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今,犯罪不再遙不可及,而是直接侵入了我的家庭。警察,在我們的生活裡,掌握著生殺予奪的大權。我們周圍,四麵都閃爍著從玻璃透進來的燈光,這是醫院人造的黎明,再過兩小時,外麵真正的黎明就要到來。很難想象,前天的這個時候,我還在把冰凍的巧克力麵包放進烤爐。緊接著,仿佛發生了一場地震,那場災難將我們的過去和現在劈成兩半,再也無法彌合。這似乎有點誇張,對不起,可是,我還能向誰傾訴呢?可憐的珍妮肯定會以為,我又在催著她複習,催她為補考做準備。一看見你的臉,我就猜出,他們還沒有為她找到配型的心臟。我來到你跟前,你告訴我,還有時間!一切依然都會好起來的!不要這麼容易就被打敗!她一定會好起來的。她當然會。你不必特地這樣跟我說,讓我看到你堅不可摧的樂觀主義。因為,雖然我們不再有太陽神經叢之愛,但我們還有夫妻之情,這意味著,你,還有你的聲音,都已深深地銘刻在我的心裡。莎拉回來了,她的衣服有些皺褶,臉上也沒有化妝。她來替換在珍妮床邊守了一夜的你。“我跟伊沃聯係上了,”她說,“他正在想辦法搭乘過路的飛機回來。”你隻是點點頭。你知道這事嗎,邁克?一定是你把他的電話號碼給莎拉的吧。你覺得這沒問題嗎?我的聲音顯然沒有進入你的腦海,因為這是個可怕的念頭。又或者,它已經進去了,而你有意忽略了它。是的,我生氣了。我當然會極其生氣!莎拉跟他說了珍妮現在變成什麼樣了嗎?現在,有人能夠用語言來形容珍妮的麵孔和身體嗎?上星期六,他們一起去了奇斯維克公園。那天晚上,我還問她:“你們去乾什麼了?”我以為他們是去了咖啡廳,或者是去野餐,或是去讀書了。她沒有回答。我腦子裡浮現出各種各樣親熱的畫麵。最後,她有些尷尬地告訴我,他們隻是互相看著對方,他們花了幾小時,熱切地凝視著對方的臉。也許,如果你知道他們是如何度過了這個下午,你就會知道,這並不是一個好主意。因為,當他看到她現在的樣子,他會怎麼想呢?而她又怎麼能夠承受他的厭棄?請原諒我的激動。你以為,她失去了知覺,就完全不會意識到他的到來。可你根本不了解,她會為此受到多少傷害。我又生氣,又愧疚。在我們過去共同的生活中,孩子們時不時地把我們分開,又時不時重新讓我們聚在一起,這也引發了我們結婚以前想象不到的種種矛盾,儘管很多時候,隻有我自己意識到了這種矛盾。莎拉簡單跟你說了下她今天的計劃——跟羅伊娜談話,然後去警察局。而你,必須待在原地,你唯一的任務就是守護珍妮。雖然重症監護室裡有大量醫護人員,但你不可以離開你的崗位。走廊裡,珍妮笑臉盈盈。“他要趕過路的飛機回來。莎拉姑姑給他打電話了。”“她有沒有……”我該怎麼問她呢?“沒有,她並沒有跟他說我現在變成了什麼樣,難道這就是你所擔心的嗎?可是,這不重要。這聽起來有些愚蠢。這固然不可忽視,可真正關鍵的是,它不會改變任何事情。”我能說什麼呢?真正堅如磐石,能夠邁向婚姻的愛情,不會受到任何影響?他們二人僅僅五個月的脆弱的浪漫關係,也不會受影響?“如果愛那麼輕易地改變,那愛就不是愛了”,這句話對年少的男孩子能適用嗎?“年輕的愛。”你曾經笑著說道,而我,恨不得衝你扔顆土豆,或者其他我在洗或者削的東西。你這樣說,就好像這種關係會隨著時間的推移,生長出皺紋似的。因為你就等於在說,即便沒有那場大火,他對珍妮的愛也會慢慢褪色。“我想,這下你該高興了吧,”珍妮有些諷刺地說道,“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不怎麼喜歡他。”她稍微停頓了一下,似乎故意留給我時間來反駁,但我沒有,於是她繼續說道,“他現在終於可以把紅油漆的事跟警察說了,對吧?”“是呀,當然。”莎拉打著電話從我們麵前走過。“這個需要走程序,”莎拉說著,然後頓了一下,“我不知道。(停頓)不,你從工作中抽點時間出來。(停頓)我現在沒有時間管這個。”她一定是在跟羅傑講話。你一直希望看到他對你姐姐這個妻子足夠忠誠。然而,每年聖誕節,一見到他那極力贏取薄脆餅乾的傲慢嘴臉,我又忍不住反感。當然,他也是餐桌前唯一不戴紙禮帽的人。坦白說,他對自己的孩子求勝心切,對我們的孩子藐視輕蔑,我討厭他,這也許成為我不喜歡莎拉的另一個原因。莎拉總是站在他那一邊。她從來不跟你談及她的家庭和工作,而把我們絕對地置於中心的位置。我隻是很好奇,從一個人的日常行為中,怎麼會絲毫看不出他是個怎樣的人?而這很重要。或許,在合適的場合,羅傑也會戴上紙帽子,讓亞當贏取餅乾吧。雖然目前,從他跟莎拉已經進行過半的對話中,還看不出他有什麼可圈可點之處。我看得出,莎拉的臉上明顯寫著失望,而不是驚喜。“她和羅傑姑父關係沒那麼好了?”珍妮問道,她似乎讀出了我的心思。這麼說,莎拉曾跟珍妮談起過自己的婚姻。我的天,還有誰沒跟珍妮談過他的婚姻呢?也許,一個青春期的少女雖然不能改善成人之間的關係,卻可以讓他們敞開心扉來傾訴。莎拉草草結束了談話,說她必須離開了。珍妮和我跟著她。一名護士把燒傷科緊閉的大門打開,見到莎拉,一臉的驚訝。“珍妮已經被轉到重症監護科去了,難道沒有人……”“是的,事實上,我想見的,是羅伊娜·懷特。她從小學起就跟珍妮是好朋友,你知道嗎,他們兩家人關係也很要好。”她說話的時候腳下不小心絆了一下,說明她沒有完全說真話,如同她皺巴巴的衣服,這可不是過去的那個莎拉。護士開門讓她進去,我們跟著她來到羅伊娜的套房。一位坐著輪椅的婦人從我們身旁經過。“媽媽,我現在不想進去,”珍妮說道。我恨自己不小心把她帶進了燒傷科。“我過一會兒回來,行嗎?”“行。”她離開了。羅伊娜的套房裡,一位護士正在解開她手上的繃帶。莎拉在病房門口站了一會兒,等護士操作完。“燒傷的地方怎麼有破損?”護士詫異地對羅伊娜說,“有些水泡破裂了……”“是的,我知道,對不起。”“這不是你的錯,親愛的,可怎麼會變成這樣呢?”