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曉星一走就是兩年。盛灃答應了等她,也就真的老老實實在等,這兩年裡一回都沒找過她。轉眼又是盛夏。烈日,蟬鳴,濃蔭,漫天的煤塵,曬得黝黑的人們……一切都和遇上她的時候一個樣,隻是那個在夏天裡兀自寒涼、兀自蒼白的小丫頭,今年卻不在他跟前了。去年這個時候,盛依依初中畢業,高中去了平州一中,也就是程曉星讀大學的城市。為了女兒讀書方便,盛灃在平州也買了房子,依依平時都住那裡。不過現在暑假,他還是帶著女兒回晉山家裡來了。如今他的運輸公司已經頗具規模,現下他大半精力投入其中,礦上的具體事務,差不多都交給老宋和其餘幾個得力的副手打理。這些天他人難得在晉山,也就回礦上看看。下礦巡視了一圈,一切滿意,他去小樓裡找老宋。正巧梁晴也在,陪著老宋正吃午飯。——梁晴和老宋是去年結婚的,他牽的線。當初他答應過梁晴,要給她介紹個靠譜的有錢的男人。他是說話算話的人,剛開始忙著程曉星的事,沒顧得上。後來把小丫頭送走了,人閒下來,就真的認認真真幫梁晴參謀起來。那段日子,他隻要一有空,就會拿出手機,翻開相冊,把幾個認識的煤老板照片點開,翻來覆去地比對。老宋知道他和程曉星的事,見他這樣子,心裡好奇,故意打趣:“瘋子,你彆是摸不著你的小姑娘,憋得轉性了,扭頭打算去找個老爺們瀉火吧?”盛灃一腳踢過去,沉著臉罵:“少放屁!我是幫人介紹個對象。”老宋驚訝極了,“你一個大老爺們,怎麼還乾起保媒拉纖的事兒了?哪家的姑娘這麼有麵子,能讓你給踅摸對象?”他悠悠歎息一聲:“這人你認識,咱們還一塊兒吃過飯的。”老宋:“誰?”他說:“梁晴。”當時老宋隻“哦”了一聲,悶悶地不說話了。他也沒多想,就止住了這個話茬。誰知過了幾天,老宋結結巴巴又來打聽:“那什麼……你給那個梁晴介紹對象的事兒,現在有眉目了嗎?”他還是沒多想,隻是煩躁地直搖頭,“沒有!她年紀不小了,是衝著成家去的。結婚是一輩子的大事,她叫我一聲大哥,我就不能不替她小心,得再多想想。”老宋在他跟前杵了半天,他看他一眼,皺眉問:“你怎麼了?”老宋這才磕磕絆絆地說:“那個,瘋子……你要是還沒找著合適的,不如問問她,願不願意跟我處處?”盛灃愣住了。太熟悉的人反而容易被忽略,他竟然從沒往老宋身上想過。老宋三十七了,比梁晴大個五六歲,年紀正合適。而且他單身多年,家世簡單,就一條光棍帶個兒子,沒什麼亂七八糟的家庭關係需要處理。他和他共事這麼些年,老宋的人品他最清楚不過,大事上有決斷,也有股子正氣;小事上踏實憨厚,靠得住。再有就是錢,老宋雖然不像他風頭那麼足,一直給他當副手,但是他花銷也小,自己更是做了不少投資,要真算起來,家底恐怕比他還要厚實。至於樣貌……在盛灃看來,男子漢大丈夫,本來就不靠臉吃飯,長得不嚇人就行,是醜是俊沒什麼分彆,並不值得費神挑剔。然而就算挑剔起來,老宋身架子結實,大高個,方正的國字臉,一雙眼睛深而有神,稍微拾掇一下站在人堆裡,就有女人回頭看他。更何況,老宋是主動提出來想和梁晴處處,明顯是對她有意思。往後真要在一塊兒了,就肯定不會虧了她。他越想越覺得老宋合適,卻不料介紹給梁晴後,她倒對他不來電似的,一直沒什麼進展。盛灃不明白這女人到底怎麼回事,明明之前為了找個靠山,連魏成傑那種敗類都肯跟。老宋比起魏成傑,強了不止一點半點,怎麼反而不行了呢?不過感情的事,他隻能牽個線,不能過多乾涉。暗暗歎了聲兩人沒緣分,他也就沒再多想。可事情的發展總是出乎他的意料。老宋看著憨厚,平時見了女人都是很正派的模樣,不想真的臨陣了,比他有本事多了,不聲不響就把梁晴給辦了。梁晴先前一直沒同意和老宋在一塊兒,盛灃擔心她是被強迫的,這兩人會鬨出什麼事來。可沒想到這女人看著張牙舞爪,一副厲害模樣,居然真被老宋辦服了。兩人就這麼詭異地走到了一起,而且還十分恩愛。他們在他麵前卿卿我我,膩歪了他一整年,第二年就領了證,現在梁晴孩子都懷上了。他推開老宋房門的時候,梁晴正鬨著要喝酒。老宋端著酒杯,舉得遠遠的不讓她夠到,好聲好氣地勸著:“再忍忍,孩子生出來咱們再喝,現在喝了會傷胎氣的。”梁晴先前是煙酒不離身的,跟了他之後,已經慢慢都戒了。可現在懷孕六個多月了,食量變大,人也格外饞,這幾天尤其饞酒。她懷著孕情緒不穩,明知道他是好意,也忍不住發脾氣:“宋成功,我看你現在是隻惦記著你的孩子!”明擺著是女人無理取鬨,老宋也放柔了聲調,連聲哄人:“怎麼會呢?我不也是為你的身子考慮嗎?要不是你懷的孩子,我能稀罕?咱們這樣好不好,等這孩子生下來,不管男女,先揍一頓給你出氣,讓他這麼折騰你!”梁晴怒著怒著就笑了。