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尾巴上,下了一場大雨。天空漆黑一片,整個城市籠罩在黑色的陰雲裡。白晝的時候,天空也像是有人拿著一塊黑色的幕布蓋在上麵。雲層很低,鬆鬆散散地搭在天邊,一伸手,似乎就要垂下來似的。葉子柔從銀行出來,剛剛給家裡彙去了一筆錢。看看外麵黑沉的烏雲,快步跑回學校。雲壓得很低,平日裡五步一個人,現下卻是稀稀疏疏。眼前有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同她一起走在夜色裡,兩人相對,隻是那人顯得平靜無波,葉子柔卻是毛毛躁躁。本想著快步跑回去,但一種本能的感應讓她停下來。楊柳還是那般模樣,隻是許久未見,人有些瘦削了。不過更加凸顯了她的身材,整個人顯現出一種病態的美。葉子柔張口就道:“一……你是生病了嗎?”楊柳紅唇一啟,“就這麼巴不得我生病?”葉子柔接不上話,心裡卻難受得厲害——怎麼現在兩人說話都要如此針鋒相對、小心翼翼了?她緩了緩語氣,回道:“我很好。”葉子柔點點頭。此時已經下了雨,雨滴很小,三五片刻之後,越來越大。白晝的顏色也淡了些,黑白相間,楊柳悠悠然地站在天色裡。她抬頭看看天,嘴角輕輕地張著,絲毫不擔心會被大雨淋個通透。茫茫天色裡,她好比一位來自黑暗的使者,現在天光儘顯,她要回去了。“沒什麼事的話,我先回去了。”不知不覺間,兩個人已經漸行漸遠了。“葉子。”楊柳轉身喊道。葉子柔剛跑出幾步,停住,回身看她。“一起去喝杯咖啡吧,老地方?”豆大的雨點簌簌而落,兩人奔跑在風雨裡,雙腳踏出的水花在地上濺開了一片。轉眼彙入雨中,實難再見。MEET咖啡館一如三年前。這三年間,MEET的咖啡不知道喝了多少杯。開咖啡店是老板的副業,為的不過是自己的喜好。物美價廉,最大的利益也不過是不倒貼而已。很多時候,圖書館人滿為患,兩人就會相約來這裡。三年間,咖啡的香氣時常繚繞。現在,MEET越開越多,規模也越來越大,卻絲毫沒有恃寵而驕。一如三年前,安靜坐落在街邊,不說話。二人坐定,身上多少有些淋濕。今日咖啡館的人不多,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大街上遍布慌張亂跑的男男女女,間或罵罵咧咧,大抵是什麼“狂風驟雨忽至,老天如此放肆”的廢話。兩人相對而坐,竟然久不開口。氣氛靜謐,讓人坐立難安,葉子柔隨口問道:“你們最近怎麼樣,還會吵嗎?”“就那樣吧。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哪裡有不吵架的?”葉子柔點點頭,瞥見她脖子上有一塊紅紅的痕跡,不大不小,遂問:“你的脖子……”“怎麼了?”“有一塊紅紅的印記,似乎有些紅紫。是受傷了嗎?怎麼弄的?”楊柳抬手碰了碰,觸到的時候還有隱隱疼痛。她的神色斂了一會,又緩緩展開,“吻痕,沒見過嗎?”楊柳想到江平把她抵在牆上,雙手掐著他的脖子,淩厲不遑多讓地道:“我就要幫她,你管得著嗎?算個什麼玩意?”她想,乾脆再用點力,掐死我算了。她輕笑了,遺憾中帶著些嘲弄的意味道:“看樣子,你和許默涵還沒有什麼進展。許默涵也是夠倒黴的,遇上了你,這要是換做彆人了,可能床單都滾了好多次了吧!”“你找我來有什麼事嗎?”葉子柔聽不下去了,也懶得在糾結在這個問題上。她繼續自說自話,“我覺得你和許默涵在一起挺好的,他這麼喜歡你,看你這樣子,也不討厭他,你們兩真的很適合。”