走廊裡,我看見莎拉聚精會神地聽著她們的對話,不過護士和羅伊娜並沒有看見她。我記得,莎拉曾被借調到一個家庭暴力的研究機構工作了兩年。“關於這個,我昨天跟其他護士說過了。”羅伊娜說。護士翻看著羅伊娜的病曆記錄。“哦,說過了。你說,你是摔……”“是的。我總是笨手笨腳的。”她用了梅茜的口頭禪,這讓我心裡一驚。“可你的手指和手掌怎麼都破了呀?”護士問道。羅伊娜沒有回答,也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醫生們來看過你嗎?”護士繼續問道。“看過。這意味著我得多住一段時間嗎?”“恐怕是。對於感染,我們得特彆慎重。這些你都明白,對嗎?我想,我已經把注意事項都跟你說過了,對嗎?”“是的,你說過了。謝謝你。”“我過會兒再回來看你。”護士走後,莎拉走了進來。“你好,羅伊娜。我是莎拉,珍妮的姑姑。你媽媽不在這兒嗎?”“她去家裡給我取東西了。”羅伊娜見了莎拉似乎很自然,看來她並不知道剛才莎拉在門口偷聽。“感覺怎麼樣?”莎拉問道。“還好。現在已經好多了。”“你的行為,真是太勇敢了。”羅伊娜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你在報紙上看到了?”她問道。對於羅伊娜見義勇為的報道,被藏在了《裡奇蒙德郵報》中間的版麵裡。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翻看這些後麵的內容。報道采用了類似“輕微地震無人傷亡”的那種輕描淡寫的文字,題目是“普通女孩進樓救援無果輕微受傷”。泰娜不肯讓任何新聞搶了美女珍妮即將香消玉殞這種頭條故事的風頭。“是的,我看了,”莎拉說,“不過,同事也跟我說了。我也是一名警官。”“當然,媽媽跟我說過。我太笨了,而且也不夠勇敢。我的意思是,我都沒時間勇敢,也沒顧得上認真考慮。”“嗯,這我可不同意。”莎拉說著,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媽媽跟我說了亞當的事,”羅伊娜說,“這實在太可怕了。我是說,亞當是那麼可愛的一個孩子。當然,你是他姑姑,你肯定了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她說話的方式跟過去很不一樣,雖然偶爾還試圖表現出強勢的一麵。她那年輕的小臉看上去如此真摯。“你顯然也很了解亞當?”莎拉問道。“是呀。我想,我和珍妮剛上西德裡小學的時候,他還是個小嬰兒呢。不過,我是在去年夏天慢慢了解他的,那時,我在小學實習。我是他們班的助教,他實在是太……好了。是個好孩子。善解人意,又有禮貌,這在他這個年齡的男孩子裡很少見。說他乾了這件事,絕對是大錯特錯,太可怕了。”我過去沒意識到羅伊娜有這麼勇敢,也沒想到她變得如此敏感和善解人意,仿佛有人在梅茜的善良上麵鋪了一層紙,而羅伊娜就是她的拓印。“而且,任何人都有可能進來,”羅伊娜激動地繼續說道,“比如說,安妮特,她是學校的秘書,她對於學校的安全非常疏忽。來人的時候,她看都不看桌上的監視器,就摁下按鈕開門讓人進來。我不想給她找麻煩,可是,既然亞當被人誣告,我們都必須說實話,這很重要,不是嗎?”莎拉點點頭。“你能把你記得的星期三以來發生的事情跟我說說嗎?”“可以,可是,嗯,要從哪裡說起呢?”“就從你跟亞當一起回學校說起?”“好的。他想去取他的生日蛋糕。我知道,要是還讓媽媽陪著,他會覺得有些尷尬。我是說,他當然很愛他媽媽,這我很清楚,可是,老是跟媽媽在一起,在學校的夥伴麵前顯得可不夠酷,對吧?所以,我問他,願不願意讓我陪他去,反正我也要去取獎章。我們走到公路上,我才拉起他的手,而且隻拉了一小會兒。抱歉,又跑題了,是嗎?總之,我們一起進了學校,我直接去了秘書的辦公室,亞當就去取蛋糕了。”“他自己去的?”“是的。我們說好在秘書辦公室會合,然後一起回運動場。我應該跟他一起去的,是不是?要是我……”她難過得說不出話來。“亞當的教室在幾樓?”莎拉問道。“在三樓。不過是在藝術教室的另一頭。據說火就是從藝術教室著起來的,是嗎?我是說,雖然它也在三樓,但離得很遠。”她還太年輕,講到自己想儘力幫助亞當的那一段,並不太有說服力。“那亞當回教室的時候,你一直待在秘書辦公室嘍?”莎拉追問道。“是的。安妮特在那裡,跟往常一樣,我倆聊了些八卦。接著,警報就響了,聲音非常大。我衝出辦公室,大聲地叫亞當,然後又聽見媽媽在喊我。”“就是說,警報響起時,你跟安妮特一起待在辦公室?”“是的。”莎拉肯定是在逐個把人從她的嫌疑人名單上排除。辦公室比藝術教室低兩層。羅伊娜和安妮特都不會是那個目擊亞當的證人,而她們也不會是放火的人。羅伊娜不用提了,就連安妮特,我也很難把她想象成一個縱火犯。“我看見亞當從樓裡跑出來,”羅伊娜接著說,“媽媽要我帶著亞當到外麵去,接著她就去幫著疏散學前班的孩子。”“你還記得,亞當手上有沒有拿什麼東西嗎?”“沒有。我可以肯定,他什麼也沒拿。我注意到了。你需要我把這一點告訴其他人嗎?這重要嗎?”莎拉搖搖頭。這或許因為,貝克警督會說,亞當之前可以輕易地把火柴丟掉。“你還看見過其他人嗎?”莎拉問道。“我不確定。我是說,我根本就沒仔細看。我想,就算是看了,也就是匆忙的一瞥。對不起,實在幫不上什麼忙,可我能記得的隻有這麼多了。”“你能不能……”“是的,當然。我可以跟警察說。立刻就說。我一直在努力回憶,可是,我越使勁想,那段記憶就越模糊。結果,我根本就沒法確定自己有沒有看到過什麼人,隻能憑想象了。”“好吧,”莎拉說,“那你就帶著亞當出去了。你能告訴我,之後都發生了什麼嗎?”“他嚇壞了,到處找珍妮。他說,珍妮沒去參加運動會。看見安妮特出來的時候,我問她有沒有帶辦公室的簽到冊。你知道,就是進進出出都要登記的那個冊子。可她沒帶。她說,沒關係的,大樓裡沒有彆的人了。