉結滾動了一下,但是並未醒過來。連戰雪一直很想知道厲墨含為什麼能解開封印,那封印應該隻有那個人能解開,厲墨含是否與那人有關?想到那個人,他眼神陡然陰狠起來,將手緩緩往上,在即將要碰到厲墨含脖子的時候停了下來。五指指尖稍稍動了一下,觸到了頸上的皮膚,感覺到了皮下脈搏的跳動,他一動不動看著厲墨含的臉,目光一遍又一遍在那眉眼間掃過……突然,睡夢中的人狠狠皺了一下眉,雙唇微張似是要喊出什麼。連戰雪看了看他,將手收了回來。就在這時厲墨含猛地睜開眼,瞬間與他四目相對,那一瞬間,連戰雪看到他眼中一片悲涼……然而,轉瞬間厲墨含的眼神便清明起來,他醒了。連戰雪緩緩起起身,說了句“該起來了”。厲墨含眨了眨眼,輕輕舒了口氣,從榻上坐了起來,一時間還有點兒昏昏沉沉。連戰雪看著他,問:“夢魘了?”厲墨含抬頭看了看他,沒說話,左右活動了一下脖子,一低頭發現自己衣襟被扯開了點兒,他伸手攏了一下,問連戰雪:“你什麼時候來的?”“剛來。”連戰雪麵不改色心不跳地回道,同時站了起來,幾步走到窗前背對厲墨含問,“你可想好了?”想是想好了,厲墨含看了一眼昨晚他隨手放在腳邊的帖子,說:“我同你去。”連戰雪回頭看他,似笑非笑地問:“怎麼突然想開了?”昨天還說要同他分道揚鑣,一夜之後卻又改主意了。厲墨含從榻上下來,“既然人家給我發了帖子,若是不去未免有些不近人情,況且……”他著實想見見活著的鮫人。隻是他話還未說完,一個丫鬟突然端著水盆進來,盆邊上還搭著毛巾。她先朝連戰雪行了個禮,隨後上前把盆放到離貴妃榻不遠的桌上。“請法師洗漱。”厲墨含說了聲“多謝”,又覺得奇怪,胡員外與胡小姐皆已不在,為何好像到現在都無人察覺?他下意識抬頭去看連戰雪,但後者隻是觀望著窗外景色而已。一番洗漱之後,厲墨含拿毛巾擦了擦臉,問丫鬟:“我昨天的衣服呢?”“已經放到法師房裡了,我這就去拿過來。”“不必了,我自己去拿。”他將毛巾放下,準備去拿自己的包袱和桃木劍。走到門口的時候,連戰雪說了句“後院有個馬廄,回來的時候牽兩匹馬過來”。厲墨含眉一皺,心想:“我又不是你的仆人!但若是能騎馬上路倒是省了不少力氣,算了,就當順手的事吧。”等厲墨含走後,那丫鬟也端著盆走了。不一會兒,從連戰雪身後走出兩個人,仿佛憑空而降,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分明是胡員外與胡蘭晴。“主公。”兩人朝著連戰雪深深一禮。連戰雪看著窗外隨風飄揚的枝葉,低聲道:“你們二人在這裡扮成胡家父女,有了消息便通知我。”“是。”有半炷香的工夫,厲墨含回來了,身上背著包袱和桃木劍,兩手各牽著一匹高頭大馬,站在遠處院子裡衝他喊:“還愣著乾什麼?走了。”他聲音洪亮,如這豔陽天裡一股清泉一般,莫名地,連戰雪揚起嘴角,這才朝他走了過去。兩個人,兩匹馬,一前一後,沿著青磚漫的小路上漸漸遠去,留下一片馬蹄聲,清脆好聽……離開鎮子,連厲兩人騎著馬沿著大路前行,周圍還是群山環繞,景色倒是好得很。隻是這天是越來越熱了,僅有的一點兒春意也隻稱得上是殘存,但樹仍是綠的,花也仍然開得正豔,路邊一大片明黃的小野花,一直綿延到山坡上,幾乎占了大半個山頭,一眼望去竟也讓人驚歎。此時厲墨含騎著馬走在連戰雪後頭,兩匹馬一匹棗紅一匹純黑,似是有默契一般,輪流著交換走在前麵,但從未並肩而行,所以這一路上兩人也沒說過什麼話。終於,厲墨含稍稍回頭望了一眼,連戰雪騎在黑色的馬上,就在他後麵幾步之遙的地方。他身姿挺拔,坐在馬背上穩如磐石,一隻手扯著韁繩,時不時閉上眼,頗有幾分閒庭信步的感覺。突然,連戰雪睜開眼,視線與厲墨含對上,他倒是先一步開口,“怎麼,有話要問我?”他當然想問,但連戰雪未必會答。