“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楊柳看了看外麵劈裡啪啦的大雨,眸子凝視著玻璃窗上滾落下來的水珠,暗暗道:“你也開始討厭我了,現在連坐在這裡喝杯咖啡都不成嗎?”葉子柔想,明明是你每每開口都讓人難以為繼,弄得兩人像是怨恨綿延的仇人一樣,現在卻來怪彆人。忽聽得她問:“家裡過年熱鬨嗎?”葉子柔一滯,看著她道:“今年家裡挺熱鬨的,大人小孩幾乎都回來了。不知道怎麼回事,大家好像約定了似的,往年大約都是每家留幾個老的小的,今年卻出奇的團圓。”可不是嗎?她的父母雙雙喪命於車禍,血的教訓告訴世人——這世上沒有什麼是永恒的存在。所有的一切,不過是見一麵少一麵。她盯著葉子柔,像要把她刻進自己的眼睛裡帶走一樣。“你爸媽身體怎麼樣?”“挺好的。你其實應該跟我一起回去的,我爸媽做了很多吃的,他們還怪我怎麼沒有跟你一起回來。”“回去乾嗎呢?”“當然是回家過年了。”“嗬嗬,”她冷眼看著大理石地麵,“哪裡有家呢?那是你的父母,不是我的父母,我的父母死了,他們死於車禍。我看見的,他們回不來了。”楊柳的情緒有些激動,葉子柔眼巴巴看著卻無能為力。“你彆這樣,其實……”“行了,你不用說些安慰我的話,我現在活得很好。我不是那些沒出息的丫頭,我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葉子柔想,出息,所有人都在說出息,可是出息到底是什麼呢?外麵的雨勢漸小,楊柳看了看表,道:“可以把你的皮筋借我嗎?頭發濕了,搭在肩膀上不舒服。”葉子柔麻利地取下,遞過去。“謝謝,”楊柳勉力一笑,“我該走了,你也回去吧。”她起身出門,又轉回頭,“對了,我覺得你和許默涵在一起挺好的,真的。想太多沒有什麼用,到頭來不過是自己遭罪罷了。數十年後,歸於沉寂的還是自己。”葉子柔沉浸在楊柳遺言似的結束語裡,再一回頭,人已經不見了。心裡惴惴不安,過了幾天並沒有異樣,這才放下心來。大雨下了整整一個星期,北方的雨水今年特彆多,東北邊界一帶已經拉了警報。南方更是嚴重,橘子洲已經變成了航空母艦,持續時間不斷加長。一時間,整個中國籠罩在涼薄的雨水裡。待雨水初停,六月已經扯開了大旗。大雨過後,日子逐漸炎熱起來。校園忽然多了一群群身穿學士服的人,他們談笑風生地流連在學校各個角落。也許是廣場的花壇邊,也許是籃球場的籃球架下,又或者是教學樓的學者塑像前……照相機忙不停歇,學生們趕場似的,從這個地方轉戰到下一個地方。這一刻,他們是明星。葉子柔也在準備著實習的事,接下來將近一整年的時間,她都不會在學校。再然後,她就會成為今日這些人當中的一員,回到學校,進行儀式性的神聖加冕,最後帶著依依不舍離開學校。彼時,她已經是個社會人了。葉子柔從學校裡快速抽身而退,這種畢業的心緒會讓人無端難過。她站在學校門口打車,準備到“元辰”去。這個就是和她簽約影視化的公司,同時她也即將成為“元辰”的一員。“元辰”是近些年國內興起的新一批影視公司,已經接連製作了多部熱門的電視劇和電影,其中電影的票房和口碑都很不錯,已經成為業內的翹楚。葉子柔到底是幸運的,無論是改編還是在“元辰”實習,都是很多人可遇而不可求的。她心裡明白,隻能好好努力,方能對得起老天的眷顧。麵前駛過一輛黑色轎車,快如閃電。片刻之間,閃電又退了回來,變成了慢騰騰的兔子。車門打開,許默涵從裡麵出來。