我問她確定嗎,她說確定。那個時候,火已經著得很厲害了,我聽見裡麵發出巨大的爆裂聲,然後大量濃煙和火苗就躥了出來。”她看起來很痛苦,“我根本就沒想到珍妮會在裡麵。”“因為安妮特說,所有人都出來了?”“不光如此。我根本就沒有想到她會在樓上。我是說,我不算太了解她,甚至從沒和她真正成為朋友過。作為一起長大的小學同學,這聽起來簡直不可思議,可我確實以為她會在外麵。你知道,那裡的氣氛那麼熱烈,下午的天氣又那麼好。嗯,我覺得,樓裡那麼熱,誰都想不到她會在醫務室坐一個下午。可她卻那樣做了。”這莫非是在暗示,珍妮作為學校的護士,不夠負責任?“接著,亞當看見他媽媽大喊著珍妮的名字衝進了大樓,”羅伊娜接著說道,“他試圖要追上去。我不得不攔住他。太可怕了。”“你就是在這個時候進的大樓?”她點點頭。莎拉似乎還要說些什麼,可她看出了羅伊娜臉上尷尬的表情。“在你進去以前,當你帶著亞當站在樓外麵的時候,你還記不記得,你們站了多久之後,安妮特才過來?”“我想想,嗯,她並不是立刻出現的。我是說,我記得媽媽那時去幫蒂利,就是學前班的老師,我跟亞當在一起。我想,估算起來,大概會有幾分鐘吧。”“你媽媽說,她還抹了口紅。”“這我倒不記得了。很重要嗎?”“抹了口紅會顯得有點奇怪,”莎拉說,“你想想,在那種情況下,是不是有點怪呢?”我想,她這樣問,是想表明對羅伊娜的信任,從而希望羅伊娜回報給她更多信任。她可能是感覺到羅伊娜還有事情瞞著她。“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奇怪,”羅伊娜固執地說道,“我根本就沒留意。事實上,我對化妝這類事情沒什麼研究。”她很難為情,我能感覺到。幾個月前,我在韋斯特菲德商場偶然遇見她跟梅茜。她雖然穿了件帶圓點的衣服,可還是顯得很土氣,而且臉上也沒有化妝。我當時還想,這個相貌平平的女孩子,並不懂得用化妝來讓自己變漂亮些。我希望梅茜能試著給她買些漂亮衣服,或者化妝品。不過,轉念一想,自己如此注重外表,是淺薄的表現,於是就沒有再深究。“你說,去年夏天,你在亞當的班級裡擔任助教,”莎拉說道,“這就是說,你是給塞拉斯·海曼當助手?”“不。那時亞當還上二年級。海曼老師教三年級。”“你了解他嗎?”羅伊娜搖搖頭。“他不會跟我這樣的人說話的。他根本就不會注意到我。”“可是你注意到了他?”“嗯,他長得很帥,不是嗎?”“你覺得他這人怎麼樣?”羅伊娜猶豫了一下,然後把目光移向遠方。“我想,他可能有暴力傾向。”“那是因為他在頒獎典禮上的表現嗎?”“我沒參加頒獎典禮。”“那你怎麼會這麼想呢?”我猜想,正是羅伊娜父親多年來的暴力,使得她對邪惡更加敏感,正如瘀青的皮膚對觸摸更加敏感。“?99lib.我曾經觀察過他幾次,”羅伊娜說道,“這很容易,因為他從來不看我,所以不會注意到我在觀察他。”“你把他看透了?”“我覺得也不能這麼說,顯得他故意把真實的自己隱藏起來似的。更確切地說,我感覺他是個雙麵人。”“一麵好,一麵壞?”“我知道這聽起來會有點怪,有點傻,可是,如果你在書上看到過,在文學作品上看到過,那些發生在千百年前的故事,就不會覺得奇怪了。你知道中世紀寓言裡講述的天使和惡魔的故事嗎?還有詹姆士一世時期為靈魂而戰的戲劇?惡魔的存在並不是人類的錯,你必須幫助人類戰勝自己心中的惡魔。”她說的是塞拉斯·海曼,還是他的父親?她大學考的並不是英文專業,所以,她看這些書籍,純粹是為了給自己的遭遇尋求答案,為了讓自己好過些。因為,如果在他父親身上,真的同時並存著善的天使和惡的魔鬼,那總有一天,天使能夠戰勝魔鬼,並把它從父親身上趕走,這樣父親就會愛她了。“你剛才提到,當你進入大樓的時候,”莎拉說,“心裡根本沒多想。”“是的。”“可你卻想到要去拿條毛巾,並把它用水浸濕。”“我應該帶上三條毛巾的,是不是?可我卻沒有。一點忙都沒幫上。”她難過得哭了起來,“對不起,我真是個笨蛋。”她的話跟梅茜的如出一轍,這可是自暴自棄的中年婦女才會說的話。“彆這麼說,請你彆這麼說,”我對她說,“這不是一個年輕人該說的話。尤其是你,就更沒理由說了。我的天,你竟然敢於衝進一棟著火的大樓。”“媽媽?”我看見珍妮走了進來。“她是這麼做了。彆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為了唐納德,是為了讓她爸爸為她驕傲之類的話。”“好吧……”“羅伊娜,你不是受害者,聽我說!你又勇敢,又機智。不管是什麼驅使你這樣做,不管出於什麼樣的理由,你都是最棒的。我不會被你父親的淫威所蒙蔽,其他人也不會,你是最勇敢的。”“啊呀,媽,你好誇張啊,不過這也不壞。”“遺憾的是她聽不見我說話。”“我相信,總有一天,她會聽見的,大家都會聽見的,而且是立體聲。我也會告訴他們的。”莎拉快速查看著自己的筆記。“讓我們暫時回到秘書的那個部分好嗎?”她說道,“你確定她曾說,所有人都出來了?”“是的。千真萬確。後來,我是說,珍妮被抬出來以後,她還說,珍妮明明是簽到出去了,說她記得珍妮簽過字的。”“這就能解釋為什麼你的手機會在學校外麵。”我對珍妮說。“也許吧。”她說,聲音異常鎮靜。可我看見,她臉色蒼白,神情緊張,手指交纏在一起。“媽,我想不起來了,見鬼,我就是想不起來。對不起,可這不能說明任何問題。我乾嗎要簽到說自己出去,然後又進來呢?可安妮特又為什麼要說謊呢?”莎拉找到先前給羅伊娜治療的護士。“根據羅伊娜手上的傷情,你覺得這是意外嗎?”她問道,“我是指,最近出現的那些破損?”她猜到了些什麼。“你是珍妮的姑姑,對嗎?”“是的,我也是一名警官。”“我能看看你的證件嗎?”莎拉把手伸進皮包,掏出自己的警官證給她。看——調查警司,邁克布萊德。“這是我丈夫的姓,”她說道,“好的。我不認為那些傷是意外造成的。至少,我不相信摔倒會把手弄成這樣。而且,手指上的那些水泡全都破了。”