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曲譜，牡丹嚴辭反對我留在凡間遊玩幾日的想法，我隻得不大甘願地與她返回幽冥鎮。待我到了幽冥鎮，氣氛便很有些不對。鎮東頭開客棧的老板娘，向來與我親厚，看見我與牡丹回來，原本在門口與彆人閒話的她，忙不迭地躲進店裡。奇怪。我心道。“忘此姐——”牡丹不安地喚了一聲。我扭頭對她道，“不打緊，我們快到店裡去看看罷。”牡丹點點頭。我們加快腳步，匆匆回了百花居。如今已經快到黃昏，百花居意外地門窗緊閉，沒有開門做生意的跡象。“這是怎麼回事？”我奇怪地問道。牡丹搖搖頭，上前去敲門。敲了半天，也沒有人應答。牡丹回頭看我，我皺緊眉頭，叫牡丹用法術開門。門嘩啦一聲，終於應聲而開。一股血腥味，撲麵而來。我的心猛地一跳。昏暗的光線下，到處都是觸目驚心的血跡和橫七豎八的屍體，血腥味和腐臭味拚命地鑽入鼻孔，叫我頭暈目眩。牡丹已經不由自主地驚呼出聲。“蘭兒！”牡丹朝著最近的屍體撲了過去，哭喊著一個名字。我愣愣地看著眼前的景象，隻覺得自己身在噩夢中一樣，渾渾噩噩，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小夭！”牡丹抱起一個嬌小的女子，撥開她滿是血汙的頭發，露出她青灰色的臉龐，小夭！牡丹痛哭著晃著那具屍體。這是小夭？我不可置信地看著牡丹懷中靜靜躺著的人，這是我離開時那嬌嬌俏俏、生氣勃勃的小夭麼？我俯下身去，一個一個翻開她們的身子，仔細辨認著，夏荷，桃兒，青竹，海棠……我一個一個喚著她們的名字，這些曾經和我在這裡嬉笑打鬨了幾百年的姐妹，變成了一具具空洞洞、了無生氣的屍體。“怎麼會這樣？”我喃喃地問，不知道在問她們，問牡丹，還是問我自己。牡丹趴在屍體旁，哭得難以自已。“忘此姐！”一聲激動而熟悉的聲音，自我身後響起。我茫然地扭頭，看見月明站在門口，形容憔悴。“忘此姐！”月明走到我身邊，撲倒在我腳下，痛哭起來，“都是月明不好，是月明沒有保護好大家，忘此姐——”月明泣不成聲，隻剩下了嗚咽。滾燙的眼淚從眼眶掉落，打在我的手上，我心裡的痛大片大片蔓延開來。“彆哭了！”我大吼一聲。月明和牡丹止住了哭聲，呆呆地看著我。我伸手狠狠地擦去臉上的眼淚。抬頭看著月明，啞著嗓子問，“怎麼會這樣？是誰殺了他們？”月明哽咽著道，“是那魔界的大皇子，墨風。”他還在絮絮叨叨，顛三倒四地講著前後的緣由，我隻記住了這個名字，“墨風！”“其他的姐妹呢？”我打斷月明。“我帶著各位姐妹去了大荒山，叫她們先躲藏幾日。”月明答了一句，“我便想回來，替各位姐妹收了屍體——”月明又哽咽著說不下去了。“你和牡丹，也去大荒山。”我說完，站起身來。“忘此姐。”牡丹茫然地喚了一聲。我頓了一下，轉身對牡丹道，“你們要好好保重。”說完，我便轉身騰雲而去。我為妖這許多年，雖然貪玩任性不知輕重，魔界諸人諸事卻是從不碰的，連那歲數比我小上許多的二皇子墨離，也是能讓則讓。我自然不是平白無故對魔界這樣做小伏低，隻因這魔與妖甚為不同，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這世上有些事忍得，有些事忍不得，那墨離跑到百花居要花髓，大不了我給了他罷了，這件事沒什麼忍不得。可是如今殺我親人，這對我忘此而言，是通天之仇，便是魔君，我也要鬥上一鬥!魔界，以嗜血而叫人聞之色變。今日我忘此便叫你嘗嘗自己的血氣。我隱了身，一路徑直來到了魔宮，才現了身。那守宮的門將被唬了一跳，“什麼人？”我拿起手中的赤玉香心，乾淨利落地解決了眼前幾個，獨留下一個來。“墨風在哪裡？”我拿赤玉香心指著那門將，通紅的眼睛幾乎滲出血來。“在……素月殿上，議事。”那門將嚇得不輕，戰戰兢兢地道。“好。你去告訴他，百花居忘此，叫他償命來了。”那門將連滾帶爬地跑了。我隻跟在他後麵，殺了進去。魔宮上空漸漸現出暗紅似乾涸的血一般的顏色，如同鬼霧，慢慢淹沒日光。那是魔界獨有的夜色，似乎等夕陽褪儘的時候，就會現出魔鬼的獠牙。素月殿門口，已經層層疊疊堆滿了屍體。