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幾月,陸淮安很少去後宮留宿,倒是經常去杏園聽楚河瞎說幾句。養心殿的小太監們也都熟悉了楚河,往來幾次,看著陸淮安的臉色,不但不敢攆她,更是挑了最好的糕點備著。後來有一日楚河問陸淮安為何那夜會在房簷上見到他愈漸放大的臉。陸淮安輕咳了一聲,才道:“隻是有趣,便過去看看。”楚河顯然不相信,抓了他的衣袖不放,又踢又踹,一雙桃花眼使勁地瞪著陸淮安。陸淮安最後實在被楚河折騰得無奈,甩開她緊抓不放的手,幽幽道:“沒想到大楚的皇子是這麼個潑皮無賴……”“陸淮安!老子要和你拚命!”於是後來南疆彆苑裡流傳最多的就是楚皇子明罵暗罵陸淮安不是人的打油詩。他對此不屑一顧,楚河冷哼一聲,教育他這叫以筆為劍。陸淮安抿了唇角。好久後,楚河又湊上來,俯在陸淮安耳邊,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淮安,你……你能不能教教我使劍?”陸淮安在一摞奏章上圈了幾個紅圈,搖頭道:“這禦史大夫一年參的本子還是太少,若是換了楚河你這嘴皮子……”他挑挑眉,笑得意味不明。楚河爆喝一聲,向後提了他的劍,氣鼓鼓地離開。半晌後哭喪著臉回來,一邊走一邊嘟囔,“好歹老子也是大楚皇子,怎麼也淪落到今天這個樣子。”三月的柳枝垂於湖麵,漾起陣陣漣漪。南疆,終於有了點兒春的模樣。今年桃杏開得早些,滿枝滿簇,紅粉若霞。楚河本斜靠在美人榻上讀著兵書,卻聽得如雷般的砸門聲。她連忙放下書卷,嘴裡不停喊著“等等等等……”寧呆兒進來時整個人都撲到了楚河懷中,她一張小臉憋得通紅,顯然是因為跑得太過急促。楚河慢慢替她順著氣,寧呆兒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大叫道:“主子!我們快逃吧!”楚河先是一驚,想想這南疆之大倒也真沒有她的可去之處,不由苦笑道:“你這又是為何?”寧呆兒露出極恐慌的神情,“婁安嫻那個女人要見您啊!”婁安嫻?楚河自然是不會忘的,她辛辛苦苦耍了一眾嘴皮子,連蒙帶搶來的七葉霧蓮也就是進了這個女人的肚子。楚河曾與她有過一次照麵,在陸淮安的壽辰上。那女人一身鳳袍端坐在大殿上,算不得是絕代美人,舉手投足間卻是恰到好處的雍容華貴。她對外稱病,當天也是常捂胸蹙眉。不過一國之鳳儀,又怎會是一個弱女子。婁安嫻的父親手握朝中一半兵權,陸淮安這些年雖有收權,不過其母家勢力的確不容小覷。“不必跑。”楚河悠悠坐下,吩咐寧呆兒把她的一頭墨發高高束起,“我倒也想見見她。”楚河猜測是宮中的流言蜚語傳進了她的耳朵裡,楚河倒不擔心她會對自己怎樣,反而怕那女人見自己之後妒忌她的美貌。楚河挑了挑眉,唇畔勾出一個淺淺的弧度,“就是美就是好看,又如何算得上是我的過錯?”透過銅鏡,楚河隱約看見了身後寧呆兒笑得很開心。楚河彆扭地彆過頭去,全當不見她的神情,自然驕傲。其實,楚河有如此自信去見她,也是有原因的。其一,她畢竟是楚國的皇子,雖被囚於南疆,最基本的禮節婁安嫻還是要守的,婁安嫻不敢做出太過的事情。其二,若婁安嫻真有些許聰慧,也不會相信陸淮安會是個斷袖。這點楚河十分滿意,她時常在想陸淮安在知道自己在彆人眼中是個斷袖後,是什麼個模樣。其三,男女有彆,楚河畢竟不是南疆人,若婁安嫻敢與自己走得過近,也難保朝中不會傳出婁氏一族有意接近大楚的閒話。由此一來,陸淮安收回兵權更有了確切的理由。