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跟我說過,人死時,最後喪失的知覺將是聽覺。可是,你錯了,最後喪失的知覺,是愛。”羅伊娜和梅茜在一間辦公室裡等著,還有一位我不認識的年輕警官。莎拉、莫辛和彭妮站在外麵。“貝克打電話來,說他馬上就到,”莫辛說,“我還是不確定,應不應該讓梅茜出現在這裡。”“我們也可以觀察她的反應,”彭妮回應道,“而且,對羅伊娜的提問,說不定能誘導她母親最終說出真相。如果這樣還不行,雅各布會找來一位專業的社工,作為成人代替梅茜陪在她身邊。”貝克到了。隻見他跟彭妮交換了下眼神,似乎在傳達某種信息,可我猜不透。也許這就是貝克最接近慚愧的表達吧。“梅茜·懷特告訴我們她丈夫在哪兒了嗎?”“她說她不知道,”彭妮說,“這個愚蠢的婊子在替他撒謊。”她居然用如此難聽的詞彙稱呼梅茜,讓我感到十分震驚。奇怪的是,都到了這種時候,我居然還能被語言的力量震撼到。他們走了進來,莎拉仍在外麵等候。房間裡空氣悶熱混濁,塑料椅子被摞成一堆。拚貼地毯的尼龍纖維在刺眼的燈光下熠熠發光。穿著睡衣睡褲的羅伊娜顯得很虛弱,受傷的雙手仍然纏著繃帶。梅茜還在那裡閒不住,不停地為她調整著吊針架。莫辛正式地介紹著房間裡的每個人,年輕的警官在一旁錄音。“你確定你還好嗎?”莫辛問羅伊娜。“我沒事。是的。謝謝。”梅茜不能握住羅伊娜的手,隻好把手搭在她胳膊上。她又穿上了那件長袖襯衣,來掩蓋胳膊上的瘀傷。“你爸爸有火災時不在現場的證據。”莫辛說道,他的語氣中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但看得出,他聚精會神地盯著羅伊娜的臉。而彭妮則在觀察梅茜。“是的,”羅伊娜毫無表情地說道,“星期三爸爸在蘇格蘭。”“你爸爸讓你放火了嗎,羅伊娜?”莫辛依舊平靜地問道。“當然沒有。”梅茜說道。她的聲音異常尖利,太陽穴處暴起一根青筋。“那塞拉斯·海曼呢?”莫辛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我問你,之前……”“沒有,我跟你說了,”羅伊娜懊惱地說道,“他沒有讓我做過任何事情。”“一小時前,有人企圖謀殺珍妮弗·科維,”貝克說道,“我們沒有時間和耐心,來容忍你包庇凶手的行為。”我聽見有人深吸一口氣。梅茜的臉“唰”的一下白了。她看上去滿頭大汗,似乎馬上就要嘔吐出來。羅伊娜極力保持沉默,她把頭轉向母親。“我想你最好還是出去吧。”“可我得陪著你呀。”“我們可以請另一位有能力的成年人來陪伴羅伊娜。”貝克說道。“你同意嗎?”莫辛問羅伊娜。她點點頭。梅茜離開房間。我沒看見她的臉,但我看得出,她用跌跌撞撞的步伐來表示抗議。門在她身後關上。“請你稍等一小會兒,”彭妮對羅伊娜說,“我們去把那個人找來……”“我現在得把真相告訴你們,為了珍妮,我必須這麼做。不是爸爸乾的,這件事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我想起,塞拉斯·海曼勾搭珍妮不成,就把目標轉向羅伊娜;他在頒獎典禮上大發雷霆、口出狂言;他為了敲開重症監護室的門,給護士送花。“是媽媽。”羅伊娜說道。梅茜?我仿佛看見她可愛的臉蛋兒,感覺到她溫暖的擁抱。我想起她在運動會那天,把專為亞當準備的小東西遞給我,精美的包裝盒裡,裝著一份恰到好處的小禮物。她知道當天他過生日。她當然知道!從亞當出生起,她就知道。而且另外還有三百個人也知道。她在火災發生前來到學校,是為了接她回家,因為地鐵出了故障,“司機媽媽出馬了”。從我們認識的那天起,我們就成了朋友,沒有理由。“媽媽很害怕變窮,”羅伊娜平靜地說道,“她一直很有錢。我的外公外婆很富有,所以她一直不必工作。”可梅茜說,她並不在乎貧窮與否,也並不介意出去工作,“我一直很想有一份工作,真的。”“她去西德裡小學參加課,”羅伊娜接著說,“也是希望能在我畢業後繼續掌握學校的情況。薩莉·希蕾沒把新生報名人數為零的消息告訴任何人,甚至爸爸都沒說。是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沒人來報名。可媽媽卻從伊麗莎白·費舍那裡得知,已經沒人再打電話過來谘詢。”但她並不是專門去打探消息的!她參加課,是因為她喜歡跟孩子們在一起。我感受著我們的友誼,是那樣沉甸甸,那樣溫暖;經過這麼多年的積累,日久彌深。“她離開過你的病房嗎?”莫辛問道。“嗯,是的,她出去吃東西,順便幫我帶回乾洗好的睡衣和洗漱用品。打電話的時候,她也會出去,因為病房裡不讓用手機。”“一小時前,當我們離開你病房以後,”莫辛說道,“她是否再次出去過?”“出去過,幾乎立刻就出去了。”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梅茜怎麼會想害死珍妮呢?大家都搞錯了。“謝謝你,羅伊娜。在有能力的成年人陪伴下,我們需要再次正式地問你。”辦公室外,貝克對年輕的警官說:“趕快去把那個社工給我找來,這一次我可不想讓辯護律師抓到任何把柄。”“梅茜·懷特一定是看見珍妮被帶出了重症監護科,並一直在外麵尾隨著她,”莫辛說道,“趁著核磁共振中心的安全措施沒那麼嚴密,就下了手。”莎拉點點頭。“珍妮的呼吸機管子第一次被拔掉,是在燒傷科。當時,梅茜就待在同一條走廊的羅伊娜的病房裡。她出現在那裡,沒有任何人會懷疑。”“這麼說,你認為凶手不是娜塔莉亞·海曼,而是梅茜?”莫辛問道。“是的。”我當時離得很遠,看見的又隻是背影——可是,那人不可能是梅茜,不可能。“珍妮當時在學校一定看見過她。”莎拉說道。“而且,珍妮的手機也在她那裡,”莫辛說道,“如果有任何不利於她的證據,她有充足的時間來消除它們。”他們每說一句,就如同為一幅肖像拚圖又拚上一個色塊。可是,我卻不願去看他們為我的朋友勾畫出的那幅邪惡的肖像。因為,從珍妮四歲起,梅茜就一直看著她長大。這麼多年來,她一直聽我講述珍妮和亞當的事情,一直都是。她知道我有多愛他們。她是我的朋友,我信任她。我不能把她跟發生的一切聯係起來。不能。於是,我刻意回避著梅茜的那幅肖像。“那家庭暴力呢?”莫辛問道。“天知道那個家庭裡究竟發生了什麼。”莎拉說。“把梅茜·懷特找來,”貝克警督對彭妮說道,“以縱火罪和企圖謀殺珍妮弗·科維的罪名拘捕她。”“她在羅伊娜的病房,”莎拉說,“幾分鐘前我看見過她。”我這才意識到,莎拉一直在留意她。彭妮前去逮捕梅茜。我並沒有跟過去,而是跟著莎拉回到令人窒息的辦公室。“好吧,羅伊娜,我們一邊等社工過來,一邊……”“我媽媽會被帶走嗎?”羅伊娜問道。“很遺憾,我想會的。”羅伊娜什麼都沒有說,隻是怔怔地盯著地板。莎拉等著她的反應。“她肯定想不到我會告訴彆人。”羅伊娜說,她顯得十分羞愧。“那她跟你說過嗎?”莎拉問。羅伊娜沒有回答。“如果不願意的話,你什麼都不用說。這不是問訊,隻是閒聊而已。”我想,莎拉這樣並不是為了抓住機會審問她。不是的。她隻是想對羅伊娜好一點。或者,她隻是不想再等,想立刻弄清真相。“媽媽感覺很糟糕,真的很有負罪感。這對她來說太可怕了,”羅伊娜說道,“她需要找個人傾訴一下。而且,可能因為我受傷了……可能她覺得對不起我。”她開始抽泣起來。“現在,她肯定會恨我的。”莎拉坐到她身邊。“這很糟糕,不過,我還是慶幸她能跟我說,”羅伊娜繼續說道,“我是說,她能信任我。她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從來沒有。大家都以為,我們很親密,但其實不是這樣。我是‘讓她失望的小東西’99csw.。”可梅茜是那麼愛她。“你知道嗎,小時候,我是很漂亮的,”羅伊娜接著說道,“那時候,她為我感到自豪。可是,長大以後,我變得不再漂亮,她也就不那麼愛我了。”我在心裡催促莎拉,快反駁她,告訴她,母親是不會這樣的,她們絕對不會停止對孩子的愛。“我知道這聽起來有些傻,可這的確是從我換牙開始的,”羅伊娜說,“因為我的牙齒長得又歪又黃,她就逼著我去牙醫生那裡矯正,我還那麼小,就要服用很多抗生素之類的東西。