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榮貴不停地敲門,屋裡兩個人心都揪了起來,若是被他撞了個正著……房裡也沒什麼地方可藏的,小雪看了一圈,唯一能裝得下人的就是圓桌了,她指了指,讓裕誠躲到裡麵去。裕誠立馬蹲下身,躲了進去,小雪扯了扯桌布,站起身理了理衣服,走到門口開門。榮貴走進屋,一邊說道:“搞什麼事情,開個門這麼久?”小雪吞吞吐吐回道:“我,我剛才在睡覺呢,這不,剛穿好衣服。”榮貴尋了圓桌旁的圓凳坐下,微微轉身想要倒茶,卻剛好看到桌布下露出一角玄黑朝服,他雖然心驚肉跳,卻不動聲色地將腿移出來些。。小雪隻想趕緊送走他,追著他問:“乾爹,你什麼時候,再去看看娘娘啊?”榮貴斜眼看了她一眼,淡淡說道:“待會兒就去,小雪,皇上昨兒問起你的來曆了呢。”小雪揪起的心又帶出背上的涼汗,昨日皇上不是挺相信她的嗎……榮貴嘴角一扯,又笑道:“皇上問我你什麼來曆,挺好笑的,你一個江州小鎮教渝的女兒,能有什麼大來曆。”小雪尷尬地陪著笑,榮貴又皺眉歎道:“但是咱們這個皇上啊,身邊的人最要緊,第一就是要乾淨,若是身邊的人跟宮外頭的人、或者是後宮裡的人、又或者是朝堂上的人……”榮貴將“朝堂上的人”幾個字說得尤其大聲,續道:“怕是死無葬身之地啊,你可要記住咯。”小雪勉強笑了笑,回道:“女兒記住了,乾爹。”榮貴深深歎了一口氣,說道:“行了,我得趕著去看娘娘,回頭再來找你。”小雪放下心來:“好,乾爹。”榮貴的腳剛踏出屋子,裕誠就從桌子底下鑽出來了,小雪急道:“王爺,你怎麼就出來了,萬一他要是回頭。”“他不會回頭。”裕誠說得很篤定,小雪疑道:“為何?”他揚起嘴角笑道:“他說出那番話,已經知道屋裡有人了,當場沒揭發,何必回頭來捉呢。等他來找你,你直說是我便是。”“這怎麼行?萬一皇上……”“你放心,榮貴在宮裡這麼多年,他知道什麼事該說,什麼事不該說。”小雪還是沒法安心,隻道:“王爺還是早些回家,免得再生是非。”裕誠也明白不好再多留,隻是才剛來一會兒,實在舍不得走。“王爺?”裕誠隻能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戀戀不舍地說:“那,我走了。”晚上皓月當空,如裕誠所說,榮貴果然來小雪房裡找她,進了門就重重地“哼”了一聲。小雪泡了一盞上好的龍井茶,正要捏他的肩,他一抬手:“彆,你這進宮不到半年的宮女,前腳有娘娘替你撐腰,後腳房裡能藏個王爺,給我這當奴才的捏肩,我怕折壽。”小雪一愣,實在歎服他心裡跟明鏡似的,掛起酒窩問道:“乾爹,你怎麼知道是王爺啊……”“那衣角上的繡紋,除了王爺,誰敢穿?忠親王?還是靜安王?”小雪尷尬笑道:“果然什麼都逃不過乾爹的眼睛,但是乾爹你放心,靜安王爺不過是來送些小玩意給我的,我還沒來得及推回去,您就來了,我,我也沒辦法啊。”榮貴鬆了一口氣,說道:“如果是這個混世魔王,乾爹倒放心了。”小雪耳朵一提,來了精神,問道:“乾爹這話,好像忠親王讓您不怎麼放心啊?”