我回想起,唐納德狠狠揪住羅伊娜纏著繃帶的雙手時,她強忍著疼痛沒有喊出來。“你知道這傷是什麼時候留下的嗎?”“不知道。不過,就在昨天下午四點半的時候,那些水泡還好好的,因為當時我親自給她換過紗布。可到五點,我就下班了。”“你知道後來是誰值班嗎?”“貝琳達·愛德華茲。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把她找來。”十分鐘後,莎拉見到了貝琳達,就是昨天那個把唐納德帶到羅伊娜病房的護士,乾練又敏捷。她仔細查看了莎拉的證件。“在他父親來探訪以後就受傷了。”她說道。“你確定?”“我可沒說是他乾的。可是,我來接班的時候,還跟她說過話,她當時好好的,還笑嘻嘻的。沒隔多久,她父親就來看她了,大概是在五點一刻,待的時間不長。他走以後,我去給她發藥,她和她母親看起來都很難過。羅伊娜一個勁兒地想辦法不讓彆人看出自己的疼痛,可明顯這疼痛加重了許多。我把她手上的繃帶摘下來,看見兩隻手上的水泡全都破了。”“她跟你說了她摔跤的事嗎?”莎拉問道。“說了,說她伸出手護住自己。可這並不能解釋為什麼手指也有傷。我請醫生給她檢查,她對醫生也是這麼說的。”“你有羅伊娜以往的病曆記錄嗎?”“我們這裡還沒有實現電腦化管理——嗯,還不成功,所以,我得查查病曆冊才知道。”“你能也查查她母親,也就是梅茜·懷特的病曆記錄嗎?”貝琳達抬起頭,目光正好與莎拉相碰,兩人眼中都出現了一絲心照不宣的默契。“我會為你查查看的。”她說。“謝謝你。”“我們很擔心她會感染,”貝琳達說,“所以,她還需要在這裡多待幾天。”莎拉正準備去警察局。珍妮和我跟著她一直來到醫院出口處。我不想讓珍妮到外麵去。“我們需要分頭去了解情況,然後把收集到的信息綜合到一起,”我對珍妮說,“你待在這裡好嗎?萬一唐納德又回來了呢?我們也得盯著他。”我像多年以前那樣給她分配著任務——讓她去篩冰糖,這樣我把剛出爐的滾燙的蛋糕盤端出來的時候,她就不會搶著要端了。“你確定你出去會沒事嗎?”她問道。“基本沒事。”她一臉懷疑地望著我。“除了怕冷,我的適應能力其實還是蠻強的。”“我不該這麼說的,對不起,天哪,你都能衝進著火的大樓,並且——”“沒關係的,珍,真的。”她望著我,似乎想起了彆的事情。我等著她開口。“你覺得,從巴巴多斯回來,需要多長時間?”“大概九小時吧。”我說。她露出一絲笑意,甜蜜而羞澀。我恨伊沃,恨他讓她露出這樣的笑容,恨他到來後將要發生的事情。我跟著莎拉走出醫院,離開了牆壁形成的保護膜。不過,一開始,我沒什麼異樣的感覺,但很快疼痛便開始襲來。通往停車場的石子路把我毫無保護的雙腳硌得生疼。雖然還是早晨,但車身反射的陽光已經刺得我睜不開眼睛。在車裡,莎拉騰出一隻手跟羅傑打起了電話,把他們之前的爭執做個了結,她的語氣很強硬,話語也很尖銳。羅傑責備她居然忘記“自己兒子”的作業這星期就該交了。她則告訴他現在你更需要她。他說她應該更“認真”地安排自己的時間。她則說現在有個電話來了,然後果斷地掛斷了電話。這時,一輛貨車從公路出口處插入主路,她對著它摁了很長時間的喇叭。接下來的一路上,她一直保持沉默。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竊聽和當間諜的感覺。她把車停好。我們一起沿著滾燙的水泥人行道,往奇斯維克警察局走去。公路上的瀝青路麵被曬出了油。警察局隔壁是一家有機商店,房頂和牆壁上都爬滿了植物。我好想站在它外麵,呼吸一下新鮮的氧氣,欣賞會兒美麗的櫥窗。以前,我跟珍妮在電子產品展會上就經常這樣。我過去一直認為,在警察局裡,莎拉一定會感到如魚得水。我覺得,她很適合這份工作:每天穿著整齊的製服,上麵鑲著數字、名牌和清晰的職銜;每個人、每件事,都標識得清清楚楚,都遵循嚴格的規則和程序,確保法律法規得到嚴格的貫徹和實施。我曾想,即便莎拉沒有成為一名警官(自從我上次犯了那個災難性的錯誤,把她稱為“女警察”以後,這個詞便深深地嵌進我的腦海裡),她也會成為軍隊裡一名負責管理的軍官。因為我拒絕承認她的勇敢和上進,拒絕承認她做的事情是多麼有價值。我一直很相信自己的判斷,因為,在此之前,我們的生活似乎從來沒有跟警察發生過關係,它對我們來說是無足輕重的。是的,是他們保證了街上沒有犯罪。可是,在奇斯維克,街上連一點垃圾都見不到,更不用說什麼劫匪和殺人犯了。走在它新近拓寬的人行道上,恐怕連妖魔鬼怪都會變得友好起來。我們這裡最惡劣的破壞行為,就是音樂節上飛舞的海報和偶爾出現的尋貓啟事之類。我對警察的認知,基本是來自報紙和電視,覺得他們無非是在炸彈客和殺人凶手作惡完畢,乘著偷來的汽車逃之夭夭以後,才遲遲趕來破門而入的一群人罷了。可是,如今,犯罪不再遙不可及,而是直接侵入了我的家庭。警察,在我們的生活裡,掌握著生殺予奪的大權。我們走進警察局,走廊裡牆皮剝落,地麵是水泥的,空氣中充斥著強烈的消毒水味道,跟醫院的一樣,是一種典型的製度化機構的味道,隻不過,這個機構存在的意義在於犯罪,而那裡則是傷害。我們走過一間間辦公室。大老遠就傳來此起彼伏的電話鈴聲、男人大聲說話的聲音和紙張被胡亂釘在舊告示板上的聲音。作為莎拉的地盤,這裡跟我想象中的整潔有序大相徑庭,它是如此淩亂和喧鬨。一位年輕的女警官沿著過道走過來。她給了莎拉一個擁抱,然後詢問了珍妮和我的情況。接著,另一位年長的男警官路過的時候,也握住她的手表示同情,並詢問有沒有任何事情能幫上忙。任何事情。我們來到一片寬敞的辦公區,這裡空氣混濁,滿是汗水和除臭劑的味道。吊頂上的風扇嘎吱嘎吱地轉著,但對於裡麵的悶熱一點作用也沒有。這裡的每個人都走上前來,問起珍妮和我的情況,並且表示自己的同情,要麼給她一個擁抱,要麼握握她的手。每個人都了解她,關心她。我這才意識到,在這裡,她是多麼重要,多麼受人愛戴。看來,我之前雖然猜錯了原因,但有一點沒錯:她在這裡的確是如魚得水。