桃杏枝頭鬨,楚河手中輕搖著鎏金扇,大步走去。她正仰頭感受春光爛漫之時,身後亦步亦趨跟著的寧呆兒,卻早已黑透了臉。初春南疆宮裡的小路修得極為漂亮,雖不及大楚的錦簇繁盛,但也彆有一番味道。幾株新栽的桃樹後,隱約有一位佳人的倩影。雖不是北方佳人遺世獨立的脫俗之美,卻端莊文雅又帶了幾分俏皮。寧呆兒在後麵提醒楚河,那便是婁安嫻。讓楚河沒想到的是,婁安嫻並未帶許多侍從,她一身鵝黃色襦裙,戴著麵紗,像極了豆蔻年華的女子。她款款走來,並未設防,楚河卻小人之心地揣測她定是有備而來。隨著婁安嫻蓮步向前,楚河抿著唇角,一連向後退去。見周圍並沒有多少人,便大吼大叫著,“來人啊,來人啊,皇後要茬架啦!”這一吼,驚動了樹上棲息的鳥,也惹得遠處的太監宮女向這邊聚來。楚河仍沒覺得有何不妥,一把鎏金小扇前後左右地指著,拽出來一直躲在我身後的寧呆兒,繼續喊著:“不是說好的要跑嗎?快跑啊!”半天沒有得到回音。寧呆兒大概是覺得太過丟臉,一直低頭捂臉不說話,若不是怕把楚河自己一個人丟在這裡,她大概已經腳下生風。如今聽到楚河的指令,更是一溜煙不見了蹤影。楚河暗罵她不講義氣,也轉頭要跑,結果一頭撞進了一個寬大的胸膛,然後順勢被人攬在身後。玄色的繡著五爪金龍的龍袍,周身陰鷙的氣息,她不用抬頭也該知道來人是誰。楚河也覺得有點丟人了,左推右推掙紮著離開了陸淮安幾步,她還不想同他的關係如此暴露在眾人麵前。陸淮安挑眉,好笑地望著楚河。楚河尷尬地摸摸鼻頭。大概也能想象到麵紗下婁安嫻一張黑透了的臉,這時陸淮安極有磁性的聲音響起。“孤的皇後不打算解釋一下嗎?”細細算來,楚河同婁安嫻並無什麼大的恩怨。楚河向後挪了幾步,儘力把自己藏起來,像是掩耳盜鈴一般,因為挑起這場鬨劇的人畢竟是她自己。茬架?楚河當然知道她不是來茬架的,自己一個高她一尺之人,三腳貓的功夫也是會一些了,婁安嫻自然不會傻到這種地步。楚河隨口便胡謅理由地大喊,雖然有損顏麵,不過相較於陸淮安後宮裡這些視名節如性命的女子背地裡使的手段,她真是不及萬分之一。婁安嫻很快便鎮定下來,她欠了欠身子,先是問安。而後不慌不亂地答道:“臣妾聽聞楚皇子棋藝甚佳,特邀來切磋一番。”她摘下頭頂的麵紗,莞爾,“許是通傳的丫頭口舌不清晰,讓皇子誤會了罷。”棋藝甚佳?楚河的臭棋簍子陸淮安是領教過了,不過聽到她誇自己,雖是推脫之詞,卻也舒服,便沒有拆她台的意願。楚河把局鋪好,權等一代戲骨陸淮安上場。彼時百花爭豔,真真是爭奇鬥豔,鬨得一園春意。陸淮安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不屑,看到楚河小小抖擻了一番,卻也願意玩下去。他居高臨下地望著婁安嫻,“單論棋藝也罷,若是國丈有何見解要同楚皇子交流,不如到孤的朝堂上去說。”陸淮安的語氣越來越重,將問題扯到了朝政上去,尾音一轉,意味不明。楚河看見婁安嫻的臉色泛白,有強撐下去的意思,她肩上擔當的是婁氏一族,不敢枉自動作。於是她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柔聲道:“安嫻不敢。”陸淮安冷哼一聲,楚河見他微微昂起的頭顱,知道他心中定是有了對策。半數軍權落入外人手中,皇帝心中自然是忌憚的。陸淮安怕的不是他反,而是怕連年征戰的南疆再受不起一創。於是,也借了這個機會敲打婁氏一番。楚河跟著他轉身離去,卻不免多回頭望了婁安嫻一眼。這個端莊穩重的女子,或許能有些用處。