“你要去哪裡?”“元辰。”“上車吧,我送你。”“不用麻煩了,我自己坐車過去就行了。”許默涵無奈地一轉頭,“還是這麼麻煩。”他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往上提了提袖口,朝葉子柔走來。“彆,我自己上。”剛說完最後一個字,許默涵已經把她抱了起來,塞進了副駕駛。“不好意思,你說得太遲了。”窗外的光影一閃而逝,眼睛還未來得及適應,就已經換了另一個顏色。“什麼時候正是實習?”許默涵問道。“九月一號,但其實七月初就可以。”他點點頭,又道:“我還記得你當初說要請我吃飯,飯沒吃成,還差點成了仇人。現在,約定還算數嗎?”“當然,想吃什麼?”“牛排吧,就今晚?”葉子柔略略思索了會,點點頭。車子開到了“元辰”樓下,葉子柔上樓辦理實習要用的各項事宜,出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葉子柔不想回學校再折騰,索性直接去了餐廳,預定了位置。七點的時候,她給許默涵發信息,告知他時間地點,讓他直接過去。到了七點半,沒人回。她打了個電話,關機。心裡莫名地打起鼓來,直到何明越給他來電話,說許默涵那邊出了點事,今天過不去了。侍者來問:“小姐,請問現在可以上餐了嗎?”葉子柔點點頭。飯後,葉子柔一個人沿著這條繁華的街道閒逛。櫥窗裡的琳琅商品,看得人目不暇接。以前她會想,要是自己有錢了,一定好好買幾身衣服;現在總算有了可以稍稍支配的錢了,又突然覺得再華麗的衣服穿在身上沒人看,也沒有用。她的手劃過件件新衣,布料、顏色、裁剪、樣式都很好,卻是提不起買衣服的勁兒。“怎麼,不試試嗎?”身後那男聲道。“不了。”“葉子。”葉子柔頓住,“你怎麼在這?”她覺得在這裡看到趙遠之很奇怪,瞥了一眼,隻他一人,“替女朋友買東西嗎?”趙遠之笑道:“慚愧,到現在還是單身一人。我母親生日要到了,挑件禮物送給她。”葉子柔點點頭,準備離去。“葉子,”他又叫道,“你可以幫我參詳一下嗎?”“我?”“怎麼樣?我一個大老爺們,在這方麵,不如你們女生來得敏感,我想給母親挑一件不錯的。”葉子柔想到上次在尾山,實在讓趙遠之丟了臉。找不到什麼方法補償,隻好應允。趙遠之說得好聽,其實他眼光很毒,看中的東西都是頂上層的。畢竟如此家世培養出來的孩子,到底和尋常人家的有差彆。再加上儀表堂堂,脾氣秉性俱是不差,稍一打眼,高下立現。說什麼女生對這方麵敏感,不過是托詞罷了。葉子柔攤攤手,“看吧,其實你一個人就行。”“我一個人當然可以,但若是沒有你,隻怕找不到更好的。”葉子柔笑道:“好吧,這句勉強的讚美我就欣然接受了!”趙遠之也被她逗笑了。“請你喝杯東西吧,權當陪我買禮物了。”“你這是什麼話?按道理也該是我請你才對。上次在尾山,實在不好意思。許默涵那脾氣你也知道,還請你不要放在心上。”“當然。不過,那就說好了,你請我喝東西。”葉子柔一拍腦袋,“為什麼我感覺上了你的套?”趙遠之笑打著哈哈,出門將東西放在車裡。葉子柔一看他徑直走去的地方,疑惑道:“去酒吧?”“對啊,怎麼了?”“我請你喝咖啡吧。”“不是吧,現在已經很晚了,再喝咖啡晚上還要不要睡了?”葉子柔抱歉一笑,“也是。不過,去酒吧的話,可能隻有你一個人喝了,上次實在是出儘了糗。”趙遠之哈哈大笑,“怎麼會?看你上次那副一往無前的樣子,可不像是不能喝酒的主。”葉子柔麵露難色。