她走進一個套間,裡麵的一位三十來歲,有著焦糖般膚色,頗有魅力的男子,幾乎是小跑著穿過房間,上來抱住她,抱得很緊。這人沒穿製服,那一定是刑偵處長了。他穿著乳白色的棉襯衫,腋下縫了汗墊。這間屋子甚至連個電扇都沒有。“嘿,莫辛。”她被抱住的時候,跟他打了個招呼。“剛才受到了夾道的慰問吧?”他問道。“算是吧。”“可憐的孩子。”孩子?莎拉?他們後麵,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正故作若無其事地盯著電腦顯示器。一頭剛剛剪過的褐色短發,遮住了她棱角分明的臉龐。她是警察局裡唯一沒有表示同情的人。“彭妮?”莎拉叫道,棱角分明的女子轉過頭來。“恐嚇信的調查進行得怎麼樣了?”“我現在正在查看原始口供。托尼和彼得正在嘗試從監控攝像頭的錄像裡下載素材,這是第三封信投遞的郵箱拍到的記錄。有個去年成立的國家建築協會,郵箱就在它旁邊。”“我認為,恐嚇信極有可能跟縱火襲擊有關。”莎拉說。彭妮和莫辛都沒有說話。“好吧,”莎拉繃著嘴唇說道,“珍妮被人投放了恐嚇信,然後她工作的場所被人放火,而她又是教職工裡唯一受重傷的,這些也許都隻是驚人的巧合。”“可是,針對她的襲擊已經停止了,不是嗎?”彭妮問道。我多希望,上帝能把伊沃弄來——如果他真的願意來的話,由他來告訴他們,紅油漆襲擊事件就發生在幾星期以前。“如果我們最終發現它跟火災有關的話,”彭妮繼續說,“那從現在開始,這將僅僅成為一個僥幸的副產品。它不會成為惡意郵件調查的焦點。”“我們需要把兩者結合起來考慮,親愛的,”莫辛說道,“在恐嚇信和縱火案之間,肯定存在著某種聯係。”“她的氧氣管可能被人拔下過,”莎拉說。彭妮不解地眨著眼睛望著她:“可能?”“這件事情被低估了,”莎拉繼續說,“院方和貝克警督都低估了。可是,我認為,是有人過來確保他們完成了任務。”“低估?”彭妮問道。我看見莎拉被激怒了。“貝克很懶,這我們都知道。”“可還不至於無能。”彭妮反駁道,說完把頭轉向電腦屏幕。“誰會是這個自稱看到了我侄子的目擊證人呢?”莎拉走到她跟前問道。“貝克警督非常清楚地要求過,我們必須遵守為證人保密的原則。”她的刻薄讓我想起了泰娜。不過,至少她還是把自己的強硬放在表麵,給我們的提醒也算客觀。莎拉轉向莫辛。“檔案裡沒有嗎?”“沒有,”莫辛答道,“貝克警督知道你可能要來查找。對於你,他顯得很精明。”“對彆的就另當彆論了,”莎拉搶白道,“那他把它藏起來了?”“他隻不過是為了尊重證人的隱私權和匿名權。”“如果有人過來,塞給他一些好處,那也是很方便的。”莫辛想再次用胳膊摟住她,可她躲開了。“而且,他也很好收買。最近,他簽了多少次的加班證明?要對縱火案和企圖謀殺案展開全麵調查,是需要一大筆預算的。那個目擊證人給了他一個大禮包。這樣的話,他根本無須投入任何時間和金錢,就可以破了案子謀求升遷。真是二十一世紀警察的典範。”彭妮走到門口。“我會把托尼和彼得的調查結果告訴你的。”她說。“有人調查過塞拉斯·海曼的不在場供詞嗎?”莎拉問道。“好好休個事假吧。”彭妮離開的時候說道。她的個性跟她的發型一樣棱角分明。此刻,辦公室隻剩下莎拉和莫辛兩人。“上帝呀,”莎拉說,“難道她一直要這樣像吃了槍藥似的講話嗎?”他大笑起來,我卻感到有點吃驚,莎拉跟我們從不這樣說話。而我以前也從沒見過她跟異性有什麼身體接觸,當然,除了你,她的小弟弟之外。可是,我無法相信她有什麼婚外情,什麼人都可能有,但莎拉不會,真是這樣嗎?她是那樣地遵紀守法,怎麼會打破婚姻最基本的準則呢?“你知道證人是誰嗎?”她問他。“不,我不知道。你也許不喜歡彭妮,但她不是壞人。”“那是彭妮做的筆錄嘍?我估計就是如此。見鬼的愚蠢法律,不是嗎?專門讓人沒法幫我。”“的確如此。不過,如果證人有任何不誠實的地方,彭妮肯定會把它記錄下來的。她的鼻子可是比羅威納犬還要靈敏呢。”“你能想辦法讓她告訴你證人是誰嗎?”“我簡直不敢相信,你會讓我乾這種事。”“嗯,你能嗎?”“你過去可是連一條守則都沒有打破過,更彆提法律了,更彆提讓彆人為你去犯法了。”“莫辛……”“你以前連做個筆錄都是一絲不苟。”她背過身去。“你也知道,那些文件被歸了類之後,是怎麼堆在架子上的,”他繼續說道,“大家把它們扔在那裡以後,不是都去忙更重要的事情了嗎?可惜的是,那個地方太不安全了。也許跟資料保護法案裡規定完全不符呢。我想,那個匿名證人的口供,肯定不會隨隨便便撂在那裡的。可是,其他的筆錄……”“好的,謝謝。”莎拉輕吻了下他焦糖色的臉頰。“那你的那個丈夫怎麼辦?”他問道。她一時無言以對。“等到時機成熟,等這件事可以提上日程,有的人就不再會像她前半輩子那樣。也許這樣更好吧。到那時候,你就可以指望有的人會為了你,而做出改變。”“這麼來說,你還是要等到馬克十八歲以後嘍?”“我不知道。”“這個想法太瘋狂了。”“也許吧。可我們都不希望孩子經曆父母離婚,至少在他長大成人以前。我跟你說過的。”“你這個魚媽媽,老是有那麼多複雜的理由。”“你這個小壞蛋,一點都不靠譜。”她走到門口。“我能請你幫個忙嗎?”他點點頭。“有一家叫普利斯科的印刷公司,曾經在聖誕節前為西德裡小學印過幾次年曆。年曆背麵印有公司的名稱,但是沒有聯係電話。你能不能找到他們,查一下他們一共印了多少本?”“沒問題。你要當心,好嗎?”“好的。”“需要我的時候,就打電話。隨時都可以。”“謝謝。”這麼說,莎拉原來有著這樣一位最佳拍檔,而過去我一直不知道。她可以跟他用一種從未跟彆人使用過的語言來對話。——嗯,至少不是跟我在一起時使用的那種語言。我真心為她感到高興。我不確定,你是否清楚,她跟羅傑的婚姻麵臨著終結。不過,我想,他們的分手被如此深謀遠慮地計劃著,你大概也不會太奇怪吧。這倒是很符合我多年來熟悉的那個女人的風格——計劃周密,極度務實。當然,也與我過去兩天剛剛認識的那個善良、大度、有情有義的女人的氣質頗為吻合。