老宋又拿筷子頭在酒杯裡沾了兩下,送到她嘴邊,“要是實在饞,就舔兩下咂咂滋味兒。”她避開他,罵得很曖昧:“行了你,我又不是小孩兒,還給我來這套!”罵完了,又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老宋賤兮兮的,被她撞得直樂,又殷勤地給她夾菜添飯。盛灃在門口立了好一會兒,這倆人看都沒看見他。他:“……”大夏天的,怎麼突然感覺風有點兒涼?翻著白眼瞪了他們兩下,終於默默地走了。從小樓出來,他看到門口不遠處的狗屋,已經從一座變成了兩座。不過新添的狗屋好像也沒什麼用,因為兩條狗總是擠在一間狗屋裡。新來的那條是母狗,原本是梁晴家的。梁晴跟了老宋之後,工作之餘,常常來礦上和他泡在一起,後來乾脆把她的狗也弄來,和二郎神作伴。這兩隻畜生也很投緣,從碰了麵兒就黏在一塊兒。二郎神那麼凶的性子,有了伴兒都柔順很多,見人再也不去瘋咬了。盛灃從狗屋旁經過,它正溫順趴在地上,給那條母狗舔頭頂的毛。母狗被舔得很舒服,半眯著眼睛,一副懶洋洋的神態。盛灃對著二郎神打了個口哨,狗東西隻眼皮掀了掀,看他一眼,動都沒動,繼續低頭伺候自己的媳婦兒去了。他:“……”這夏天的風仿佛更涼了。憋了一肚子氣,他從礦上回到家裡。不想剛進門要換鞋,就見到鞋架上有雙大號的籃球鞋,一猜就知道是宋清學那兔崽子的。這兔崽子逐漸大起來,這兩年裡拔節似的猛抽個子,今年過了十七歲,已經比他矮不了多少了。跟著個子長的,還有那些男人的歪心思。晉山這邊教學條件不行,一讀高中,有條件的家庭都送孩子去平州。依依去了平州一中,宋清學也跟著去的。現在雖然沒和依依同班,但據盛灃觀察,這臭小子還是經常糾纏他的寶貝女兒,似乎連老師們知道他和依依關係好。依依單純,什麼都不懂,還拿他當小時候的玩伴。可盛灃是過來人,兔崽子一個眼神,他就能看出他不懷好意。現在盯著那雙籃球鞋,他眼神沉了沉,自己鞋也沒換,直接咬牙進了門。兩個孩子吃過午飯,正挨著坐在沙發上,一起看電視。一見盛灃突然回來,宋清學連忙扔了遙控器站起來,規規矩矩喊了聲“盛叔”。盛灃陰著臉“嗯”了一聲,朝他一擺手。宋清學會意後忙讓出位置,盛灃立刻坐到他們中間去了。他坐著,兔崽子站著,他明明是仰視,可仍舊逼得兔崽子戰戰兢兢,一臉緊張。“假期作業不多?怎麼天天出來亂跑?”他冷冷地問。宋清學憨笑說:“挺多的……就是幾個題不太會,過來找依依討論一下。”“嗬,討論作業?”盛灃冷笑,翻著白眼看他,“就這麼開著電視討論作業?”宋清學:“……”盛依依看不下去了,替宋清學出頭:“我們學習了一上午呢,都累了,還不許人歇會兒?”他聽了反而更氣。一上午?這是他早上剛出門,兔崽子就掐著點過來了!他咬著牙還要說什麼,盛依依直接越過他,指著對麵的沙發,招呼宋清學:“你過來,坐這邊好了。”宋清學看看盛灃,沒敢動。盛依依催促:“過來坐呀!”宋清學斟酌一下,還是決定聽盛依依的。頂著盛灃不善的眼神,他剛一落座,就見盛依依狡黠地一笑,甜甜地說:“我們不是要練習英語口語嗎?就現在練好了。”於是,兩人嘰裡呱啦說起了盛灃完全聽不懂的英文。他在一旁看著閨女被小兔崽子逗得一會兒搖頭一會兒甜笑,卻隻能乾瞪眼,毫無辦法。他們說是練口語,他還能說什麼?媽的!分明欺負他沒學過英文!等宋清學終於離開,盛灃覺得自己肺管子都被氣粗了。依依懵懂,好些話不能明說,他隻能提醒她:“依依,你開學就高二了,是大姑娘了,往後,和男同學交往,得知道分寸。”盛依依從小和他相依為命,習慣了和男人親熱,完全不覺得自己和宋清學之間有什麼問題。她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裡毫無雜質,望著他說:“我怎麼沒分寸了?”盛灃仔細想想,他們好像也的確沒做任何出格的事。但那兔崽子的眼神……他不好和依依細說,隻含糊提點:“反正彆老和清學黏在一塊兒。”盛依依隻當他是偏見,也不多解釋,陽奉陰違地答應一聲,立刻換了話題:“對了,那會兒我姐給我打電話了。”這兩年裡,盛灃信守承諾,一回也沒聯係過程曉星,倒是她給他發過兩次信息。都是在三月十八號,她生日的那天。第一年,她發了一張時鐘的照片過來,正指著午夜十二點,下麵配著幾個字:我長大了一歲。第二年,照片上是一個蛋糕,上麵插了二十根蠟燭,配的字和上回差不多:我又長大了一歲。盛灃知道,她在告訴他,她也在等。他們的聯絡僅此而已,不過她和依依的聯係倒是從沒斷過。聽見她又來電話,他按捺住激動,狀似不經意地問:“她和你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