媽媽各種辦法都試過,每天晚上,都要求我把牙齒漂白一遍,雖然醫生說過這對長斑的牙齒沒什麼效果。後來,這類變化就變得司空見慣,我金色的長發變成了棕灰色,眉毛長得越來越粗,臉盤也越變越大,可眼睛卻並沒有變大。這樣,我就變醜了,正好跟灰姑娘相反。我不再是她想要的那種女兒。”莎拉還是沒有作聲。然而,我的上帝呀,如果有一件事我是對梅茜完全有把握的,那就是,她愛羅伊娜。“你知道嗎,這很不好過,”羅伊娜說,“我是說,變得難看,在學校,受歡迎的永遠是那些有著漂亮臉蛋、長發飄飄,擅長音樂、英語和藝術的女生。而不是皮膚很差的聰明女孩。不是我。成為一個醜陋的聰明女孩,真的很悲劇,是不是?而回到家後,遭到的也是同樣的待遇。”“你就要上牛津大學了,是嗎?”莎拉問道。“讀的是自然科學,這一點,她一定沒告訴彆人吧。她假裝我從此就能去參加舞會和派對,遇見相貌英俊的本科生,而不是在一所全是女生的學院,埋頭在科學實驗室裡苦乾。”“聽過莎士比亞的那句詩嗎?‘若是一看見人家變化,就改變自己的愛,這算不得真愛。’我想,彆的媽媽對孩子都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但對於我,卻是如此。”可是,我所能想到的,就隻有梅茜對羅伊娜的文學修養有多麼的自豪——“雖然報考的是自然科學專業,可她甚至也能熟讀莎士比亞。我的小書蟲啊!”她對羅伊娜的自豪,對她的愛,這些怎麼可能有假呢?這些都是她身上真實的顏色,都是梅茜之所以成為梅茜的原因哪。“我想,她一開始對我跟塞拉斯的事情還挺得意,”羅伊娜說,聽得出,話語中藏著傷心的情緒。“我是說,他很帥,不是嗎?我想,她認為,這樣就能證明,我也可以像漂亮女孩那樣,被人喜歡。”“可是,我的老天爺呀,他都結婚了,”我對她說,“而且,都三十歲了。你媽媽當然不會想讓他成為你的男朋友,她當然會希望你找到更好的人。”“她跑去見他,”羅伊娜接著說,語氣有些猶豫。“那天是情人節,他寄給我一張賀卡。她去了他家,告訴他必須結束我們之間的關係。”情人節後第二天,娜塔莉亞就沒再投放過恐嚇信。看來是梅茜和塞拉斯的談話起的作用。換成我,為了珍妮,我也會這麼做。如果她,在十六歲的年紀,跟塞拉斯·海曼發生關係,我肯定也會這麼做的。因為,這跟珍妮與伊沃之間的關係有著本質的不同,簡直是天壤之彆。“我愛過他,”羅伊娜平靜地說道,“現在依然愛他。我以為,他會為了我爭取一下,但他沒有。”“後來,媽媽就想辦法讓他被開除。她給報社打電話,卻不考慮這樣給學校可能帶來的後果,隻是為了把他趕出學校,為了懲罰他。而且,她還告訴我,她給他寄過蠟燭,一共八根,跟亞當生日蛋糕上的蠟燭一樣。她說,她就是要讓他知道,如果他敢再跟我複合,她會要了他的命,她有這個能力。”三十年來,我所熟悉的梅茜,是那個精力充沛、熱情外向,年年參加媽媽賽跑,年年跑成老末,而且是被遠遠地甩在後麵,可從來沒有半句怨言的人!我也知道,她很脆弱,很容易受傷,身上經常傷痕累累。這些,跟她們刻畫出的梅茜,沒有半點相似之處,完全格格不入。這時,一位護士敲了敲門,然後走了進來。是貝琳達,那個總是麵帶微笑的護士。“現在是查房時間,醫生們需要看一眼她的情況。大概需要二十分鐘。”莎拉站了起來。“當然。”我的病房要比會議室涼快得多,不但窗戶都敞開著,地上白色的地毯也在視覺上起到降低溫度的作用。一位護工推著擔架車,上麵躺著我不省人事的身體。護工把我抱回到床上。我的檢查結束了,你等著結果。這時,貝爾斯托姆醫生的高跟鞋聲越來越近,今天換成了魯布托(譯者注:克裡斯提·魯布托(Christian Louboutin)是法國著名的生產高跟鞋的奢侈品牌。鞋底為紅色是該品牌皮鞋的標誌性特征。)的黑色皮鞋,鞋底上閃亮的紅色像是一個警報。她告訴你,掃描顯示,我沒有認知機能,大腦對吞咽、張口和呼吸這樣的基本機能都沒有反應。我並沒有在那片綠蔭網球場上,躍躍欲試,時刻準備衝出去接球,然後揮動球拍,猛地將球擊過網去。我是跟莎拉在一起,聽她跟羅伊娜的對話。在他們做那些掃描的時候,我根本就沒有靠近過自己的身體。難怪他們認為我沒有反應呢。你要求跟我單獨待會兒。你把我的手握在手中。你說你都懂。我對你感到疑惑。你拉上我床周圍的簾子。你把頭靠在我的腦袋旁邊,我們臉貼著臉,我的頭發摩擦著你的臉頰。經過將近二十年的彼此相愛,和十七年共同對孩子的愛,我們已經合二為一。就在這一刻,我們愛情的本質得到了升華。珍妮站在門口。“珍,進來。”可她搖搖頭。“我沒想到。”她說完,然後走開了。我也沒想到,我們堅如磐石的步入婚姻的愛情,它的核心居然能達到如此堅硬的密度。想想十九年來,我們每天都會跟對方交流。十九,乘以每年的三百六十五天,我們已經進行過多少次對話——我們的談話中已經使用過多少詞語?不計其數。我的頭發依然落在你的臉頰上,但我卻離開了你。這對你有好處,親愛的,如果你認為我不在這裡。這會讓一切容易一些。我也希望能讓情況變得容易一些,為了你。我走出房間。一樓辦公室外麵,人已經到齊,準備對羅伊娜再進行一次聆訊。社工已經到了,這會兒,人們已經開始往辦公室裡走。走廊也越來越熱,大家臉上都汗津津的。貝克的襯衣敞開著,他的手在握著的文件上留下一圈汙痕。我忽然想到你。想到你會不會意識到,我已經不在你身邊。此時,待在外麵走廊裡的隻有彭妮和莎拉兩個人。“有一件事情,現在必須讓你知道,”彭妮說道,她沒抬頭看莎拉的眼睛。“本來之前你就該知道的。”“是嗎?”“梅茜·懷特就是那個目擊證人,是她自稱看見亞當拿著火柴從藝術教室裡走了出來。”我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她。“我怎麼也想不到,梅茜·懷特會直接卷入火災這個案子。”彭妮對莎拉說。裡麵的人都在等著,但她必須要讓莎拉知道,這是她欠她的。“當時,她看起來是真心地為珍妮和格蕾絲的遭遇感到難過,”彭妮繼續說,“然後,很不情願地告訴我,這是亞當乾的。我那時還感覺是自己逼著她說出來的。”“要是我早知道……”莎拉說道。“是的,我很抱歉。自從我們發現騙保的情況以後——應該說是你發現的——我們一直在質疑她證詞的真實性,可這些調查,都是以她在保護自己丈夫的假設為基礎的。沒想到,事實正好相反,原來是她在耍弄我們。對不起。”“我跟梅茜說過,有個證人說自己看見了亞當,”莎拉說,“她當時還顯得十分驚訝。我以為,她根本不相信有這種事。”“一位演技絕佳的演員?”彭妮說。莎拉考慮了半晌,然後搖搖頭。“這是因為我是一個警員。她以為我可能已經知道她就是那個證人,她以為同事會告訴我。原來,令她驚訝的,竟是我的不知情。”難怪,當晚在咖啡廳,梅茜見到莎拉的時候,起初非常緊張。彭妮走進辦公室。此刻,裡麵坐了很多人,將羅伊娜襯托得越發渺小。她死死盯著地毯上閃閃發光的纖維,頭都不敢抬一下。“你剛才跟我們的一位警官說過,你媽媽知道學校就要破產的事情?”貝克問道。“是的。”“為什麼你媽媽會說,她看見亞當從藝術教室裡跑了出來?”彭妮問道。貝克警督顯得有些不悅。“她需要一個小孩給她當替罪羊,”羅伊娜平靜地說道,“這樣,就沒有人會懷疑他們在騙取保險金了。而且,當天又碰巧是亞當的生日。”“運動會那天?”“是的。不過,她並沒有想傷害任何人。”“而且,不會有教職員工能趕來滅火?”羅伊娜沒有回答。“是你嗎?”莫辛問道,“是你媽媽讓你乾的嗎?”她依舊沉默不語。“你剛才不是說了,要把真相說出來嗎?”莫辛提醒她道。“我不知道她要乾什麼,直到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到了醫院以後,她才把一切都告訴我。她覺得可以信任我。哦,上帝呀。”“這麼說,是你媽媽乾的?”貝克警督問道。她搖搖頭。“是她唆使亞當乾的。”可是,沒有人能夠操縱亞當乾出這種事情。他是那麼善良,那麼細心。“她告訴亞當,海曼先生給他準備了一份生日禮物,就放在藝術教室,”羅伊娜繼續說道,“她跟他說,那是一座火山。