我跟她走進一個房間,裡麵堆滿了成箱的卷宗和文件。她拿起一份文件,把她掖進外套裡藏了起來。我看見她的雙手在顫抖。我知道,莎拉曾經乾過很多危險的事情——追蹤攜帶武器的罪犯,跟比她強壯數倍的暴力分子周旋——可這些都隻是吸引眼球的冒險之舉。“你們大家,看看我的表現!”我並不認為這能真的代表勇敢。她走進一間複印室,開始複印。身後的門忽然開了。她已經開始複印。一個年紀稍長的人走了進來。從他肩章上星星的數目來看,此人顯然是他的上級。“莎拉?你到底在這裡乾些什麼?”我能感覺到她的驚慌。“我們不是給你放事假了嗎?”他繼續問道。“是的。”“那就趕緊停下手上的事情,回家,或者到醫院去吧。等你回來的時候,還有很多工作等著你乾呢。你也許更希望把自己埋在成堆的工作裡,不過,坦率地說,目前這可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我不會這麼想的。謝謝您。”“關於你侄女和弟妹的事,我感到很難過。”“是呀。”“還有你侄子。我們都很同情。”他離開了。她趕緊把印好的稿子塞進提包,甚至都沒來得及折疊一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把需要的稿子都印完了。她把文檔原稿從機器上拿下來,把它藏進外套左邊的內裡中,然後用胳膊緊緊地夾著。她出汗了,頭發貼在了前額上。把文檔放回原處以後,她匆匆回到了走廊。我們就快到達警察局門口時,我也自私地鬆了口氣,因為剛才我也緊張得不得了,仿佛這一切是我自己做的一樣。“嘿,等等!”一名年輕男子朝他跑了過來。我注意到他俊朗的輪廓,灰色的眼眸和渾身的朝氣,也就二十四五的樣子。他帥得令人震驚。不知為什麼,他居然讓我想起了你希望在我們婚禮上朗讀的那句話——“我的愛宛若一隻橫空躍出的瞪羚”,那是《舊約·雅歌》中的一句歌詞,溫柔而唯美。(當時的我已有六個月的身孕,非常擔心這句誓詞會引得來賓們哄堂大笑。)“你忘了一件事,”他對她說道。刻板的走廊裡隻有他們兩人,空氣中飄散出一股清流。他吻了她,唇齒相碰,這性感的一吻將她的骨骼融化,填滿此刻的時光。這一吻,讓她得以暫時逃出真實世界,進入唯美的二人世界,小憩片刻。我轉過身,回想起我們的初吻,你的唇緊緊貼著我的,然後為我打開一道長廊,帶我走向一片我從未去過的、充滿野性的未知世界。我知道,在他親吻她的這幾秒鐘裡,時間戛然而止,她暫時忘卻了珍妮、我、亞當還有你的痛苦,忘卻了手提袋裡非法得來的文檔副本,忘卻了對你的如山誓言。然而,這個吻,是一件禮物。接著,她便掙脫開來。“我們不能再這樣了,”她說,“我很抱歉。”我們走開的時候,我看見她狠狠地踢了他一下,比以往任何時候踢得都狠,他一定很疼。我看見,儘管他們年紀懸殊,儘管他有著驕人的外貌,而她沒有,但他卻深深地愛著她。我不知道,她是否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從來沒有認真地想過,你們父母的去世,對莎拉意味著什麼。那時,你還是個孩子。我想象著少女的莎拉,像個大人一般,自覺承擔起家庭的重任。可她是被迫這樣的嗎?因為,在她恪守規定、勇於負責、通情達理的性格背後,還藏著一個熱愛生命、敢於冒險的靈魂。也許,隻有到了不惑之年,她才有機會釋放出少女時代的自我。她跟羅傑的婚姻將要走到儘頭,也就不足為奇了。我們一起離開警局,我多希望自己能早點發現她的這一麵,希望我們能一起出去喝一杯,成為知心的朋友。你一直希望我能多花點時間,單獨與她相處。然而,我卻像個倔強的孩子,總是拒絕跟彆人應酬,尤其是跟那些自認為合不來的人。事實上,我一直在嫉妒她。我知道,過去從沒跟你說過,而你也不理解我為什麼不告訴你。好吧,也許部分原因在於我一直不敢承認這一點,甚至不敢對自己,尤其不敢對自己承認,隻敢偶爾從旁邊的縫隙裡窺一眼。可是,現在,我看得很清楚。彆擔心,這與你無關。也不會發生像安提戈涅的兄弟(譯者注:安提戈涅(Antigone)是俄狄浦斯與其母伊俄卡斯忒意外亂倫所生下的女兒,雙方事前均不知情。所以,從血緣關係來說,安提戈涅同時也是她父親的妹妹,母親的孫女。)那般詭異的故事。(我也清楚,你是因為被我逼著去巴比肯藝術中心,看了三小時的影片,才知道安提戈涅的——對不起。)這種嫉妒是針對莎拉的事業。因為她從事的事業太重要了,我現在才徹底意識到這一點。而我也知道,由嫉妒形成的對他人的看法,本身就是靠不住的,它最終坍塌破碎,也在意料之中。珍妮正在醫院金魚缸般的大廳裡等著我。“你還好嗎?”她問道。“是的。”一回到醫院,我身上的疼痛立刻就消失了。不過,剛才在警察局,地板於我就如同尖釘一般;而在車上,空氣也像倒刺一般,刮擦著我失去皮膚保護的血肉。我把非法複印的事告訴了她。“她見到他了嗎?”珍妮問道。“誰?”我問。她聳聳肩,顯得有些不自然。我意識到,她指的就是莎拉瞪羚般的情人。“你知道他?”我問道。她點點頭。奇怪的是,我並不嫉妒莎拉能夠跟珍妮如此親密,反而對珍妮產生了幾分豔羨。莎拉無論如何也不會把他的事情透露給我的。我們跟著莎拉,她正穿過走廊,朝咖啡廳走去。“她為什麼不去找爸爸?”珍妮問道。“可能是想自己先看一下資料吧。”棕櫚咖啡廳燈火通明,可我仍然能感覺到昨夜梅茜跟莎拉談起塞拉斯·海曼時留下的陰影。“暴力……邪惡……可他還是能討得人們的歡心。”莎拉從包裡取出一張紙,試圖把上麵的皺褶撫平。頁麵頂端有一個邊兒,上麵是印著黑白棋盤格的警察標誌,下麵是一排襯著黑底的乳白色大字:“僅限警局內部傳閱”。封麵上寫著安妮特·詹克斯的名字和職業——小學秘書,還有她的聯絡信息。警報響起的時候,安妮特跟羅伊娜在一起,不可能是她放的火。但她可以決定誰能進入學校。“這是非法的,對嗎?”珍妮問道。我點點頭。正當莎拉翻過首頁,打算筆錄的副本時,一個穿著清潔工製服的婦人走上前來。