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景突然告知昭予要去小欒坡一趟,她多日懸起的心終於落下,一想未來幾日他不在,喜色爬上嘴角:“我會在府裡乖乖等你回來的。”“小欒坡最近有雪,叫柳絮收拾幾件厚襖子給你帶上。”“啊?”——昭予到了冬天犯懶,不想趕路,可被瀝景逼著,一大早頂著兩枚鐵青的眼圈被趕上了馬車。上馬車沒多久她就睡著,因敢路程,故中途也沒有休息,昭予竟一睡就是大半天,睜眼的時候已經看得到小欒坡一望無際的草坡被白雪覆蓋,是名副其實的雪原。小欒坡的馬奴來牽馬,瀝景攙扶昭予從馬車下來。牽馬的馬奴戴著和阿青一樣的麵具,穿著一樣的舊衣,雪地裡還有很多和阿青一樣的人在勞作。瀝景問她:“餓不餓?”中午她也睡過去了,一天統共吃了幾個糕點。昭予點點頭,瀝景吩咐下去:“備幾個清淡的小菜。”舟車勞頓後吃清粥小菜算是對胃的安慰,昭予隻吃兩口就飽,瀝景見她飯量不如從前,人也比剛來的時候清減許多,他淡淡說:“往後得多吃些,不能吃飯都像個孩子一樣叫人擔憂。”昭予說:“若吃成個飯桶,又該減我飯量。”她大多數時候都是俏皮可愛的,這個樣子也叫瀝景欣然。瞧她不一會兒又神色恍惚,瀝景問道:“又怎麼了?”“隻是想到昨夜濟川內燈火燦爛,盛世繁華,今日就到了小欒坡,萬物凋敝,出入間仿如隔世。”瀝景不語。星宿尚有明弱,即便太平盛世,地域間也有貧富之分,何況亂世?“司徒郅可真不是個好東西……雖然我知道你有信心,也不該由我勸你,可你還是得萬般小心。”“昭昭。”他低喚她名字時最為致命,隻是昭予不再若從前那般期待。若是秦昭予,在他與父母庇佑下長大,也許真就單純無憂地替昭姝做他的妻子罷了,可她又是霍昭,曆經了至親的背叛、國破家亡,見過亂世的動蕩,她在心裡築下一堵牆,保護自己。“何事?”“我會替你奪回蒼葉城。”昭予聞言,眼底有所震動,但很快平息。蒼葉城是關內最後一所城池,以入秋來滿城紅楓為名,她曾在景帝禦書房的書案上看到此城,不懂事時一句誇耀,景帝當著滿朝文武的麵,許下要待她成年後將蒼葉城贈與她。匈奴南下時,第一個攻克的也是蒼葉城。昭予道垂下羽睫,“不必的,你給我的甚多,已經足夠了。”一頓晚膳的時間而已,小欒坡已經過了日暮,下弦月輕輕掛在天幕上,被璀璨星子包圍。瀝景領著昭予出門。她記憶尚可,上次雖隻來過一回,卻認得了這是去馬場的路。她心疑他莫不是大半夜的要去騎馬?一路上越走越蕭條,越過馬奴休息的營帳和稻穀堆,是幾間單獨的茅屋,昭予還記得上次就是在這裡見的阿青。一般情況下立功的奴隸可以住進單屋,雖然條件好不到哪裡去,但總好過半百人擠在一處。她對未知的前方有些怯懦,止步不敢前去,瀝景索性握住她的手帶她往前走。直到一戶人家麵前他也停住腳步,昭予順著前方看去,院落裡坐著一個小孩同一隻白色的小狗,小狗追著一隻補了又補的破皮球玩,小孩在院子裡拾柴。昭予鼻子一酸——“那是……糖元?”瀝景沒有回答。那個孩子,她認出是上次來這裡,在阿青門前獨自玩球的小孩。那小孩是六七歲的年紀,算起來和那孩子……是一樣的年紀。若是和阿青在一起長大的孩子,那豈不是……她不敢置信地抬頭看著瀝景的眼睛,“是阿蜚?”瀝景不作答即默認。“天呐……蜚蜚竟已長大……”霍蜚,是該叫她一聲姑母的孩子。升平十八年十月,祁太子霍敖以圖謀篡位、結黨營私、不敬於先祖之罪被貶,太子府上下滿門被斬,與太子有牽連之人被流放邊疆。太子前侍從陸葑冒死救出太子的繈褓幼兒霍蜚,將其托付與其子青鬆,陸葑自刎於東宮謝罪,陸青鬆帶著繈褓幼兒與東宮琴師段九郎一通踏上前往邊疆之路。史官還來不及為那場亂事賦名,隔年春上二月,司徒郅偕匈奴南下,鐵騎踏破永安府。