三年級的學生,不是用醋、蘇打粉之類的東西,做過火山噴發的場景嗎?”“她告訴亞當,這是另一種火山,他得把它點著。還說,他可以用點生日蠟燭的火柴來點,而火柴,她已經幫他取來了。”“她說,那個可憐的小窩囊廢對火柴碰都不想碰一下。”這是從她嘴裡說出的話嗎,我不知道。我想到的隻是她的話,而不是她的所作所為。因為,我還沒辦法去想象她做的那些事情。“她說,那她就不得不跟他講講了,”羅伊娜繼續說,“海曼先生,他可是親自把這個火山的禮物拿到學校來的,要是他被人發現進了學校,肯定會遇到大麻煩的。”我忽然產生一種惡心的感覺,一座火山,而不是一場火災,為了海曼先生,他最愛的老師。“她告訴亞當,海曼先生還等著跟他說生日快樂,他隨時可能回來。要是看到亞當並沒有享受到他帶來的驚喜,他一定會非常失望的。”這麼說,塞拉斯·海曼就這樣直接跟火災聯係起來——隻不過是作為一種幽靈般的存在,作為一個驅動的原因,對於以他的名義發生的那些事情,他本人其實並沒有過錯。“於是,亞當就點燃了火山。”羅伊娜依舊語氣平靜地說道。“火山裡是什麼?”彭妮問道。“她說,有鬆節油和其他的助燃材料。她還往表麵噴了一些噴膠。她說,亞當非常膽小,站得遠遠的,才敢把火柴扔過去,否則,他的臉肯定會被灼傷的。”“她想要殺了他嗎?”“沒有。當然沒有。”“你剛才說,如果他站得靠近一點,火焰肯定會灼傷他的臉。很明顯,她當初是以為他會站在跟前的。”“她不可能打算殺害他的。”不過,她的聲音在顫抖,缺乏應有的確定,來支持她的說法。“還有彆的嗎?”羅伊娜點點頭,她不敢看其他人的臉,也在極力掩飾自己的痛苦和羞愧。“當亞當的媽媽衝進大樓去找珍妮的時候,她走到亞當跟前,對他說:‘老天爺呀,你居然乾出這種事情,亞當!’”羅伊娜對她母親的模仿,準確得令人心驚,我不禁往後退了幾步,而羅伊娜本人似乎也有些不安,不過她還是繼續鎮定地說道:“她告訴他,這是一次對騎士的考驗,而他失敗了。這一切都是他的錯。”而亞當也相信了。這是因為,亞當相信,勇氣和榮譽,都會受到質疑和考驗。這是因為,在這個八歲男孩的想象中,自己就是高文爵士。然而,故事並不是高文爵士被巨人掐住脖子寧死不屈,而是有人當著他的麵,將她母親和姐姐騙進著火的大樓,然後告訴他,這一切都是他的錯。我好想跑到他身邊,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不是!然而,我的聲帶卻再也無法發出聲音。而亞當,也變成了啞巴。貝克警督此前唯一猜對的事情,就是罪惡感令亞當說不出話來。“這就是為什麼我跑進去的原因,”羅伊娜平靜地說,“在她對亞當說了那些話之後。”她頓了半晌,看得出十分難過。“我真的好想見見他,告訴他,這根本不是他的錯,”羅伊娜說,“我想,他可能並不想見我,但我真的很想見他。”她的聲音一度哽咽。“這其中也有我的錯,”她繼續說,“是我把火山實驗的事情告訴媽媽的。去年夏天,我在亞當的班裡當助教。我跟她說過,亞當是個多乖的孩子。他對騎士書籍深深著迷,還把自己也當作一名騎士——或者說很想成為一名騎士,讓我覺得他好可愛。我把這些都跟媽媽說過。”然而,我都已經跟梅茜說過無數次了——他的優點,同時也是讓我擔心的地方。為了他著想,我更希望他能對足球著迷。可憐的羅伊娜也陷入了沉默。我好希望他們能對她說,這也不是她的錯,可房間裡坐的都是警官,他們都有公務在身。那種莎拉所謂的“安撫感情”的事情,要等到以後再做。我過去一度覺得,她根本就不重視同情這碼事。“你知道你媽媽為什麼要傷害珍妮嗎?”彭妮問道。“她開始沒打算這麼做,直到格蕾絲大喊著珍妮的名字跑進大樓,我才知道,她在裡麵。媽媽也一樣,我保證。她不可能去傷害格蕾絲或珍妮。我知道,她不會的。這是一個可怕的錯誤。”這時,她劇烈地顫抖起來。莫辛關切地望著她。“你覺得,你爸爸知道你媽媽想乾什麼嗎?”貝克警督問道。“不知道。”她頓了一下,“不過,他曾責備我沒有及時阻止她。我是說,當時我也在那裡,我本應該阻止她的。”彭妮帶羅伊娜走出辦公室,回到燒傷科。我也回到我的病房。病床周圍的簾子依然拉著,裡麵,你靠在我身旁,趴在我身上,痛哭起來,哭得那麼傷心,連床都跟著晃動起來。你哭泣,是因為你知道,我不在這裡。我好想走到你跟前,可這樣隻會讓這一切更難,更難。莎拉進了病房,跑到你身邊,用胳膊摟住你。此刻,我對她懷著萬分的感激。她把梅茜的事跟你說了,可你幾乎沒怎麼聽。接著,她又說,亞當是被人哄騙著點著了火,然後,又被說成全是他的錯。這時,你才從我身邊直起身子。“哦,老天,可憐的亞當。”“你要去看看他嗎?”莎拉問道。你點點頭。“一見過格蕾絲的醫生,我就回去。”你已經跟醫生提出在我床邊開個會,似乎是想麵對著我昏迷不醒的身體,來做個決定。我遠遠地躲在病房的那一頭,生怕靠近一點,就會被你感覺到,而這隻會讓你更加悲慟。一位護士推著裝藥的小車給每個床位的病人發藥,她從小車裡取藥盤的聲音,蓋過了你們的低聲交談。你讓桑胡醫生一起過來了,我盯著他友善的臉,沒看你的臉。我沒有勇氣去看你的臉。幾天以前,我錯怪他了。由於一係列機緣巧合,他之前並沒能讓我們相信今天的結果,對於我們這樣的家庭,沒能履行他一貫的直陳病情的職業風格。推著藥品車的護士在一張病床前停留了很長時間,一片沉寂中,你的話語穿過病房傳達到我的耳中。你告訴他們,你明白了,我再也不會醒過來了。我不再“在那裡”了。你告訴他們,我父親患有卡勒氏病,當年,珍妮和我都曾做過化驗,看我們是否適合做骨髓移植。你告訴他們,珍妮和我的組織是可以配型的。你要求他們用我捐贈的心臟。我愛你。那輛嘎嘎吱吱的小車又走了起來,護士在跟彆人說話,我沒能聽見你跟他們後來的對話。不過,我知道你們會談些什麼,因為,我跟珍妮似乎已經在沿著這條推理的路線往下走了。病房那頭,我凝神傾聽,希望能捕捉到自己期望的隻言片語。貝爾斯托姆醫生高昂的聲音傳得更遠一些。她告訴你,我能夠自主呼吸,所以,要等上至少一年,或者更長的時間,他們才能向法庭提出申請,停止給我提供水和食物。你愛珍妮,卻麵臨著要我生還是要我死的選擇,你根本無從選擇,此時,留給你的,隻有殘酷的現實。桑胡醫生提出,可以簽署一份《放棄複蘇協議書》。我想,這應該是這種情況下的標準流程。然而,正如貝爾斯托姆醫生所指出的,無論這是不是標準程序,都沒有理由不實施複蘇,讓我的生命就這樣結束。諷刺的是,我的身體,居然健康無損。我想,桑胡醫生是想給你一些善意,一些希望。可是,即便不實施複蘇,我的身體破壞了,還需要繼續為我供氧,直到器官移植以後。在桑胡醫生的辦公室,你在《放棄複蘇協議書》的表格上簽了字。珍妮走了進來,看你簽字。“你不能這麼做,媽媽。”“我當然能,這樣,你……”“我已經改變主意了。”“現在改變主意已經太晚了,甜心。”“即使給我的布丁抹上奶油,它也不能變成蛋奶沙司,見鬼!”我大笑起來。她卻十分懊惱。“我開始就不應該答應你。真不敢相信我居然這麼做了。你讓我處於一種非常糟糕的……”“我再也不會醒過來了,珍,但是你會好起來。所以,這樣很合理……”“合理什麼?你現在變成傑裡米·邊沁了嗎?”“你還讀過他的書?”“媽媽!”“我很意外,僅此而已。”“不,你在轉移話題。你不能這樣,這個變化太大了。如果你堅持這麼做,我就拒絕再回到身體裡麵去。永遠都不回去。”“珍妮,你想要活下來。你……”“但不是以你的生命為代價。”“珍……”“我不同意!”她是認真的。雖然她也極度渴望自己能活下來。你回家去看亞當,我跟著你。當我們沿著走廊往前走時,你朝我身邊靠了靠,仿佛知道我就在旁邊。也許,現在,你不再認為我在自己的身體裡,而是能感覺到我在其他地方陪伴著你。當我們經過花園,陰涼已經被拉長為夜的黑影。珍妮跟伊沃待在裡麵。之前,我就訝異於他居然知道她在哪裡,並為他們之間的默契感到驚歎,在我看來,這幾乎是某種靈性的交流。可是,現在再看他倆,我隻希望她待在他的世界裡,在那個真實的世界——讓他能夠真真切切地觸摸到她。而我,也好渴望能觸摸到你。在車裡,我再次陷入幻想,不過,隻有約莫一分鐘的時間,我們又回到了舊日的生活中,我們一起開著車出去吃飯,後備廂裡藏了一瓶葡萄酒。