趙遠之伸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背,“走吧,我是騙你的。看你那樣子,倒把我想成了地痞流氓似的。”二人並肩入了酒吧,點了兩杯酒,坐在吧台閒聊起來。說是閒聊,其實根本找不到什麼可以聊的。一來環境頗為嘈雜,二來兩人也實在找不到可以共同深入的話題。思來想去,隻好拿自己開涮。“我是不是很無聊?”葉子柔半開玩笑地問他。“有點。”“你還真是不知道違心一下,你應該說‘不,葉子,你一點都不無聊’。”趙遠之看著她,正經道:“不,葉子,你一點也不無聊!”葉子柔訕笑,“你麵上的表演真的太差勁了,不合格。”又一陣沸反盈天,趙遠之歪頭看她,“我床上表演絕對夠勁。”葉子柔高聲問道:“什麼,什麼夠勁?方才太吵了,我沒聽見。”趙遠之故意湊得近了些,“我說,我給你倒杯水,酒喝多了不好。”葉子柔大聲道謝。趙遠之回來的時候,真的端來了一杯水,微微涼,正好解了身子的燥熱。她嘗了一口,“檸檬?”“好喝嗎?”“你不是拿雪碧糊弄我呢吧?趕明兒變胖了,我可要找你算賬。”葉子柔笑著打趣。“你再嘗嘗,其實就是白開水。”葉子柔小抿了抿,“還真是。”“他們這裡特意為客人準備的,一來解解渴、消消乏,還可以去去酒意,很受歡迎的。”說話間,已經喝了一大杯。貌似不僅去酒解乏,還有提神的功效。吧裡的氛圍一度達到最高點,音浪似乎要把房頂掀翻。葉子柔有些恍惚,精神卻還很亢奮。台上的人嗑了藥似的,片刻也停不下來。男人瘋狂地尖叫,女人如伊甸園裡的蛇,身段妖嬈,嫵媚異常地遊移在男人身上。看一眼,似乎就要原地塑化。“葉子,上去玩玩?”葉子柔瞥了一眼,閃爍的燈光、繁雜的音樂以及人影幢幢,攪得頭有些懵。她晃了晃頭,難受得很,道:“對不起,我有些不舒服,我想先回去了。”話一出口,便提步往外走。趙遠之忙上前攙扶,“葉子,怎麼了?”葉子柔側了側身子,有意識地避開,“可能是這裡的酒太烈了,有些頭疼。”“你慢點。彆急啊,我送你。”二人從酒吧裡出來,正是初夏的燥熱,城市裡的悶熱還未儘數退散。車流和人潮駛過,撲麵而來都是一陣熱氣。葉子柔是頭重腳輕,看東西都有重影。身邊一直有個聲音在提醒:“你慢點,彆摔了,看路。”她覺得有什麼東西窸窸窣窣的,在身上遊來移去,像是刻意的挑逗,又像是不懷好意的試探。伸手打開,又重新合上來;再打開,再合上。不消幾次,身上多餘的氣力也用完了。外麵的紛擾似有漸漸平息之意,視野一下亮堂起來,如同身處在太陽中間,熾烈的白光集聚著,兩旁是間或的黑影,高矮不平,看不真切。身體感受到了重量的失衡,整個人好像飛入了雲端。在端點行了幾步,整個人就被丟在了一團柔軟的棉花裡。重重的,和先前的小心翼翼完全不同。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模糊一片。麵前有一團難以辨認的黑影,瞧不明朗。眼皮又閉上。兩片溫熱厚實的東西在脖子間輕輕地劃動,一頓一進、一進一頓。鼻腔裡噴出黏膩濕滑的酒氣,包裹在玉頸之周,間或遊離在臉龐。葉子柔心內陡然升起一種無力又恐懼的心情,奮力一打。沒有聲響,手指觸到毛茸茸的東西。再一揮手,被人圈住,狠狠的。迷離中有人啐了一口,“吃了藥還能想起來反抗,也真是不容易。”身體被重重地往前一搡,棉花凹陷又彈起。“再讓你休息一會,等會老子好好陪你玩。”一忽兒,水聲嘩嘩,一室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