過了一會兒,一個戴著馬奴麵具的老者走出來,輕拍阿蜚的腦袋,阿蜚追到糖元抱著它進了屋。“我不求你理解我的做法,亦不認為自己有錯。昭昭,我與你立場不同,我想要在這世道立足,必須抓住一切對我有用的東西。即使知道你因此怨我,若能重來,我仍會如此做。”瀝景並不解釋給她聽,隻是表明自己的立場。昭予恨自生在帝王之家,她痛惡他這種做法,又能夠理解他。有些人注定不凡,“善德”與“才德”似乎很少同屬與一人。隻怪這世道無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而不同的時候立場又有所不同,本沒必要非求一個一致。她的立場和瀝景的立場是衝突的。瀝景想幫她拂肩頭落雪,她向後退一步,“我想自己靜一靜。”回程路上瀝景跟在昭予百米外的身後,她一路不曾停滯,也沒有回頭。她其實走得很堅定。昭予深知自己沒有權利指責瀝景所做所為,挾小皇子,是收服前朝頑固舊臣最好的方法。前朝有魏康下落不明,小阿蜚又是魏康表妹所出,如此一來等於捏魏康七寸。其實不在馬場為奴,小阿蜚未必回過得更好。北疆之地何其險惡,比起茹毛飲血的匈奴人,瀝景倒是好了許多。在這蒼野之下,星宿相連,如一副偉大宏圖。昭予漸漸明白瀝景要逐天下之心。他有野心與抱負,更有經世之才,他有資格。是她這般的前朝舊人,沒有資格站在他身邊罷了。她很快振作起來,日子既然已經不能如從前那般快樂,也要好好應對,不能得過且過。此次臨時出行,昭予身邊的人一個都沒帶,瀝景也隻帶了仲陽。伺候昭予的是上次的熟麵孔,昭予也不會不自然。夜裡她在湯房沐浴淨身過仆婦要來伺候,都被她遣走。小欒坡在改造成馬場前,為胡奴聚集之地,風俗非胡非漢,衣物也都是取胡夫漢服之長所成。她換上一件長及腳踝的袍子,穿在身上略鬆垮,但內裡全是羊毛,十分暖和。她怕濕發結冰,快速奔回了寢房,在爐子旁烘發,不小心打盹兒,燒焦一截發,她惱怒地拿剪子剪掉那一截燒蜷的發,扔進爐子裡。快到亥時,還不見瀝景回來,她先入了榻,將外層的紗簾放下,端坐著又睡一陣,不過這次睡得淺,聽到推門聲她就醒了。瀝景恐她入睡,步子放輕。但越過錦屏,見輕紗後的她隻是盤腿坐著,原來沒睡。他將紗幔攏到一旁,目色一滯。她兜衣外隻一件湖色的紗衣,玉肌半遮半掩,在燭火下連影子都無比豔麗。魯莽小兒都看得出的邀約,瀝景怎會看不出?“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昭予直勾勾地看向他,“你是我的夫君,我為什麼要反悔?”當然,不管她後不後悔,瀝景都不會給她後悔的機會。得了她的應允,瀝景再無顧忌便吻了上去,對昭予而言,雖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這可真的來臨時,還是會退縮。那夜軍營酒後其實就很好。“我們慢一些,溫和一些……”“傻昭昭,此事若溫和就失了樂趣。”昭予隻是看過幾本冊子,但瀝景是個成年的男子,她心想,經驗自然是比自己豐富的。昭予這樣想,反正自己也不會,就不必在瀝景麵前班門弄斧了,由著他教她,步步牽引她來。“你好了沒……瀝景,我快要死了……”她是指要疼死了。“不叫你疼得久一點,你不長記性。”她慌亂道:“你熄了燈,熄燈啊!”“熄了燈還怎麼看你?”她一著急,什麼話都說得出口:“我不要你看,不要你了,你快走開。”“昭昭要誰?”他發誓,若她說彆人的名字,他今夜就把她殺死在這張床上。“要瀝景……是你……孟瀝景……瀝景哥哥……”在這人世裡,她唯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