我甚至還荒唐地希望,開車的是我。(“這可是一瓶上好的勃艮第葡萄酒,格蕾絲!所以,轉彎的時候,要溫柔一點喲!”)我甚至還幻想出一條街道,讓想象更真實一些。“方向盤打得太猛了,從儀表盤上就能看出來。”你說。“儀表盤上能看出我用力太猛?這怎麼能看得出來呢?”我很享受這種對話,夾雜著調侃、爭辯和調情。“變速杆,你得……”接著,我要麼嘲笑你在抬杠中理屈詞窮,要麼發起一場真的爭吵,來聲討你的大男子主義。我們經常進行這種半吵架半開玩笑式的抬杠。所以,我取笑你的時候,你總是能聽出我的弦外之音。我繼續開車,五分鐘以後,你便不再提我右轉過猛的問題了。一看見我們的房子,剛才小的幻想立刻破碎。亞當房間的窗簾依然拉著,現在是七點半,上床時間。你轉向我,似乎瞥見了我的臉。難道現在,對你來說,我變成了一個鬼魂嗎?如影隨形地跟著你?你邁進房門,可我卻停了一小會兒,才跟著進去。擺在窗台上的天竺葵,因為炎熱變得乾枯萎黃,不過,亞當種的兩盆胡蘿卜和栽在培土袋裡的西紅柿都被澆過水了,這讓我莫名地感到一絲欣慰。這就是鬼魂嗎?魔鬼和幽靈會坐在車裡,幻想跟自己跟丈夫拌嘴,並且查看培土袋和窗台上栽培的植物嗎?你在廚房裡見到我母親,她顯得有些擔憂,蜷縮著身體,雙手環抱著自己。她對你說,就在第一次醫生的正式會議之後,她就把我再也不會醒來,我會死去的消息告訴亞當了。可你卻麵露感激之色。我想,你跟我一樣,也看出了母親的勇敢。她是我們當中唯一敢於用身體語言對醫生初次說的話進行反駁的人。你告訴她,你打算要把我的心臟捐給珍妮的努力,也沒有成功。她說希望能夠發生奇跡。“我沒法想象,她活下來,而讓她的孩子死去,這對她意味著多大的痛苦。”你伸出胳膊摟住她。“你呢,喬治娜?”“我,你不用擔心我。我是隻結實的老鳥兒,我不會崩潰的。我要一直照顧這個家,直到亞當上大學,然後再崩潰。”“崩潰”是我二十多歲時經常使用的詞語,卻被母親撿來用了。而“結實的老鳥兒”則是她的一句口頭禪,我喜歡這種語言的遺產。我說的話,又有多少能進入珍妮和亞當的詞典呢?他們使用這些詞彙的時候,一定會想起我,一定會比語言本身更深刻地感知到我。“亞當剛才給我看了他關於世界創立之初的那場大雨的作業。”母親告訴你。你被觸動了。“他想到那個了?”“是的。她沒有走,邁克。格蕾絲變成了萬事萬物,她不會就這麼走的。”“不。”你走上樓梯,來到亞當的房間。我看了眼我們臥室敞開的門。有人幫我們整理了床鋪,但我們的留下的東西都還擺放在原處。我的床頭櫃,將我的一生凝固於一瞬:珍妮出生以前,那裡是個更小的床頭櫃,裡麵塞著一本(一本字體很小的經典大部頭)和一盒綠色萬寶路香煙,桌麵上總是擺著一杯紅酒。你為我不健康的生活方式感到驚駭,而我也從不理會你的抱怨;有了珍妮以後,經典、香煙和紅酒都被拋到一邊,取而代之的是橡皮奶嘴兒和時裝書籍;如今,我開始戴老花鏡,書籍也卷土重來,一般都是一些新書,有著閃亮的封麵和醒目的字行。你站在亞當臥室的門外。“是爸爸。”門還是關著。“亞當?”你靜靜地等著。門那邊依然沒有動靜。我想,把門打開,見鬼,你就不能自己把門打開嗎?我的天,我驚喜地發現,保姆的聲音又回來了。對不起,也許你是對的,要等亞當過來為你開門,表明你對他的尊重。我這是瞎猜的,不過,這並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我知道,你覺得,這都怪你,我的乖兒子,”你說,“但這不是你的錯。”你以前從來沒叫過他“乖兒子”。你現在已經采納了我的全套詞彙,我為此感到高興。“讓我進去,好嗎?”你們之間的那扇門依舊關著。現在,我本應該用自己的胳膊摟著他,本應該……“好吧,是這樣的,”你說,“我愛你。不管你認為自己做了什麼,我都愛你。沒有任何事情——絕對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改變這一點。”“是我的錯,爸爸。”這是他火災以後說的第一句話,每個字都那麼沉重,但它卻令人欣慰。“亞當,不是……”“它看起來真的不像一座火山。隻是個水桶,上麵蓋著一張橘色的皺紋紙,下麵裝著什麼東西。她說,我應該把它點燃。可這的確是一個考驗。我不應該照做的。”“亞當……”“我不喜歡火柴,我害怕它。我知道,自己不應該使用它。你跟媽媽,還有珍妮,一直都叫我不要用。我是說,萬一不小心,著了大火。所以,十二歲以前,我是不可以用的。我知道,我做錯了。”“亞當,請你聽我說……”“海曼先生說,科維先生能通過大勝利的考驗。科維先生就是我。他認為,我像一個騎士,可我不是。”“亞當,海曼先生從來沒有出現在那裡過。他很關心你,而且他也從來沒有讓你做過那樣的事情。你還是科維先生。”“不,你不明白……”“這一切都是她編造出來的。關於海曼先生,還有他為你準備的禮物,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為了騙你幫她做事,而編造出來的。警察已經把她逮捕了。每個人都知道,這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爸爸,不管她跟我說什麼,我根本就不應該照做!塞壬(譯者注:塞壬(Siren)是希臘神話中人首鳥身(或鳥首人身,甚至跟美人魚相類)的怪物,經常飛降在海中礁石或船舶之上,又被稱為海妖。塞壬用自己的歌喉使得過往的水手傾聽失神,航船觸礁沉沒。)和綠巨人美麗的妻子,都引誘過彆人,可是,好人是不會上她們的當的。強大的騎士九*九*藏*書*網是不會照做的。可是,我卻做了。”“他們是成年人,亞當,而你隻有八歲。作為八歲的男孩,你已經非常勇敢了。”門那邊陷入沉默。“想想,上次你站出來為海曼先生講話那次?那真是太勇敢了。很多大人都沒有勇氣這樣做。我早就應該跟你說的,對不起,我沒有說。因為我真的為你而感到驕傲。”亞當依然沒有吭聲,然而,你還能跟他說些什麼呢?“不是那樣的。”他說。你靜靜地等著,沉默讓人害怕。“我並沒有去救他們,爸爸。”他的聲音裡,充滿了自責,把我們兩人的心,都捅了個洞。“感謝上帝。”你說。亞當終於打開了門,你們之間的隔閡煙消雲散。“如果再失去你,我就徹底沒法承受了。”你說著,緊緊地抱住了他。一股暖流在他體內激蕩,他緊繃的雙腿和寫滿恐懼的臉龐終於放鬆下來。“G奶奶跟我說,媽媽再也不會醒過來了。”“是的。”你說。“她死了。”“是的。她……”我以為,你會再說些什麼,比如,“喪失認知機能”和死亡的區彆,但亞當隻有八歲,你現在還沒法用細節跟他解釋為什麼他會沒有媽媽。他開始哭泣,而你隻是儘可能地緊緊摟住他。沉默在你們中間擴展,變成一個吹起的肥皂泡,裡麵包裹著各種情感,然後瞬間破裂。“你還有我。”你說。此時,你摟著他的胳膊,不是在摟著他,而是在依靠著他。“而我,也還有你。”五小時過去,現在已接近午夜。此時,珍妮的童話故事已經落幕——馬車變回南瓜,跳舞的公主也需要回到床上去睡覺——可是,亞當喜愛的故事還要順時針再轉動一會兒:月光明亮之時,時間會被施以法術,萬籟俱寂,每個人都進入夢鄉,除了那個小女孩和吹夢巨人(譯者注:吹夢巨人(the BFG)是著名童話《查理和巧克力工廠》的作者羅爾德·達爾(Roald Dahl)的一部作品,刻畫了巨人和小女孩蘇菲之間發生的感人故事。),巨人正在把他的夢吹進一間間臥室。我能看見書架二層上擺著的《吹夢巨人》。你睡上鋪,亞當則睡下鋪,旁邊塞著他最喜歡的小獅子阿斯蘭。我的舞鞋——如果我有的話——將散發出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我剛才去了醫院,現在要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你。我一直看著你們,看你坐在亞當身邊,握著他的小手,值得慶幸的是,我已經對離開醫院的疼痛有足夠的忍受力,這樣,我可以一直陪著他,直到他進入夢鄉。孩子們給我母親起了個可愛的稱號——“G奶奶”,以便把她跟你母親——安娜貝爾奶奶相區分。