現在陸淮安要收她的權,要動她的地位,那自己又如何不能給她一條退路?眼波流轉間,楚河對上她的目光,手中鎏金小扇輕搖了三下。楚河相信以她的聰慧,自然明白自己的意思。杏園。陸淮安在下了早朝後最喜歡來楚河這坐坐。今日他有些疲憊地揉著眉心,說:“此番動作已敲打婁氏一族,如今邊境流寇頻繁,孤總要派兵去鎮壓。”楚河知道他想詢問自己的意見。她捧著一卷書,也不曾從書中抬起頭來,口中還含著半粒杏仁,打著哈哈,“老子雖然戲演得逼真了些,臉麵可以不要了些,但你也不能連南疆的朝政軍事也來問我啊!”她又抬起頭來,朝他擠著眼,“還不如這話本子好看呢。你也彆忘了,老子跟你再好,也還是楚國人。”陸淮安輕笑一聲,骨節分明的手指碰了碰楚河的頭。“當數你最詭計多端。”楚河立馬不樂意了,她聽得出這不是什麼好詞。於是氣哄哄地摔了話本子,將頭扭向一邊。“陸淮安!該你哄老子了!這做君主的,需得恩威並施才行。”她狡黠一笑。陸淮安湊上前來,聲音低沉而誘人,“那孤可要雨露均沾了。”楚河看到他俊美的容顏在她麵前不斷放大,一時間不由看癡了。這不是她第一次仔細描摹他的樣貌了。俊美的麵貌,冷峻的線條,一雙眼眸中似映進了點點山河,時而又深如幽潭。一雙英眉會不由皺起,眉眼如畫,薄唇緊抿,如同被造物主細細雕刻出來一般。楚河覺得陸淮安最像南疆廣闊疆域上自由翱翔的鷹,他有雄才偉略,又能力挽狂瀾。也是他的鐵腕手段,三年內將支離破碎,分權嚴重的南疆又一次統一。陸淮安湊上來後便沒有了動作,他的目光直直地撞進楚河的眼眸裡,似笑非笑道:“楚河,孤其實不怕你,也不怪你有私心。”楚河渾身一僵,隨即更粲然笑開。她學著婁安嫻的樣子,低低地說了句,“楚河不敢。”她心中暗嘲,陸淮安這一局唱得妙。明裡找自己幫忙演戲,暗裡一箭雙雕,敲打了兩個人。不過,楚河有何不敢?夜半三更。楚河偷偷從杏園溜了出去,她雖然沒有陸淮安一般深厚的內力,輕功倒是頂尖的。幼時學武時,隻想著打不過便溜,輕功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而實打實地挽出一朵漂亮的劍花卻成了問題。待她去時,婁安嫻早早便等在了那裡。她安安靜靜地站著,也不左右尋人,也不怕是楚河設的圈套。晚風卷起她的裙裾,溫婉端莊。楚河一身玄色袍子,笑盈盈地向她湊近。兩人的影子躲在桃李樹下,像極了偷情的情人。不過楚河對於陸淮安是斷袖還可以捧腹大笑,而若是婁安嫻真是看上了自己,她卻無話可說。楚河對自己的美貌還是很有自信的。楚河揚了揚頭。說真的,婁安嫻像是從未思量過這些事,大方地打趣出聲,“現在隻是有些怕皇子再大喊出聲,這次倒真是撇不清關係了。”白日裡為他,現如今為己。楚河低低笑著,未曾先開口說話。自古先提條件之人,也都落了下風。而今晚的婁安嫻卻是一語驚人,她說:“皇子身邊的丫頭,我倒是認得幾分,像是我多年前楚國的小妹。”“小妹?寧呆兒?”楚河暗自震驚。她身邊親近之人必定是做過一番調查,寧呆兒雖做事滑稽,但絕不至粗魯。她是楚河母親心腹之女,這些年來也是忠心耿耿。在楚河受人刁難時候,也是她替楚河出頭。寧呆兒一條銀鞭使得極好,在元德三年的那場大火中,也正是她替楚河抗住了飛落的火柱,如今左肩仍有猙獰的疤痕。楚河從來沒有懷疑過她,無論是因為母親,還是因為寧呆兒自己。現如今,婁安嫻這般說著,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