我看了一眼手中依然瑩白的赤玉香心，覺得它寒氣愈重。素月殿厚重的雕花大門緩緩打開，門裡一片幽黑，泛著淡淡的青燈之色。“百花居，忘此。”沙啞沉重的聲音，自門裡傳來。一個身著漆黑長袍的人，帶著一半不知是什麼骨頭雕成的獸麵麵具，緩緩自門裡走出。我隻覺得心底的恨意如同火舌般，霎時間舔舐過全身皮肉，不覺將持著赤玉香心的手慢慢舉起。“赤玉香心？”那黑袍人依舊是沙啞地道，聲音裡卻帶著一絲疑惑。“你與九華山有何關係？”我冷冷看著他，手上的赤玉香心似是感覺到我心底的戾氣，蠢蠢欲動。“你是墨風？”“是。”我持劍便飛身刺去。天空忽明忽暗，似乎被赤玉香心強烈的劍氣攪動地不安起來。墨風如同鬼魅般，在赤玉香心即將觸到他的那一瞬間，突然消失。我劍尖一滯，隻覺得身後殺氣襲來，忙閃身躲過，墨風的掌力擊空，素月殿頓時傾陷。墨風發出幾聲沙啞而怪異的笑聲，幻化出一把墨黑的長劍來。赤玉香心發出尖利的嘯聲，幾乎脫手而出。糟了！我勉力握住劍柄。這把赤玉香心原本是我無意得來，恐怕如今，我要駕馭不住了。墨風執劍而起，身形忽隱忽現，不過一瞬，已經到了眼前，我勉強用赤玉香心去抵擋，赤玉香心卻突然掙開我執劍的手，錚地一聲，深深刺入地下。一瞬間，自地下突然傳來微微的轟鳴聲，我乘風站著，隻覺得風流亂湧。那轟鳴聲越來越大，越來越近。隻聽一聲巨響，天塌地陷！隻見沙塵滾滾中，魔界眾人掙紮著，哀嚎著，天地仿佛被空氣中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撕扯著，埋葬了附著在上麵如螻蟻般的人。沒想到這把赤玉香心，居然真有這樣開山劈海的力量！我看著眼前的景象，不由愣住了。飛沙走石中，突然現出墨風的臉，一半擋在麵具後，一半，露出猙獰而得意的笑容，我心中一沉，隻覺得胸口一窒，身體便不由自主地飛了出去。突然，有一雙手臂輕柔地環住了我。清冷的梅香，淡淡掃過我的鼻尖。師父……師父緊皺眉頭細細地打量著我，沉著聲道，“傷的如何？”我喉嚨一股甜腥，猛地湧出來。“百花！”師父麵色一變，急切地喚著我。我看著師父沾上血跡的衣袖，想起樂古的話來。“上神這四千年，一直都在找那顆金蓮子。”“原來，他已經找到了。”我咬著牙，猛地推開他。“百花？”師父愕然地看著我。我伸手抹去嘴角的血沫，“不要叫我百花。”我冷冷地道，“我從來都沒認過你這個師父。”師父看著我，神色一黯，半晌才道，“便是你不認我這個師父，你也總是我的徒兒。”他轉過身，手掌微微一動，那立在地上的赤玉香心便飛回他的掌中。“原來這個花妖，是上神的弟子。”墨風用那沙啞難聽的嗓音，怪聲怪氣地說了一句。“她擅闖我魔宮，殺人無數，這筆賬，該如何算？”師父淡淡看著他，“既然是我的徒兒，自然由我與你算。不過今日，我定然要帶她走，你要阻攔嗎？”墨風眼神淩厲，“上神莫非是以為這魔宮由得你們要來便來，要走便走？”師父也冷冷道，“難道你以為我雲霄宮的弟子，由得你要留便留？”墨風陰狠地盯著師父，慢慢舉起手中的長劍。他突然一躍而起，手中的長劍直刺向暗紅色的天空，靑黑色的劍氣倏然亮起，化作千千萬萬支劍，密密麻麻地向我們直撲而來。師父身形未動，手中的赤玉香心卻騰空而起，極其迅疾地飛轉，劃出細細密密的白色網陣，與青黑色的劍短兵相接，擋去了所有的攻勢。墨風飛身持劍向師父刺來，師父收回赤玉香心在手，也飛身而起。赤玉香心在師父的手中愈見瑩白，似乎化出清透的霧氣，將師父與墨風包圍在其中。突然，霧氣中現出血色，像是變成了猙獰的血怪，從身體裡吐出一個狼狽的身影。墨風掉落下來，手中的長劍猛地撐在地上，胸口的血，汩汩而出。“師父！”我急切地喊了一聲。“我沒事。”霧氣散儘，師父靜靜現在我麵前，容色一絲未變，仿佛隻是隨手倒去一杯隔夜的茶水般雲淡風輕。“你的傷勢如何，可還能走？”師父微微俯首看著我。我點點頭。“湛黎上神！”墨風咬牙切齒的聲音，“你一定會後悔今日的所做所為！”我聽著他狠毒的語調，忍不住看向師父。師父卻隻是冷冷地看看他，扭頭對我淡淡道，“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