雖然你母親在他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但她依然是他們的奶奶。你找到亞當以前的小夜燈,然後回到上鋪。為了在他需要時第一時間回應,你還特意把手垂到下麵。母親走了進來,考慮到你在照看亞當,她就想去看看珍妮。我跟她一起去了。不知以前我有沒有跟你說過,自從母親發現我不再存在於身體裡麵,她就開始不停地跟我說話,以一種“霰彈槍”的方式,不分時間,不分地點。“格蕾絲,我的乖孩子,你總有一天能聽到我的話,肯定會的。”她開著那輛古老的雷諾克裡奧小轎車,沿著空曠漆黑的馬路,朝著醫院疾馳而去。“我給亞當的胡蘿卜和西紅柿澆了水。”她說。“謝謝你。”“本來應該給你窗台上的花也澆一點的。天氣熱,它們乾枯得太快了。”“也許你可以重新栽種。我真的很希望你能這麼做。”接下來,她沉默了一小會兒,此時,她的麵孔看上去蒼老了許多。她闖了一個紅燈,不過,路上幾乎沒有什麼車了,不必擔心。“我會種一些不那麼怕旱的植物。薰衣草應該會很漂亮。”“薰衣草簡直棒極了。”我們來到醫院。金魚缸大廳裡空空如也,隻是偶爾有一兩個病人,零落的腳步在空曠的大廳裡回響。一位醫生匆匆地走過。汽車的燈光透過窗戶的玻璃,徑直從漆黑的外麵照射進來。我想起了海曼,以及發現他來到醫院時,自己心中有多麼害怕。“離我的孩子遠點,走開!”這就是可怕的犯罪留下的心理創傷嗎?所有的醜惡和殘忍,仿佛會傳染到周圍人身上,如同沉船泄漏的浮油漂到岸邊,不由分說地將它碰到的一切東西染成黑色。是的,他性格上有著深層的缺陷,但他並沒有犯下任何罪過。他是個有缺點的人,但算不上壞人。亞當對他的信任是對的。聽你跟亞當說,海曼老師很關心他,絕不會殘忍地對待他,讓我很高興;同時,聽你又把他叫作“海曼老師”,我也覺得欣慰。母親來到珍妮的床邊。走廊裡,我看見珍妮在等我。“我需要知道,”她說,“我為什麼要回到學校,為什麼又上了頂樓,還有我的手機,為什麼丟了。我需要把這一切搞清楚。”我們已經掌握了大致的輪廓和主要的事實,可還缺乏細節。“明天,警方審問梅茜的時候,這些會水落石出的。”我說道。“可我也許堅持不了那麼久。”她說道,仿佛我們是在談論其他的問題。“你當然可以。”“不,我跟你說,媽,我不打算照你的計劃辦。我是不會改變主意的。”我並沒有立即反駁她。因為,我們女兒從你那裡繼承的,除了勇敢,還有可氣的固執。“那叫思想獨立!”你肯定會糾正我。“個性堅定!”好吧,我隻知道,幼兒園裡的其他小姑娘性格中都有軟弱順從的一麵,可珍妮截然不同,她借著你的遺傳,脾氣特彆固執,特彆有主見。是的,我很自豪。一直都是,在心裡悄悄地自豪。可是,對於她此刻的好奇,我卻不敢苟同。我隻是想找到幫亞當澄清的證據,除此以外,我什麼都不關心。而且,我也知道,她的時間還充足得很,因為她的時間都是我給的。我必須贏得這場辯論。“媽,我得把這一切都回憶出來,”她說,“因為,要是我想不起來,就如同我人生的這一段沒有發生過一樣,而這一段,讓一切都改變了。”我終於明白她為什麼這麼想知道,我也尊重她的意願。如果她回到距離火場太近的地方,我會隨時出來保護她。我們朝著羅伊娜的病房走去,可珍妮曾在那裡出現瘋狂的耳鳴。當時,我們以為是唐納德,而不是梅茜的氣味兒,激發了這種反應。我們一邊走,一邊拚湊著珍妮目前關於星期三下午的記憶。我們知道,她從學校夥房裡拎了兩大瓶水,從側門走到外麵。接著,她聽到警報聲,以為這是弄錯了,或者是一次演習。她還擔心安妮特會不知所措,於是把兩瓶水擱在夥房門口,然後回到學校。在裡麵,一聞到濃煙,她就發現,這並不是演習。我們來到羅伊娜的病房。珍妮閉上眼睛,我在猜測,到底是這間病房裡的什麼氣味兒,導致她出現上次的回憶——也許是我之前沒有留意的梅茜身上的香水味兒。她被捕以後,應該會把香水留在病房。我等著珍妮的反應。幾分鐘過去,是三到四分鐘。我用雙手環抱著自己,去麵對那個曾經是好朋友的陌生人。“我把水從夥房拎出來,”珍妮說道,“然後走了出去。火災報警器發出刺耳的響聲。我想,安妮特可能會束手無策,於是把水放在地上,然後回到學校。見鬼,這是真正的火災。”她停了下來。上次我們就到這裡。唯一新的發現,是我猜測她的手機可能是在她把水放下的時候掉到地上的。珍妮握住我的手。“我不敢自己去想,”她說,“我是說,想得更遠。”我終於知道,她剛才為什麼要在那裡等我。她再次閉上眼睛。“煙霧並不算太濃,”她說,“你能聞見,但並不比爐子裡燒東西時發出的煙更嗆人。我並不害怕,隻是在考慮自己該做些什麼。我想,安妮特應該也不會慌張,她說不定還會高興呢!她終於有戲演了。”看得出,珍妮在努力地掙紮,想要到達記憶長廊的最後一扇門。我想起莎拉提到的“逆行性失憶”——想象著,一道厚重的著火的大門,正保護著她,不讓她被門後的東西傷到。我想,伊沃是那麼地愛她——還有我、你、亞當和莎拉,我們都那麼愛她,她是知道的,也正是這一點,給予她力量和勇氣,讓她推開一扇扇記憶之門,重新回到那個恐怖的下午。“接著,我看見梅茜。”她說。她的身體變得僵硬。母親已經回到我們空蕩蕩的家裡,我坐在亞當床前,握著他柔軟的小手,看著他沉沉地睡去。珍妮的回憶像電影般在我腦海中播放,我沒法摁下停止的按鈕,隻能任它一遍遍反複循環。我多希望,通過把所見的一切告訴你,能讓它最終停下。尖銳的火警聲撕破了夏日午後的天空。珍妮把手中的兩瓶水放下,從夥房那邊的入口回到學校。她聞到了燃燒煙霧的味道,但並不覺得可怕。她想到安妮特,覺得她可能樂意看到這種事發生。她順著樓梯來到一樓高層,接著看到梅茜,她穿著那件長袖的“奮”牌襯衣,正在哭泣。“我看見亞當從藝術教室跑了出來,”她說,“哦,上帝呀,羅伊娜,你們都乾了些什麼?”羅伊娜,穿著她那條樸素的亞麻長褲,站在她對麵,怒氣衝衝地看著她。“看見亞當的是你,怎麼還怪我?”“不,當然。對不起,我……”羅伊娜扇了梅茜一巴掌,力道很大。我聽見那一巴掌狠狠地落在梅茜潮濕的臉頰上,這一聲中,情節稍微斷了一下。“閉嘴,你這個豬。”“你給我發了一條短信,”梅茜說,“我以為你已經……”“原諒了你?”“我隻是想為了……”“你先是趕走了我愛的人,現在又要把我們搞破產。太厲害了,媽,你真是太厲害了。”梅茜思忖了片刻。“他對你來說太老了。他是在利用你,並且……”“他就是個可憐的窩囊廢、膽小鬼。而你,就是個愛管閒事的婊子。”羅伊娜大聲衝她喊道,每個字都像鞭子抽在她身上。“我得去幫他們。”梅茜說著,扭過頭看著羅伊娜,仿佛在尋找勇氣。“是你讓亞當乾的,羅伊娜?”“這是你的主意,媽媽。”她擦去梅茜臉上的淚水,剛才她那一耳光留下的紅印,清晰可見。“你得去洗洗臉,”她說著,把梅茜翻起的褲腳拽下來。“然後把衣服穿好,見鬼。”梅茜離開羅伊娜,去幫助疏散學前班的孩子。她還沒有看見珍妮。可羅伊娜看見了她。她看見珍妮,認為她聽到了她們的每句話。珍妮回憶起,在那一刻,火著得並不算大。她知道,教學樓裡幾乎沒什麼人,剩下的人很容易就能跑出去。她唯一想到的,就是羅伊娜打了她媽媽,傷害了她。“亞當去找你了,”羅伊娜對她說,“上樓去醫務室了。”自此,一切都改變了。學校著了火,亞當在頂樓。珍妮趕緊跑上去找他。而亞當呢?他到底在哪裡?我需要往回倒一點,這樣,他便也能出現在這部恐怖的電影中。我看見亞當跟羅伊娜一起離開操場,羅伊娜提議帶他去取蛋糕。計劃竟如此周密。她特意穿上了一條亞麻長褲,而珍妮卻截然相反。我想,羅伊娜在此時顯得如此成熟。他們一起來到操場邊緣。在齊胸高的寶石色杜鵑花叢旁邊,他們似乎停了一下。羅伊娜把海曼為亞當準備生日禮物的事跟他說了,亞當聽了非常高興。我想,我當時看到的,在操場邊緣靜止不動的身影,應該就是羅伊娜,亞當在他旁邊,但他個子太矮,被杜鵑花叢擋住,我看不見他。接著,他們一起朝著學校走去。羅伊娜陪著亞當上樓到教室,拿上他的蛋糕。她又把火柴從美登小姐的壁櫥裡取了出來。她告訴他,海曼先生的禮物就擺在藝術教室,這是一個特彆的火山,他得把它點著,可以用點生日蠟燭的火柴來點。可亞當並不想用火柴,這讓羅伊娜有些吃驚,因為她之前低估了他,覺得他很懦弱。