榮貴提了提手:“宮裡朝裡都一個樣,最怕他這種絲毫破綻都沒有的人。”小雪沒有聽見有用的消息,不死心,繼續問道:“為什麼呀?難道……他做過什麼對不起乾爹的事情?”榮貴回頭,細細教導道:“小雪,你記著,能讓你看見缺點的人不可怕,看不著缺點的,往往就是背後捅刀子的。”小雪見問不出什麼實際的,再問下去怕露陷,隻好轉問道:“乾爹,今天您去看娘娘,娘娘如何了?”榮貴啜了一口茶:“能如何?不還是老樣子。”他“哎”地歎了一聲氣,續道:“其實隻要娘娘有心,我總能想辦法讓皇上想起娘娘。”榮貴眉頭都皺凸了:“也不知道她是中了什麼邪,那麼聰明伶俐的一個人,硬是要待在那鬼地方,放棄過點好日子。”榮貴不知道穆雲英為什麼不願意出來,小雪卻一清二楚,穆雲英一直對她哥哥念念不忘,已經二十年了,斯人已逝,實在不值得她一直這麼委屈自己。小雪歎了口氣,說道:“要不,我去勸勸娘娘吧。”榮貴突然抬頭,腦子閃過什麼地說道:“也好,我勸她沒用,你勸勸她,說不定靠譜。”小雪酒窩一掛,繼續給榮貴捏肩,腦裡盤算著該怎麼讓穆雲英從冷宮裡出來。一天以後,榮貴帶著小雪,領著幾個抱著紗帳的小太監往後宮走,剛走到宮牆轉角處,側麵走過來幾個大人,小雪同幾個太監連忙跪在地上。“榮貴,這是往哪兒去。”忠親王的聲音一出,小雪整個人像被凍住了一樣,動彈不得。“王爺見笑,太後她老人家屋裡的老嬤嬤要的物件,非要我這老奴才送過去,太後跟前的紅人,老奴得罪不起啊。”“既是太後跟前的人,你好好伺候也是應該的,太後高興,宮裡不就高興嗎。”榮貴彎著身子拜道:“王爺說的是,王爺說的是。”忠親王撇著頭看了看他身後的宮女太監,笑道:“新來的?”小雪的頭壓得更低了,榮貴笑眯眯解釋道:“都是宮裡的不打緊的閒雜宮女和太監,整日偷懶,被我逮著了。”裕奕笑道:“這宮裡,還真離不了你這個大總管。”“王爺過獎了。”“你好好給太後當差,不會少你的賞賜。本王就不跟你多說了,還要去見皇上。”“恭送王爺。”忠親王的腿在小雪身邊一步一步揚起,她不敢呼吸,一口氣一直憋到他走遠。等她想起身,試著把腿立起來,兩條腿哆哆嗦嗦地跟打擺子一樣。榮貴有些嫌棄:“還沒跪多久呢,這就受不了了?”小雪勉強笑道:“腿跪麻了。”“咱們得趕緊,快走。”小雪使勁敲了敲腿,跟著榮貴又回到了冷宮最裡麵的那間屋子。穆雲英正在看著一塊白色方絹發呆,看見他們來了,也沒打算起身。小太監們進屋就開始忙活,給她掛上了夏天的紗帳,還搬了兩個大冰塊消暑。榮貴走到她身邊賠罪:“娘娘,今年這紗帳來得晚了。”穆雲英淡淡回道:“我不是說過你可以不用再來報恩了嗎。”榮貴笑道:“一碼歸一碼。”小雪也上前甜甜喊道:“娘娘。”穆雲英仍是冷冷地對榮貴道:“搗騰完了,你們先走吧,我同小雪再說會話。”榮貴“誒”了一聲,使喚著小太監們快些把紗帳掛了,走前又對小雪使了個眼色。小雪坐到穆雲英身邊,恭恭敬敬地喊道:“嫂子。”“聽榮貴說,你在皇上麵前得臉了?”“托乾爹的照顧,挺順利的。皇上近日用膳,都讓我給他點菜,等我找到醬缸裡的東西,希望皇上能記得三分情義。”“花房去了嗎?”小雪頓時心一跌,弱弱答道:“還沒有。”