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晉山的七月,不僅熱,還壓抑。晉山是個產煤大縣,薄薄的黃土層像餃子皮,隻幾尺深,底下包著的就是黑得發亮的煤層。有了煤,煤窯就像得了雨水的莊稼,擠破頭似的,爭著搶著從煤層裡鑽出來。十年之間,晉山小小一個縣,在冊的未在冊的、國有的私有的,大大小小的煤窯,已足有二百餘座。從開始采礦的那天起,機器轟隆隆一響,煤屑就跟著滿天飛。此後,晉山的天是灰的,水是汙的,樹上鮮綠的葉子也被煤塵染成死綠,經了霜一樣發沉發暗,再無半點生氣。晉山一中裡樹木繁茂,蓊鬱參天。先前巨大樹冠如翠蓋如綠傘,如今卻全都成了團團烏雲,沉甸甸壓在校園上空。黑雲壓城城欲摧,永遠也放不了晴似的。校園操場上站著一排學生,也都被這黑雲壓得抬不起頭來。他們是今年的高考生,成績不錯,都已被大學錄取,然而家境困窘,被評定為貧困生。今天他們來學校,是要接受一位能源公司老板的資助。這位老板姓盛,名叫盛灃。為了讓這位盛總對貧困生們一目了然,學校彆出心裁,替他們一人準備了一塊薄木板。木板上寫著他們的姓名、高考分數,還有錄取大學,用細繩穿了,掛在他們胸前。十八九歲的少年,最是自尊敏感,隻覺得這木牌有千斤重,生生墜得他們脖子酸痛、頭顱低垂,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遠遠一看,他們不像蟾宮折桂的學子,倒像遊街示眾的罪人。窮也是罪。原罪。烈日當空,群蟬嘶鳴。熱浪起伏不休,裹挾其中的人們像溺水一般,悶得喘不上氣來。學生們已經在日頭下立了半個多小時了,衣服被汗濕透了,皺巴巴貼在脊背上;電視台采訪用的機器也架設完畢,攝像和記者躲在樹下,用鴨舌帽不停地扇風;校觀禮台上,幾位校長、副校長正襟危坐,茶水都續了好幾次……而這位盛總卻還不見影子。等候捐助的學生中,開始起了小小的騷動。有人看看腕上的電子表,壓低聲音說:“不是說十點開始嗎?這都過半小時了,怎麼還不來?”說著說著,聲音就有點慌,“哎,你們說,這位盛總不會不來了吧?”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從小吃苦,倒不怕多曬這一會兒,怕的是到手的資助款飛了,要斷送今後的前程。“不能吧?電視台的人都來了,咱們學校橫幅也掛好幾天了。”有人低聲應和,更像自我安慰。還有人踮腳,眼巴巴向校門口張望了幾次,沒有半個車影,惴惴不安地問:“喂,要是這盛總真不給咱們捐款了,你們家裡還供你們上學嗎?”沉默。然後大家無聲地搖了搖頭。隻有一個人,一直不言不動,靜靜立在那裡,仿佛一尊小小的雕塑。她叫程曉星,是他們當中唯一的女生。——倒不是本地女生的成績都不好,而是當地風俗重男輕女。但凡家庭困難的,要是有男孩子,父母望子成龍,還能咬牙多供兩年學費;要是女孩子,養到十六七歲,勉強初中畢業,全都放出去打工了。能讀書到高考的女孩子,基本都是家境過得去的。程曉星實在算是個異類。身旁一個黑瘦的男生看她緘默,屈肘碰了下她的胳膊,想問什麼,卻突然頓住了。這麼熱的天氣,她身上卻好涼。心下詫異,不由低眉,細細看了她一眼。晉山的夏天,好像一切都會變成黑的——東西被煤染黑,人被太陽曬黑。然而這女生很白。她穿白T恤和洗得發白的校服褲子,露出來的半截手臂上肌膚細膩,強光下都看不到毛孔,膚色更是白得近乎透明。她一隻手扶著胸前的木板,手背上細小的青色筋脈清晰可見,纖細的手指屈起來,骨節纖巧,然而因為瘦,倒有一些硬線條的棱角。再微微抬眼去看她的臉,許是太白了,那張尖尖的小臉在強光下有些模糊,讓人眼前恍惚,一時辨不清她的五官樣貌。女孩子的涼和白,本來都很容易給人脆弱的印象。但是此刻,在所有人都汗流浹背、所有人都膚色黝黑的盛夏,她的涼與白,反而有了一種倔強反叛的力量。——她兀自寒涼、兀自蒼白。誰都拿她沒有辦法,七月裡最毒辣的太陽也不行。感覺自己被人碰了碰,程曉星偏頭看向那男生,他卻沒說話,隻定定地盯著她。中學裡管得嚴,男女生接觸極少,人都單純羞澀得很。被人這麼一看,程曉星臉上微熱,隻能先問:“你有事麼?”唔,她不僅皮膚涼,聲音也是涼的,讓人想起山澗裡流淌的清泉。叮咚,叮咚。