於是,她就跟亞當說,海曼先生可是親自把禮物送到學校來的,要是被人發現,他會遇到麻煩的。她告訴他,海曼先生很快就要來藝術教室,要是看到亞當沒有享用自己準備的禮物,他一定會很失望的。於是亞當很不情願地同意了。接著,羅伊娜便走了出去,下樓來到安妮特的辦公室。而亞當則走到藝術教室。他信任海曼,甚至愛他,但他很怕火柴,也從來沒點過火,甚至都不確定該怎麼用它。羅伊娜有時間聽取安妮特無聊的閒談,並鞏固了自己不在場的假象。亞當拿出一根火柴,把它劃著。他站得很靠後,遠遠地把火柴扔進火山,因為他很怕火,連火苗都怕。裝滿易燃物的水桶,最初的一秒並沒有動靜,但在火苗點易燃物之後,迅速發生了爆炸,火焰躥了出來。亞當嚇壞了,趕緊跑了出去。我知道,親愛的,我也好希望自己當時能在他身邊,叫他不要害怕。梅茜從女廁所出來的時候,火災報警器響了,她正好看見從藝術教室跑出來的亞當。亞當衝下樓梯,經過秘書的辦公室,跑到學校大門口。至此,兩部電影交彙到一起,因為梅茜見到了羅伊娜。“我看見亞當從藝術教室跑了出來,”她說,“哦,上帝呀,羅伊娜,你們都乾了些什麼?”接著,珍妮聽見她們的爭吵,並看見羅伊娜打了梅茜。於是,羅伊娜跟珍妮說,亞當上樓去醫務室找她了。就這一句話,毀了我們的家庭。因為珍妮上到三樓,去尋找亞當。她聞到了煙的味道,但並不算太濃,也許她聽見了著火的聲音,但還沒有看見。她不知道,借著風勢,火苗正沿著牆壁的空洞和天花板的空隙瘋狂地蔓延。教學樓外的沙石地上,羅伊娜摟著亞當,旁邊是以她小時候的樣子為原型的雕像。我想,就是在這個時候,羅伊娜給珍妮發了短信,她告訴珍妮亞當還在教學樓裡,借此把她留在裡麵。我看見她的手指飛快地按下手機的按鍵。學校外麵,地上的兩瓶水旁邊,珍妮的手機發出“嘀”的一聲,提示來了短信。然而,沒有人聽見。因為火焰發生了爆燃。火舌在牆壁之間來回竄動,熱浪沿著走廊和天花板衝進每間教室,然後從窗口噴發而出,教學樓淹沒在令人窒息的濃煙之中。操場上,我看見學校發出滾滾的黑煙,拔腿就跑。銅像雕塑旁,羅伊娜對亞當說,這都是他的錯。珍妮已經開啟了記憶的最後一道火門,進入那個可怕的夢魘。她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我在火裡,亞當一定也在裡麵。那些火,無處不在,而且……”我伸出胳膊,環抱住她,告訴她,現在是安全的。我幫她回到我的身邊。羅伊娜還在睡著。此刻,我們都無法忍受再待在她旁邊,於是都走出了病房。透過門上的玻璃,還是能看到她。她熟睡的臉龐,看上去像一個人性的白板。“亞當一直都待在外麵,是嗎?”珍妮問道。“我是說,根據來自安妮特和羅伊娜的口供,他著火後就立刻跑了出來。”“是的。”曾有那麼一刻,他們都在外麵,兩個人,都是安全的。珍妮曾在夥房出口,在學校外麵。可接著,她又走了進去。我們身後,燒傷科的大門忽然開了,一輛擔架車嘎吱嘎吱地被推了進來,上麵躺著一個病人,邊上圍滿了醫務人員。刹那間,燈全部亮了,你簡直分不清現在是黑夜還是白天。我還記得,在那個恐怖的下午,珍妮最初也被送到了這個地方。羅伊娜被響動驚擾,動了幾下。“她打算害死亞當,”珍妮說,“差一點就得手了。”我想起羅伊娜描述由鬆節油和助燃劑堆成的“火山”,還有堆在後麵的噴膠罐。科學學得很出色,她很清楚哪種化學物質能夠燃燒,能夠爆炸,哪些化學物質有毒。“她本來打算炸壞他的臉,”珍妮說,“看到他平安無恙的時候,她肯定嚇了一跳——然後想到了他說不出話的那個該死的聖誕節。”“是的。”“她隻受過一次傷,被熨鬥燙傷,正如她自己說的,這是一次意外。”珍妮想要把整個經過搞得清清楚楚,而我,隻想轉過頭,不去麵對,可又不得不強迫自己審視著這一切。“我想,他爸爸以前根本就沒有傷害過她,”珍妮繼續說道,“隻有一次。因為他知道了她對我們的所作所為。”我又回想起當初發生在羅伊娜病房的那一幕:唐納德抓住她的雙手,因為他已經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他意識到,她回到火場,隻是為了掩人耳目。”珍妮說道。我想起,當羅伊娜走向唐納德,他的臉上寫滿了憤恨,他說:“你讓我感到惡心。”“她可能隻跑到教學樓的大廳,”珍妮繼續說道,“然後躺在地上,知道消防員馬上就會趕到。她要確保自己不會被任何人懷疑。”唐納德曾說:“你倒成了小英雄了,是嗎?”他的憤怒讓我們感到很震驚。我又想起,另一次,梅茜說過的話,語氣中充滿悲哀。“你不能怪彆人,對嗎?如果你愛他們,如果他們是你的家人,你必須儘量去看好的方麵。這才是真正的愛,不是嗎?要相信彆人的好。”她一直在竭力袒護的,並不是她丈夫,而是她女兒。而羅伊娜把罪責推到母親身上,這也是一開始就計劃好的嗎?“她剛才給我發了條短信,說地鐵出故障了。於是,司機媽媽就出馬了!”我猜想,地鐵根本沒有發生任何故障。透過玻璃,我看見羅伊娜從床上爬了起來。“你必須好起來,珍妮,”我說,“這樣,你才能把你看到和聽到的,告訴每個人。”她衝我苦笑了一下。“主意不錯,媽媽。不過,不需要我的幫助,亞當也能把羅伊娜對他所做的一切告訴大家。”“可是……”“爸爸依然認為凶手是梅茜,而不是羅伊娜,不過這隻是暫時的,亞當會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他的。”“是呀,你爸爸肯定會相信他的,莎拉姑姑也會,不過,其他人就不好說了。現在,梅茜應該已經把事情全部交代出來了吧。”“你知道的,我會為羅伊娜做任何事情。”她平靜地說。“你不也是嗎,格蕾絲?”“而且,如果唐納德要說什麼的話,現在也該說了。”“可警方應該還是相信亞當吧。”珍妮說。“他們不大可能相信一個八歲男孩指控大人的話。也許剛開始,他們還能聽得進去。可他現在才開口說話,隔的時間太久了。”“說不定他們會的。”她堅持道。“哦,天哪。”“媽媽?”一些念頭在我腦海中盤旋,我一直不敢正視,可現在,它們正在無情地逼近。“羅伊娜也會這麼想,警察也許會相信亞當。”這些念頭不停地向下旋轉,最後彙成一段記憶。“我真的好想見見他,告訴他,這根本不是他的錯,”羅伊娜說,“我想,他可能並不想見我,但我真的很想見他。”說給珍妮聽的時候,她不停地搖頭,仿佛這樣就能阻止它成為現實,然而,她知道,這就是現實。“你得好起來,”我對她說,“你得確保亞當的安全。”我討厭自己這樣脅迫她,可這是唯一的辦法。正如我說過的,我們孩子的生命重於一切。“可你也能做到。”她說。“我做不到,因為……”“媽媽……”“讓我說完,拜托,好吧,就算出現奇跡,我能講話了,讓我們姑且假設一下。可是,我又能說些什麼呢?我並沒有聽見你聽到的那些對話。那會兒我還在運動場上,我肯定不能像你跟我說的那樣描述,對吧?哪個法官會相信我說的呢?我根本沒有證據來說明,凶手是羅伊娜,而不是梅茜。”“可是,現在不會出現奇跡了。我相信很多自己過去不相信的東西:童話、鬼魂、天使,現在,我覺得它們都是真的。可是,我不相信自己能好起來。”“我喪失了認知機能,珍妮,我永遠也醒不過來了。”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小小的謊言。我不知道。“我保護不了他,”我說,“可是你能。你能活下來,並且幫助他發出成人的聲音。”病房裡,羅伊娜拔下了自己的輸液管。“天使,媽媽?”珍妮故作興奮地問道,“你認為,我倆現在都是天使了嗎?”“也許吧。也許,天使並沒有那麼美好,那麼特彆,隻是跟我們一樣,都很普通。”“那翅膀呢?”“怎麼解釋天使的翅膀?”“翅膀和光環,這可是天使的基本裝備。”“早期基督教的天使,就像百基拉(譯者注:百基拉(Priscil)和她的丈夫亞居拉(Aqui)是耶穌使徒保羅(Paul)的好友,夫婦倆都是基督徒,他們的名字也多次出現在《新約聖經》中。他們住在以弗所,以製造帳篷為業,並成為使徒保羅的同工,在以弗所宣揚耶穌基督。後人在百基拉的古墓中,發現大量關於基督教的壁畫。)的古墓裡,那些公元三世紀的壁畫上的,都沒有翅膀。”