“您要點餐嗎?”莎拉為了使用這張桌子,隻好帶著筆錄前去點餐,我們在原地等著。清潔工往相鄰的桌子上灑了些刺鼻的液體,然後不停地擦拭著桌麵。“你跟安妮特·詹克斯熟嗎?”“我的知己?”你從來沒見過安妮特,所以你腦子裡根本想象不到,這樣一個二十二歲,化著濃妝、戴著甲套,早晨八點二十就一副泡夜店裝扮的女孩,究竟是什麼樣子。“我試圖躲開她,”珍妮繼續說道,“可她一見我就要逮著我跟她聊天,總是一副戲劇女王的派頭,跟我演繹那些八卦。我隻是靜靜地看她表演。”“哦,你知道的,什麼某個朋友的朋友被人謀殺,或者某個朋友的朋友跟一個有七個老婆的摩門教徒結了婚,或者某人在自己的婚禮上把伴娘搞大了肚子之類。我不確定她說的是不是摩門教。總之,她總是扮演著領銜主演的角色。”她會不會把我們的遭遇也當作一劑猛味兒的調料,像辣椒醬那樣攪拌進她乏味的生活中呢?“還記得那個號稱把自己的孩子放進了失控熱氣球的美國人嗎?”珍妮問,“要是安妮特有孩子,她一定也會那樣做的。”我笑了,不過心裡還是不大舒服。“她曾經為了爸爸而拚命討好我,”珍妮繼續說道,“她瘋狂地想上電視。幾乎所有的真人秀節目,她都去做過觀眾。”“你覺得她跟塞拉斯會有一腿嗎?”我問道。她輕蔑地瞥了我一眼。“她是那麼——迷人,好吧,姑且可以這麼來形容。”我說。她總是故意露出的乳溝,一直是我們這些保守媽媽的笑料。“而且,你自己也說過,塞拉斯的婚姻讓他十分鬱悶。”“即便他要出軌,我覺得,他也會找個零星有些腦細胞的人吧。況且,在她來學校工作以前,他就離開了。”“是的,可是……”我停下了,因為這時,莎拉端著她的三明治回來了。她翻過封麵,頁麵頂端有一個代碼:PP,這代表調查警司彭妮·皮爾森。我不禁想起剛才在警察局看到的她那張棱角分明的年輕的臉。另一個代碼:AJ,代表安妮特·詹克斯。陳述的時間是星期三下午六點。“他們問訊證人倒是一點也沒耽誤哇。”珍妮說道,“可為什麼那麼快就跟安妮特談話了?”“也許是因為她負責學校人員的出入吧。”我也很想知道,星期三的下午,她究竟把哪些人放進了學校,而她說珍妮簽到出了學校,這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們跟莎拉一起著口供記錄。PP:你能給我簡單描述一下你在學校的職責嗎?AJ:可以。我是秘書,所以,我負責收發郵件和接聽電話之類的事情。郵遞員把郵件放在我辦公室,我負責簽收,你知道的,通常就是這些工作。同時,我也專門為希蕾夫人收取和發送信件。另外,我還要負責應答校門的對講機,並開門讓人進來。當然,早上的時候,老師們有時會站在校門兩旁迎接學生,這樣我就不必為他們開門,這對我來說很幸運,因為早上來送學生的家長,總是要問各種各樣的問題,我根本忙不過來。PP:還有彆的嗎?“AJ搖頭。”伊麗莎白·費舍在學校擔任秘書的時候,還要兼任校醫務室的護士。為什麼安妮特·詹克斯不用?如果她兼任的話,珍妮就不用去醫務室工作,她也就不會被燒傷了。是的,受傷的本來應該是安妮特。是的,我寧可她被燒傷,而不是珍妮。任何人都可以,但不能是珍妮,也不能是亞當。此時,母愛不再溫存甜蜜,而是變得殘忍自私,露出了血紅色的爪牙。PP:我想了解一下,今天早些時候,你都讓誰進入學校了。AJ:你認為那是有人故意乾的?我是說,比如是人為縱火?這有些詭異,不是嗎?莫名其妙就起火了,根本不知道怎麼著起來的。是的,天氣很熱,但怎麼也不會熱到像澳大利亞那樣,對吧?我是說,這場火又不是森林火災之類,而是發生在教學樓裡。“我跟你說,”珍妮看到我的表情後說,“我打賭,她肯定喜歡死了,能被警察問訊。”戲劇女王終於找到了她的舞台。PP:我們能回到你讓誰進學校這個問題上嗎?AJ:就跟平時一樣啊,我的意思是,都是我認識的人。PP:待會兒我需要你提供一份名單。今天下午,開運動會的時候,你都讓誰進去了?AJ:有幾個學生,要上洗手間,二年級的老師班克斯夫人帶他們進去的。在學校裡,我們必須用“先生”或者“夫人”來稱呼彆人,顯得很自以為是。不過,他們待的時間不長。還有兩三個老師,回來取忘帶的東西之類,待的時間也不長。然後,就是亞當·科維、羅伊娜·懷特和羅伊娜的媽媽。懷特夫人,她總是彬彬有禮,透過攝像頭衝你揮揮手表示感謝,我透過監視器能看見。彆的人很少這樣。PP:還有其他人嗎?AJ:沒有了。PP:你確定?AJ:是的。PP:你說你有一台監視器。AJ:是的,它是跟大門攝像頭連接的,所以我能看到摁門鈴的人是誰。PP:摁下開門按鈕的時候,你一般都會看一下嗎?AJ:是的,不過,即便我不看,也沒有多大關係,不是嗎?PP:不過,在你忙碌的時候,看都不看就摁下按鈕讓人進去,肯定是更方便的。AJ:我當然要看那個見鬼的顯示器呀。對不起。但這很重要。我是說,這太悲劇了,不是嗎?這場火災,悲劇。“胡扯,”珍妮說,“我就見過她看都不看顯示器就摁按鈕了。老天哪,她跟我聊天的時候,隨手就摁了。她真的清楚這有多重要嗎?”羅伊娜也說過同樣的問題,隻不過語氣溫和些罷了。我又看了眼那個詞“悲劇”。仿佛安妮特已經考慮過一陣,然後才給這出戲劇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標簽。PP:那今天早些時候呢?AJ:你的意思是,可能有人進來後躲了起來?PP:請你回答我的問題好嗎?AJ:沒有,就跟平常一樣。都是學校裡的人,還有一兩個搞後勤的,進來送東西。PP:你認識這些搞後勤的嗎?AJ:是的,一個是夥食員,一個是清潔工。他們是從側門進學校的,我的意思是,進教學樓的,一般人都從正門進。PP:你覺得會不會有人偷偷溜進去?AJ:我不知道。不過,就算有人進去,也不是被我放進去的。PP:我現在想了解一下火災發生前後的情況。當火警響起的時候,你在哪裡?AJ:在辦公室裡。跟往常一樣。PP:一個人嗎?AJ:不。我跟羅伊娜·懷特在一起。