“這事也急不得,待在皇上身邊就好好伺候,將來他若不願翻案,說不定還能看在這幾分往日的情分上,留你一命。”小雪笑得異常尷尬:“嫂子說的對。”她緊張地抓了抓自己的褲子,開始勸道:“嫂子,這冷宮裡,是不是還挺不方便的啊。”穆雲英先是一愣,看著小雪唯唯諾諾地說起這種話,立刻知道她話裡有話,笑道:“有什麼話在我麵前就彆拐著彎了,直說吧。”“那,嫂子,咱們想辦法把你弄出去吧?”穆雲英不解道:“怎麼弄?”“乾爹說,隻要你有心,他想法子一定能讓你在宮裡過得好一些。”穆雲英笑道:“他那法子,無非是讓皇上想起還有我這一號人,我出去了,時時刻刻要對付皇上的那些大小老婆,還要討好皇上,不如在這裡清淨。”小雪柔聲說道:“嫂子這麼聰明,對付她們,其實並沒有那麼難吧。”穆雲英被說中要緊處,一愣,假裝探著頭看看外麵。小雪續道:“嫂子願意幫我,護著我,大概,是因為我哥哥吧,同樣的道理,嫂子不願意離開冷宮,也是因為我哥哥吧。”穆雲英呼吸一窒,癡癡看著地上的灰磚,不說話。小雪提到自家人,聲音也忍不住顫抖:“可是,我哥哥他如果在世,也不願意看到你活得這般淒慘。何況,他已經死了二十年了……”穆雲英沒有表情,眼睛盯著一處不放。小雪擦了擦眼淚,繼續說:“按理說,你沒過我們家門,我也不該叫你嫂子。雲英姐姐,你已經嫁給了皇上,該忘記的,該拋棄的,都放下吧。放掉過去,好好過自己的日子,舒舒服服開開心心地活下去。”穆雲英淚眼模糊,仍是癡癡呆呆地看著那塊灰磚,冷冷道:“你走……”小雪狠下心,蹲在穆雲英麵前握著她的胳膊,勸道:“雲英姐姐,他死了二十年了,你忘了他吧。”穆雲英眼眶滾出兩行淚,她站起身,退後一步指著門口,怒道:“你走!!!我叫你走啊!!!”“雲英姐姐,彆再讓一個死人耽誤你的生活了,你清醒點吧,他死了,他活不過來的……”穆雲英板著臉,扯過小雪的手腕,將她拖到門口,一把甩了出去,將兩扇門“嘭”地關上,轉過身用力靠在門板上。小雪大哭起來,隔著門喊:“雲英姐姐,求求你,忘了他吧……”穆雲英咬著唇慟哭,喊道:“你走吧!我不想看見你,你走啊!”小雪在門外哭了多久,穆雲英就在門內流了多久的淚,眼前的模糊讓她又想起十幾歲時的種種過往。無論她怎麼捉弄謝君言,謝君言永遠都是溫柔笑笑,她總是沒羞沒臊地獨自一人往謝家跑,調皮搗蛋的事情全撒在謝君言身上,他不氣也不惱。但是她如果光腳站在水裡,謝君言一定會生氣地一把將她抱出來扔床上,她如果拿著涼水就往嘴裡灌,謝君言會一把奪過,板著臉像個老夫子似的教訓她。她想嫁給他,迫不及待地想嫁給他,總是催著父親穆廣早早讓他們完婚,讓父親感到很丟臉。待嫁時候那種開心至極的心情,掰著手指頭數日子的急迫感,現在還能清晰地回憶起來。謝君言死的那天,穆廣把她鎖在家裡,她敲門敲得手上的皮全破了,甚至拆了床簾掛上房梁試圖跟謝君言一起走,最後穆廣老淚橫流求她為家裡想想,她就這麼心如死灰地成了秀女。二十年來,她每一天都在思念謝君言,一天都沒有斷過。他死了,他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