厲墨含想知道這個男人的來曆,想知道自己將他從那地牢裡放出來究竟是對是錯……他回過頭看著前方,隨意問了句“你從雲清寺出來之後都做什麼了?”身後,連戰雪輕笑一聲,“什麼也沒做,到處走走看看。”厲墨含沒說話,知道男人不會對他多說什麼。然而連戰雪說的不是實話,卻也是實話。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被關了數百年,能看見的隻有石頭和沙土,這外麵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日久年深,仿佛都成了隻存在於記憶中的東西了,自然是要再好好看看的。兩腿夾了一下馬肚子,他加快幾步趕上了厲墨含,問:“說起來,我倒是好奇,你的法術是從哪裡學的?”尤其是那解開了封印的法術。“跟師父學的。”連戰雪微微皺眉,似是無意問了句“你師父是?”“他隻是個在山上潛心修法的人,”厲墨含回道,“具體什麼來曆我也不知道,他也沒告訴我,隻教我要好好學本事,到時候自己出去闖蕩……”然後,找到一個人。連戰雪輕笑了一聲,“越是世外高人越是要隱藏,想必你師父也是位高人了。”厲墨含看了看他,皺著眉問:“你怎麼對我師父感興趣了?”“其實,我對你更感興趣。”連戰雪揚起嘴角,低低叫了一聲“恩人”,不過兩個字,卻好似百轉千回,一切儘在不言中。厲墨含如今卻是聽不得這兩個字,簡直就像赤裸裸的諷刺一般。所謂“無心插柳柳成蔭”,他救連戰雪實在是無心之舉,但他天生信命,又覺得這是命中注定。這樣走了大半天,傍晚的時候兩人經過一個小村子,厲墨含買了點乾糧塞進包袱裡,然後繼續往前走了一段,眼前便是一座大山,有條還算平坦的路一直通到山裡,周圍再找不到其他進山的路了。兩人正準備進山,突然從蜿蜒山道上下來一個人。走了一些再看,是個穿著粗布衣裳的老婦人,頭發花白,雖然年紀看著不小了,但步伐穩健,一看就是常走山路的。那老婦人手臂上挎了個籃子,裡麵裝了些野菜、野果什麼的,想是剛從山上摘下來的。厲墨含往前走了兩步,翻身下了馬,等老婦人走近之後,問:“大嬸,這條路可是上山的?”老婦人方才就在遠處打量著他們,見厲墨含主動搭話,先將沾了泥的手搓了搓,想笑又不太敢笑地問:“你們現在要進山?”“是。”老婦人頓時變了臉色,急忙搖了搖頭說:“彆再往裡走了,這山路也就前麵還行,越往後越偏,還得穿過一片樹林子,白天都不見什麼光,夜裡更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厲墨含微微一笑,“多謝提醒,我們帶著火石。”“唉……不止是看得見看不見的事兒……”老婦人歎了口氣,又看了看那邊的厲墨含,“看你們是外鄉人,就直接跟你們說了吧,這山裡有吃人的怪物,我們自己村裡的人平時都不敢天黑上山。”怪物?厲墨含微微皺眉,“什麼怪物?”“就是吃人的怪物啊,有見過的,可嚇人了。”老婦人一臉懼色,“這山太大,走著過去的話至少也得一個白天,騎馬雖然快些,但夜裡也是不敢上路的。這馬上要天黑了,你們還是在山下找地方住一宿,等明個兒天亮之後再找個村民一起帶你們上山吧。”厲墨含回頭看了一眼連戰雪,隨後衝老婦人一笑,“沒關係,我們是趕慣了夜路的,也還有些防身的拳腳本事。”“喲,那能一樣麼?”老婦人直擺手,“防身的拳腳本事是防人的,哪兒打得過怪物啊?”這裡正說著,那邊連戰雪突然猛一拉韁繩,黑馬嘶鳴一聲,帶著他飛快往山道上去了。厲墨含皺了皺眉,一臉無奈,隻得對老婦人說了聲“多謝”,然後翻身上馬也追了過去。那老婦人回頭看他們,隻見兩人騎著馬眨眼間便消失在山路儘頭的夜色中,又重重歎了口氣,再抬頭一看天色又暗了不少,趕緊挎了挎籃子加快步子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