她來辦公室取運動會的獎牌。PP:你確定跟你在一起的是羅伊娜嗎?AJ:是的。我正在跟她說一個朋友的問題,然後警報器就響了。天哪,簡直吵死了。像莎拉先前所做的那樣,彭妮似乎也在一個個地排除嫌疑人。PP:你剛才說,你的一項工作,是負責出入校門的簽到登記。你能解釋一下,具體怎麼操作嗎?AJ:嗯,好的。每天早上八點四十和中午午飯後,老師都要根據班級簽到表對班裡的同學進行點名。沒有簽到的學生視為曠課。然後,簽到表會被送到我辦公室。這通常是由一名學生來送,作為一種訓練。當然,如果學生在簽到表交上來以後才到達學校,那他就要在另一份表格上簽到,這份表格放在我辦公室的一個架子上。而每個在學校放學時間以前離校的人,也要在那份表格上登記。PP:所謂“每個人”,指的是誰?AJ:主要是學生,因為去看牙之類的原因提前離校。不過有時也有大人,比如參加課的家長。PP:有老師嗎?AJ:有,不過很少。我的意思是,他們到校比我早,離校比我要晚。希蕾夫人讓他們像狗一樣地工作。不過,嗯,那些助教,就另當彆論了。我是說,他們跟我一樣。早上八點半上班,下午五點下班,有事可以提前離校。所以,登記提前離校的通常是他們。PP:火災報警器響了以後,你都做了些什麼?AJ:我跑出去了。她沒有告訴彭妮,她是等了五分鐘才跑出去的。她也沒說,這一段時間她都在乾什麼。也許,彭妮就沒想到要問她。AJ:我把班級簽到簿給了蒂利·羅傑斯,她是學前班的老師。不過,他們也沒用上。我的意思是,她已經知道自己班裡的學生都在那裡。接著,我看見一個男孩驚慌失措地站在雕像旁邊。羅伊娜一直試圖安慰他,可他隻是越來越激動。PP:你知道這個孩子的名字嗎?AJ:我現在知道了,我的意思是,我現在才知道他為什麼會那樣。不過,羅伊娜還問我有沒有看到珍妮。我跟她說,彆擔心,我知道她不在樓裡。我知道。好吧,每個人都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可我知道。PP:你是怎麼知道的?AJ:因為她之前已經登記離校了,就在我跟你說過的簽到冊上。就是我辦公室裡放的那份。如果你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PP:你認為那份紙質的簽到冊不會被大火燒掉嗎?問話的語氣中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但我能想象出彭妮當時對她的鄙視。連木頭窗框、石膏和地毯都被燒得化成了灰燼,那見鬼的紙冊子怎麼可能幸免呢?AJ:可她就是簽過名出去了呀?就在簽到冊上。我記得她簽過的。PP:那是幾點的事?AJ:我想,大概是三點左右。當時我沒看表。PP:她登記的時候寫時間了嗎?AJ:我看見她登記,但沒過去看她寫了什麼。我乾嗎要去呢?PP:你為什麼沒有把簽到簿帶出來?AJ:我沒想到它有那麼重要。我隻是覺得學前班的那本會比較有用。PP:毫無疑問,要搞清著火的時候誰在樓裡,簽到簿怎麼會不重要呢?AJ:看看,我是新來的,對吧?我才來了一個學期。幾個星期前,他們曾搞過一次消防演習,不過那天我生病沒有參加。而且,就算我把簽到簿帶了出來,情況也不會有什麼改變,不是嗎?它上麵有那見鬼的簽名,這隻能說明珍妮已經離開了教學樓,證明我現在跟你說的,她登記離校了。我瞥了眼珍妮,看得出,她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這要把她逼瘋了。“說不定她隻是不想讓彆人覺得這是她的錯。”我說。因為,她也很難解釋,珍妮怎麼會又回到了學校呢?PP:你是什麼時候意識到,珍妮·科維還在教學樓裡的?AJ:我看見她媽媽大喊著她的名字跑進了大樓。接著,那個蠢娘們兒也跑了進去。PP:你是說羅伊娜·懷特?AJ:是的。那時,消防車已經從公路上開過來了。她應該把這事交給他們,沒必要自己乾得比他們還積極。最終,搞得他們不得不把她也救出來。搞不清楚她拚命想要證明什麼。她一定是想吸引人們的關注吧。“貝克警督把PP叫出房間。三分鐘後,PP回來。”PP:你認識塞拉斯·海曼嗎?我記得莎拉曾跟你說過,教務長或者其他主管,或許會“毫不猶豫”地向警方透露一些信息,說明哪些人可能對學校心懷不滿。所以,很可能是有人,比如薩莉·希蕾,已經把塞拉斯·海曼的事情跟警方說了。看看,我的回憶和推斷都無懈可擊。他們居然還說我是植物人。AJ:我不知道塞拉斯·海曼。順便問問,塞拉斯是誰呀?PP:他曾是學校的一名老師,四月份離校了。AJ:那時我肯定不會認識他呀,不是嗎?我五月份才開始工作的。PP:你從來沒有聽說過他?AJ:我剛才說過,我五月份才開始在學校工作。PP:從來沒人跟你提過他的事情?AJ:沒有。PP:對於一個剛被開除幾個星期的老師,會沒有任何的流言蜚語?“AJ搖頭。”PP:我不得不說,這一點的確讓人難以置信。我對表情冷峻的彭妮的敬佩又上了一個層次。“你看看,”珍妮說,“塞拉斯和安妮特甚至互相都不認識,更不用說有什麼曖昧關係了。”莎拉從提包裡拿出另一份揉皺的筆錄,剛要開始讀,手機就響了九*九*藏*書*網,仿佛有人看見她似的。我湊近過去,聽見電話那邊傳來莫辛的聲音。“普利斯科,那家印刷公司,他們給西德裡小學印了三百本掛曆。這個信息有用嗎?”“有三百個人知道亞當在星期三過生日,同時,也知道當天學校開運動會,校園裡幾乎空無一人。證人那邊有什麼進展嗎?”“對不起,親愛的,彭妮拒絕跟我透露任何消息,其他人也都不跟我說。他們好像已經不信任我了。鬼才知道為什麼。”她對他道了謝,然後掛斷了電話,接著,用手把下一頁皺巴巴的筆錄紙理平。這一次,出現了SH的代碼,代表薩莉·希蕾,問訊者是AB,代表貝克警督。時間從下午五點五十五分開始。問訊幾乎跟剛才的同時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