這麼一想,男生臉上也發熱了,搔了搔頭皮訕訕地說:“沒什麼,就是問問你,要是這盛總不來捐款了,你家裡還讓你去上學麼?”和其他人一樣,程曉星也搖了搖頭。男生暗暗歎了口氣。同病相憐。她慘淡地笑了一下,又說:“其實就算拿到了這筆助學金,家裡也不一定讓我去。”男生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同情了,“為什麼?”程曉星頓了頓,沒答。男生訕笑了一下,同樣在貧困中掙紮,他很明白人人都有難言之隱。本不打算再揭人傷疤,正要住口回頭,她卻又繼續說:“不過,不管家裡許不許,我都是要去上學的。”聲音很小,可是很堅定。那個時候,助學機製還不完善,多數大學裡還沒有設置所謂的“綠色通道”。小城裡消息閉塞,政策執行度也低,這裡的學生們對助學貸款這回事,更是聽都沒聽過。男生不由詫異,“家裡不給錢,你怎麼上?”她淡然的臉上終於有了些為難的神色,但還是說:“總有辦法的吧……”“哎,來了來了!你們看那車,會不會是盛總的?”驚喜的一聲,打斷了程曉星的話,一排貧困生立刻被吸引了注意,紛紛抬眼看向門口。程曉星也跟著看過去。一輛黑色轎車急速駛來,和一般的車不一樣,很長,大概就是人們說的加長版。程曉星不認得車的牌子,但也看得出十分威風,力量十足。車進門後猛拐了個彎,在道旁空地上一橫。急刹車後,驟停的車輪激起滿地揚塵,“吱”的一聲向前擦出好幾米,然後才堪堪停下。也不待揚塵落下,車門一開,先跳下兩個魁梧的男人。他們黑衣黑褲黑墨鏡,留著利落寸頭,身姿筆挺在烈日下一立,仿佛兩株黑色的喬木。看樣子,應該是保鏢。程曉星以為後麵下車的,會是個西裝革履但大腹便便的男人。——她印象裡的煤老板都是這樣。然而眼前一晃,車門裡先躍出半條長腿,穿的是迷彩褲,撐地的一隻腳上也是迷彩軍靴。這衣著已經完全出乎她意料。緊接著,那人長腿一邁,從車門裡跨出來,動作穩健,身材精壯,更是和大腹便便沾不上一點關係。那男人上身穿一件半灰半綠半黑的T恤,顏色古怪駁雜,顯得臟兮兮的。離得遠,看不清他樣貌,隻見他下車後抖了抖上身,又跺了跺腳,動作很是粗疏隨意,沒有半點大老板的矜持拿捏。等他抬起頭站直身子後,才見挺拔英武,竟比立在一旁的保鏢還高出一截。“這、這是盛總嗎?”程曉星心裡的疑問,被一旁的同學輕輕說出來了。有人搖頭,“不知道。”有人蹙眉,“不像啊……”大家都將信將疑,眼巴巴看著這男人打頭,在兩個保鏢護送下往前走。他人高腿長,大步流星走得很急。旁邊的保鏢原本也是步伐穩健,可為了跟上他,卻幾乎要狼狽小跑了。他走路既快,步子還重,軍靴踏在地麵上,一步步鏗鏘有聲。看那身量與做派,學生們都好奇,要是真出了危險,也不知這三人究竟誰保護誰。這人一來,學生們都向他行注目禮,記者們紛紛扛起攝像機追過來拍攝,觀禮台上的校長和老師也下了台階,朝他迎過來。好像一下子,他就把校園裡沉悶的空氣攪活了。人們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來,一時間,仿佛當頭的烈日沒那麼熱辣,惱人的蟬聲也遠了。程曉星目光也一直被他牽引著。直到走得近了,他經過操場旁邊,她才看清,他那上衣不是顯臟,而是真臟。那本是件墨綠色的軍T,後背被汗漬透了,一片陰沉水色,肩膀和胸前又被煤灰染得黑黢黢的,所以乍看時才成了那種駁雜的怪色。褲子和軍靴其實也臟,不過迷彩色雜,遠看時沒發現罷了。難怪他下車時又抖衣服又跺腳,原來是身上太臟了,在抖煤灰。看清了這身衣服,程曉星更疑心這人身份。他哪像是煤老板?分明是剛出礦的挖煤工人。可她晃神間,記者們已經將他團團圍住,舉著相機開始狂拍;校長和老師也跟他迎麵碰上,個個笑著朝他伸出手,連聲客氣道:“歡迎盛先生,歡迎盛先生蒞臨啊!”程曉星訝然張口。這還真是盛灃啊……她今天本來心事沉重,一直淡淡的。現在難得被勾起好奇心,很想看一看這位盛先生的臉。奈何他身邊人太多,眾星拱月似的圍著,她視線見縫插針也擠不進去。等終於找到一個角度可以看清,他和幾個人一一握手後,已經一路帶風,又打頭往綜合樓那邊去了。隻留給她一個矯健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