“到了這時候,隻有你還能說出這些來。”她說。接著,她平靜並且慚愧地說:“我好想活下來。”“我知道。”“我不可能會像你愛我一樣去愛彆人。”“你留在火場尋找亞當,雖然你並沒有收到那條短信,但還是選擇留在裡麵。”羅伊娜離開病房,朝著通往醫院出口的走廊走去。一位護士看到了她。“出去買包煙。”羅伊娜說道。“想不到你還吸煙。”羅伊娜對她笑了笑:“那可不。”珍妮和我跟著她走出燒傷科。深夜的走廊是如此寂靜。我們跟著她來到重症監護科。裡麵燈火通明,跟往常一樣忙碌,這裡沒有白天和黑夜的區分。她摁響了門鈴。一位護士過來開門。羅伊娜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她身上套著一件帶帽子的藍色睡袍。“我是珍妮的朋友,她還好嗎?我擔心得睡不著覺。”“她病得很重。”“她會死嗎?”護士沉默不語,顯得很難過。眼淚從羅伊娜眼裡奪眶而出:“我想你就是這個意思吧。”這麼說,她是來確認的。我不想去正視她的臉。可珍妮則不然。“我會活下來的。”珍妮說道,聲音洪亮,充滿了希望。這是一個承諾。然而,羅伊娜卻轉過身,仿佛聽到了一聲威脅的輕歎。母親走出醫院,我跟在她後麵。夜裡的空氣依然悶熱。醫院對麵的住宅樓上,有人搬到自家的小陽台上睡覺。星期三下午的那部電影依然在我腦海裡播放,一遍又一遍,而我,已經沒有力量去改變任何事情。觀看電影時,我知道,自己應該去看看警方是如何認定梅茜的。我本應該有勇氣去做這件事,而且應該也能看到他們在嫌疑人身上發現的諸多疑點,那些用活生生的瘀青染了色的疑點。然後,我也許可以用自己多年對老朋友的了解,為這些疑點塗上重重的顏色。可是,我並不懷疑羅伊娜。凶手是她,著實令人震驚,不僅因為她還是個少女,更因為真相似乎呈現得太清楚,太快了。隻需查找到“梅茜”,然後把她替換成“羅伊娜”,故事便清楚地暴露出它邪惡的本質。她的演技並不差,她知道如何扮演受害者的角色,通過多年對她母親的學習,她也知道如何繼續愛那個虐待他的人。羅伊娜讓這一切有了答案,她能把每件事情連接起來——從塞拉斯,到學校,到騙保,到家庭暴力,每件事都超出了我的想象。然而,我並不認為她有那麼邪惡,甚至狡猾。為了救我跟珍妮,她衝進一棟燃燒的大樓。珍妮認為,她那樣做隻是為了顯得自己很勇敢,同時抹殺自己身上的嫌疑。可是,我卻不這麼認為,我不願這麼認為。我緊緊抓住這個行動,認為它非常勇敢,非常可敬。我選擇把它看作一種極端的懺悔行為,不管之前和後來發生了什麼。因為,我需要相信,她是有優點的。這是刺鼻的濃煙中的一抹亮色。羅伊娜自己,也曾說起過人性中天使和魔鬼的不同層麵。我們當時以為,她指的是塞拉斯·海曼,或者她父親,可是現在,我覺得,她說的正是她自己。我不再相信有灰色。我認為,黑跟白,善與惡,雖然並存,但卻水火不相容,這並不是一個保姆聲音的世界,而是一個天使與惡魔的世界。跟著再次倒帶重新播放的影片,我看見她衝進燃燒的大樓,我想象著她體內的天使在大聲地呼喚,要把惡魔驅趕出去。真的,一位天使。不是聖誕樹上那種穿著百褶裙、長著銀色翅膀的天使,而是《舊約全書》中那種肌肉發達的勇士,就像拉斐爾和米開朗琪羅油畫中的那種勇猛強壯的天使。她體內的善有了具體的形象,並且發出了聲音。因為,我不能就這樣,帶著一個少女邪惡到不可救藥的想法,離開這個世界。我不想讓自己死去的時候,心中還懷有憎恨。我們回到家中。母親筋疲力儘地上了床,我是唯一醒著的人。幾乎到了傳說中法術生效的時間,屋子裡一片靜寂,大家都睡著了。上一次,我自己一個人待在這樣的深夜,還是在亞當是個嬰兒的時候。我來到珍妮的臥室。她和伊沃被我留在了花園,我答應她,明天早上一定會去看她。我們還沒說再見呢。“家裡有個青春期的女兒,是什麼樣的?”學校的一位媽媽曾經問過我,她的大孩子跟亞當同齡。“家裡來的淨是些男孩,大個子的男孩,讓門廳裡擺滿大號的運動鞋,”我這樣說,是因為我經常險些被這些鞋子絆倒。“冰箱裡的食品總是不夠,因為那群男孩永遠也吃不飽。女孩子不怎麼吃東西,你又會擔心她得上厭食症。即便你的女兒很正常,飯量也不錯,你又要擔心她得暴食症。”“她會借你的衣服穿嗎?”我笑了。要真這樣就好了。“真正麻煩的是,正好相反,”我說,“她的皮膚容光煥發,我的則長滿皺紋,哪怕是腿上的皮膚,跟她的相比,也顯得皺巴巴的。”那位母親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似乎認為這種現象不會發生在她身上,也沒有意識到可能已經發生了,可是,沒有一個青春期的女兒作為對比,你永遠不會感覺到的。“最主要的問題,”我津津樂道地繼續自己的話題,“是性。當你的女兒進入青春期,這個問題變得無處不在。”“你是說,他們會在你家裡……”她聽起來嚇了一跳。“不,不是那個意思。”我邊說,邊想著該如何解釋:性,是怎樣進入家庭,接管一切,吹進過道,飄上樓梯,然後化成激素,湧出窗外。而它的餘芬則繼續縈繞在珍妮的房間。我意識到,這並不是性,或者激素,而是依然活著的無數生命。我坐在她的書桌前,上麵其實一本書都沒有,隻有一整架英國測量局出版的登山和攀岩專用地圖。根據我的觀察,她的書桌主要是用來染指甲的。現在,上麵還留有星星點點亮紅色甲油的痕跡。在她大學入學考試的前幾星期,她跟我說,寧可過我現在的生活,也不想為了自己的未來而努力複習。這我跟你說過嗎?這跟那年極度渴望進入大學,並把高中的課本讀得滾瓜爛熟的我,簡直有著天壤之彆。我想,大學生活對她來說,一定也會十分精彩。我想,她一定會充實地度過那三年,並且愛上在那裡的每一刻時光。而我,隻要保證她在二年級結束的時候不要懷孕就好了。我並不想讓她重複我生活中死氣沉沉的那一部分,但我認為,能讓我快樂的事情,一定也能讓她快樂。她要去攀登肯哥姆山的時候,你並沒有極力阻止,也沒有要求她在家複習功課;她因為堅持跟伊沃在威爾士劃橡皮艇,而喪失了作為交換生去法國遊學的機會,事後你也沒有怪他。為了這些事情,我都曾不止一次地和你爭吵,我覺得她太幼稚,根本不考慮自己的未來——也沒有意識到她在我麵前錯過了多少人生重大的選擇。她是個戶外型的女孩,這一點像你,親愛的,寧可去登山,去劃船,也不願讀德萊頓和喬叟。我本應該從她的角度去看她的生活;跟她一起爬爬山,欣賞沿途美麗的風景,學著通過另一種方式來實現自我,並找到幸福。或者,隻是走到她的臥室來,認真仔細地到處看看。我來到亞當的上鋪,躺在你的旁邊——在這個熟悉無比的房間,找到一個新的視角。從這裡,我看見他的地球儀燈罩上布滿了灰塵,冰島變成一個塵土之國。“每一棟整潔的房子,都代表著裡麵有一個虛度的生命。”有一次,梅茜得知我對家務活的反感時,對我說了這句話。這是不對的,因為從現在這個角度看,我的生命顯然沒有虛度。此時此刻,作為母親,我其實感到十分驕傲,既為珍妮,也為亞當,假如我真的在他們的成長中起到一點作用的話。並且,我對於自己做過的選擇,並沒有任何的遺憾,即便其中有些是錯誤的選擇。誠然,有些人是寫出了偉大的書籍,畫出了精彩的油畫。然而,我並不需要用藝術作品來證明自己,我的家庭就能為我證明一切。在我死後,沒有必要把什麼東西撒向空中,因為那裡已經溢滿我愛的人。我下到亞當的床上。你有多愛他,我一直很清楚。可是,直到火災以後,我才知道,珍妮、母親和莎拉有多愛他。你們的愛,已經足以為他吹起一個救生筏。再看看你。你挺過了父母雙亡的重大打擊——不僅僅是挺過,而且成長為這麼優秀可靠的男人。亞當也能做到。我握住他的手。我走進他的夢裡,告訴他,他是多麼卓爾不群。“你是全世界最特彆的男孩。”我說。“全銀河係?”“全宇宙。”“如果那裡有生命的話。”“我相信肯定有的。”“那裡也許還有另一個我,一模一樣。”“沒有人能跟你一模一樣。”“這算是表揚嗎?”“是的。”又一個火爐般的熱天,天空看不到一絲雲彩,藍得很殘酷。我回到我的病房。窗口開著,可吹進來的不是涼風,而是陣陣熱浪。護士們個個大汗淋漓,前額上緊貼著幾縷頭發。沒有看到貝爾斯托姆醫生紅色的鞋跟,我很慶幸,在這個本應莊嚴、隆重的時刻,自己終於不會被時尚的東西分散注意力。我最後看了眼亮閃閃的油地毯、臟兮兮的鐵鎖和醜乎乎的掛簾。我們二十一世紀的人類,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正確地死去。我想起J.M.巴裡出演的一部電影的結尾,他將死去的情人帶到自己在花園裡秘密建好的小飛俠舞台上。雖然他沒有為她準備帶棕色幾何圖案的幕布,但他們也要做跟我一樣的事。我想儘辦法,穿過層層皮膚、肌肉和骨骼,進入了自己的身體,回到軀殼當中。正如之前想到的那樣,我被困在裡麵,在一艘沉於海底的巨大輪船的廢墟裡麵。上下眼皮被焊接到一起,鼓膜穿破,聲帶也已經撕裂。四周是濃稠的黑暗和死一般的沉寂,我身處兩千米深的黑色海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呼吸。我突然想到,在拉丁文中,“呼吸”跟“靈魂”是同一個詞。我屏住呼吸。珍妮在那間小教堂麵對過死亡,也尋找過天堂。此刻,輪到我來體驗這一刻,正確地,完整地。我跟你說過,我不會讓她死的。我知道,我的孩子要好好活著,這比什麼都重要,勝過亞當的悲傷,你的悲傷,和我的恐懼;勝過一切。我不可以呼吸。可是,我仍然希望,陷入這種處境的,是彆人,彆人的媽媽,彆人的女兒,彆人的妻子,彆人的生命。我的希望是醜陋的,是無望,是絕望。因為這從來就不會成為彆人的遭遇。而且,或許,這也是公平的。我們留住了孩子,卻失去了我。正好扯平。我不可以呼吸。可她已經是個大人,不再是孩子,我現在才明白,有了教訓才明白。我在心底暗想,自己其實早就明白了,隻是害怕她一旦變成大人,就不再需要我。害怕她不再那麼愛我。我沒有意識到,她已經長大了,而她依然還那麼愛我。我不可以呼吸。本能在反抗,一股自私的求生欲望衝擊著我脈搏的每一次跳動。可是,最後的這幾天以來,我已經變得強大無比。雖然它並不能代替醫院成為我的保護殼,但是,它卻意味著,我擁有了足夠的耐力來忍受脫殼。我不可以呼吸。懷珍妮二十周的時候,我發現她的卵巢已經發育成型。在我們還未出生的女兒體內,居然還藏著我們未來的孫子(或者至少是可以成為他們一部分的我們的一部分)。我感到未來在自己體內冉冉升起,我的身體成為一個時間的俄羅斯套娃。我不可以呼吸。我想起高高在我上方的亞當,待在他人用呼吸吹起的充氣救生筏裡。我想起珍妮遊到成年的岸邊。我想,正是那種對孩子溺水的恐懼,表明我此刻所做的有多麼重要。此刻,我的肺裡已經沒什麼空氣了。你會給亞當讀《小美人魚》嗎?這本書在他書架底層“六歲兒童讀物”的故事書裡。他會說,爸爸,我已經有好多年不讀這些書了,而且,這個故事太女孩子氣,然而,你會堅持讀給他聽。你會用胳膊摟住他,而他會為你翻書頁。你會給他講,小美人魚從水裡出來以後,身上痛得像刀割一般,但是,為了心愛的王子,她還是堅持要這麼做。因為,我想讓他知道,當我走出醫院,當我遠離各種掃描檢查,我的身上也痛得像刀割一般,因為我無法忍受他背上如此可怕的罪名。你要告訴他,世界上最艱難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不用再刻意屏住呼吸了。我從沉船中的軀殼裡溜了出來,進入兩千米深的黑色海底。你曾跟我說過,人死時,最後喪失的知覺將是聽覺。可是,你錯了,最後喪失的知覺,是愛。我一點點浮上海麵,然後毫不費力地從身體裡溜了出來。警示器聲響起,空氣也為之戰栗。一名醫生朝我跑過來。一輛配有各種設備的擔架車被快速推過地毯,如同滑冰一般,推車的是一名驚慌的護士。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我聽見紅色高跟鞋的聲音。貝爾斯托姆醫生說,有放棄複蘇的協議。他們開始討論移植的問題。他們將保留我的身體機能,直到心臟順利移植到珍妮體內。我望著他們的機器,此時,我的體內已經安裝了人工的氧氣泵。剛剛得知消息的你,迅速趕到病房簽署協議。我不應該待在這裡,真的,像這樣在這裡徘徊。此刻,我不是應該到下一個地方去了嗎?當女主人把廚房收拾乾淨,客人們還坐在桌前。我居然還在跟你說話!上個星期,坐在我們往日生活中的餐桌前麵,我在報紙上讀到一篇關於“黏著性空氣”的文章,一位未來學家預測,以後,人們將能把留給彼此的信息存儲在太空。這樣,說不定有一天,你會聽到我對你說的這些話。因為,當我跟你說話的時候,我們周圍的空氣分子必然發生了改變,所以,空氣中充滿了話語。估計要到我的心臟被取出,機器也被關閉的時候,我才會最終離開。我想起了《小美人魚》故事的結尾,她得到的不是王子,而是一個靈魂。我來到重症監護科,他們正在為珍妮做移植的準備。她看著自己的身體,一旁的莎拉彎下腰靠在她旁邊。我曾經嫉妒莎拉跟珍妮的親密,然而,此刻,我卻對她充滿了感激。珍妮看見了我,我拉起她的手。“終於可以擺脫我真正獨立了。”我說。“媽媽,我好害怕。”“把害怕打走。”“求求你了!”“我是認真的,”我說,“那隻不過是一個泵而已。”“可那是你的泵。”“它對你的用處可要大得多。”我們不知該說些什麼。我倆都沒有談到:她會不會記得這一切,會不會記得我。“你會好起來的。”莎拉對珍妮說的話,填補了我們的沉默。“你還能出色地承擔起照顧亞當的工作。當然,其他人也會照顧他的。”我用餘光看見你從醫生的辦公室裡走了出來。“所以,就做個女孩吧,珍,彆太早成為女人。”莎拉繼續說道。“說得太棒了。”我對莎拉說道,莎拉當然聽不見,一旁的珍妮卻笑了。我對珍妮說,現在是時候回到身體裡去了。她抱著我,我也好想再抱抱她,永遠都不放開,可是,我還是強迫自己退後了一步。“伊沃,爸爸,莎拉姑姑,還有亞當,都在等著你呢。”我說。然後,她回到了自己的身體。當然,接下來會有一場猛烈的暴風雨;過去這些天來壓抑堆積的暑熱,會在一場雷電交加的暴雨中得到釋放。透過病房的窗戶,外麵的天空依然是冷酷的藍,蒸騰的熱氣讓它的邊緣變得模糊,但我卻感覺到涼意。我看見你朝珍妮的病床走來。我回想起自己在火場中,把珍妮拖下樓梯的時候,想到了愛,愛是潔白,是寧靜,是涼爽。你看著我,在那一刻,你看見了我。這一眼,就是愛,勝過後麵的千言萬語。我走上前,親吻你的臉。看著你伴著珍妮的擔架車走向手術室,我忽然想到天使。這一次,不是《舊約全書》中強壯凶猛的天使,而是弗拉·安吉利科油畫中的天使,穿著珠光閃閃的長裙,背後長著長長的翅膀;是喬托筆下如雲雀般飛在空中的天使,頭頂閃爍著金色的光環;是夏加爾畫中藍色的天使,麵孔蒼白而憂傷。我想到拉斐爾的天使,米開朗琪羅的天使,還有希羅尼穆斯·波希的天使,跟保羅·克利的天使。我想,在每一個天使的背後——在他們的畫作之外——都是他們不得不拋下的孩子。不過,我還沒有置身於天堂般的來世,至少現在還沒有。我坐在咱家樓梯最下麵的台階上,把亞當的校服裝進他的背包,他在運動會後要換上它們;我在給亞當的鞋帶打結,這樣,萬一鞋帶鬆開的時候,他隻需要拉一下細的帶子就可以係好,因為他還不會自己係鞋帶。我希望你以後也能幫他弄好。我在客廳,尋找掉到沙發背後的一塊樂高玩具的拚片,你來到我身邊,抱住我,說:“你真美。”來到樓上,我聽見珍妮在給伊沃打電話,而亞當正在地毯上看書。我需要你們每個人,這種需要讓我窒息。他們正在摘取我的心臟。此時,所有的光、色彩和溫暖,都在刹那間離開我的身體,而進入我自己這邊——不管我變成了什麼。我的靈魂誕生了。珍妮說得對,它很美,可是,我卻對這束光的誕生感到憤憤不平。我還想看看我的孫子,還想再撫摸你一下,還想再對珍妮說一句,“該吃飯了,來吧?”或者對亞當說一句,“我來了”,對每個在車裡等我的人說一句,“兩分鐘,好嗎?”隻要再多一點生命。可很快,憤怒消失了,我毫無畏懼、毫無遺憾地離開了。我化為一束銀光,像鑽石般閃亮,能夠飛過已知世界的縫隙。我將進入你的夢田,在你想我的時候,跟你說起綿綿的情話。沒有了從此以後的幸福——我們還擁有,後來。我們的故事,並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