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聽劍問道閣。這座巨大的高閣就蓋在煙柳橋旁,當年鳳胭樓的舊址上。聽劍問道閣通體黝黑,看不出是什麼材料建成的,形狀像是一把巨劍。鳳胭樓倒塌後,這裡作為一塊凶地便一直空著,直到八年前的一個早上,路過這裡的人發現多了一座巨劍一樣的建築。此時方劍寧憑欄而立,十年的歲月在他的眼角多添了幾絲皺紋,鬢邊也有了一些灰白的頭發。可他的精神還是很好,眼中充滿了自信的光芒。“劍主,三叔的來信。”一個年輕人手中抱著一隻信鴿,他身上穿的是聽劍問道入室弟子統一的道袍。隻是在左胸處繡著一個太極,太極上依著十二個時辰的方位繡著十二把灰色的小劍,而他巳時方位的小劍是金色的。他叫方誌誠,是聽劍問道的入室弟子之一,更是“十二劍衛”之一。方劍寧一揮手,那信鴿腿上的竹筒就飛入他的手中。他對方誌誠揮了揮手,示意他下去。打開竹筒,裡麵的信隻有寥寥數行,方劍寧皺著眉看完,便將信紙卷好塞回竹筒,順手往身前扔去,隨即一道劍氣將竹筒打得粉碎。方劍坤在信上說在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身上奪了一把祭劍,並說手上這枚長生丹煉成之後就會帶著這把祭劍一同返回京城。這些年來,聽劍問道一直都在密切注意渡妖塔的動向。半月前從雲覺宗傳來了渡妖塔崩塌的消息,而此時方劍坤又傳來了這個消息,從時間上來看……“未免太巧了一些。”方劍寧心中暗道,“即便不是那個逆黨,跟他也脫不開乾係。”方劍寧決定召集人手,立馬趕往方劍坤所在之地。可就在這一回身的功夫,方劍寧感受到了一股異動。這股異動來自於他身上的劍脊。方劍寧轉身衝回欄杆旁,此時的太陽已經西斜,目力所及的大半個京城都被鍍上了一層橙黃色。他伏在欄杆上極力地搜索著,可要在偌大的京城找到那一絲異動的源頭,難如大海撈針。但方劍寧知道,那陣異動絕不是隨便產生的,那是有另一條劍脊接近時,劍脊間的互相感應。他眯起眼睛看著身前這一片熙熙攘攘的京城:“難道說……”“誌誠!誌誠!”隨著方劍寧的喊聲,方誌誠快步跑了進來:“劍主,有何吩咐?”“把誌麟叫來!快!讓他立馬到我這裡來!”看著方劍寧嚴肅的眼神,方誌誠急忙往樓下跑去。不一會兒一個高大的男子隨著方誌誠跑了上來。他身材魁梧,比方誌誠高出一個頭來,方麵劍眉,虎須戟張,步伐沉穩有力,他左胸上的圖案中酉時方位繡著金色小劍。“劍主。”方誌麟也不多話,對著方劍寧一拱手。“你察覺到了?”“嗯。”“在什麼方位?是什麼人?”“在東南方向……不是我們的人。”“隻能知道這麼多?”方誌麟沉著臉點了點頭。“劍主,會不會是失散的同門?”方誌誠看到兩個人麵色沉重,想來不是什麼好事,聽到兩人的對話,心中已經猜出了八九分。“不會的。”答話的是方誌麟,“這根劍脊,我從來沒見過。換句話說,是在聽劍問道閣成立之前,被種在這人身體裡的。”方誌誠一下愣了。雖然劍脊都是馭使劍誌的法器,但是每根劍脊還是有自己獨有的特性。而方誌麟身上這根,能對其他的劍脊和妖氣產生十分敏銳的感應,也正是靠著這種能力,聽劍問道找到了三根遺落在人世的劍脊。但是目前來看,顯然是有身負劍脊的人來到了京城。而現如今,除了聽劍問道的“十二劍衛”、方劍寧和他的兩個堂弟,身負劍脊的就隻剩方海生師徒二人。可這十年間,聽劍問道閣多方打探,也沒有關於方海生的任何消息。方誌誠輕聲叫道:“他不是關在渡妖塔裡嗎!”“渡妖塔在幾日前,崩塌了。”方誌誠和方誌麟麵麵相覷。方劍寧沉聲道:“誌麟,你跟誌雲還有誌陽走一趟,不論身負這根劍脊的是什麼人,劍脊終究是方家的東西!”方誌麟拱了拱手,大踏步地向外走去。“誌誠,你立馬派人趕去你劍坤師叔那裡。同時出現祭劍和劍脊的消息,不是什麼好事。”方劍寧轉身看著身下已經漸漸升起華燈的城市,心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緩緩地爬了上來,如同這緩緩降臨的夜幕一般。他曾經立誓要重振方家,如今的聽劍問道已經成為天下第一大門派,自己的權勢也是如日中天。方家過去如同老鼠一般蜷縮在蓬萊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但一直有兩個人,時時刻刻在提醒自己,方家曾經有那麼一段暗無天日的過去。那就是方海生師徒。方劍寧曾經也勸過自己:如今方海生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這十年來多方打探仍沒有任何消息;柳劍辰被困入渡妖塔十年,生死難料。自己不應該再去計較了。可他心裡始終有那麼一小塊揮之不去的陰影。如今渡妖塔崩塌,京城突然出現新的劍脊,而方劍坤又傳信來說有人帶著祭劍。這些看似無關的信息交織在一起,讓方劍寧心中的陰影突然間就放大了。就算不是方海生或者柳劍辰,那這件事也一定跟他們師徒二人脫不開乾係。京城華燈初上,吃過晚飯的人們次第走上街頭,夜幕下的一條條街道仿佛活了過來。方劍寧在聽劍問道閣上看著這一切,想起了自己在蓬萊無數個枯燥而單調的夜晚。他一掌重重地拍在欄杆上,眼中滿是殺意。入夜,如意酒肆的小夥計打著哈欠把張宏送出門外,將門口的燈籠挑下吹滅,轉身上好了門板。隨著門板後的一聲輕響,整個巷子陷入了黑暗之中。天上的星光點點,張宏扶著牆,一步一跌地往前走著。他是個泥瓦匠,平時靠給彆人修房砌牆為生。到了晚上,就找個小酒館,叫上一碟小菜,喝上一壺燒酒。今天一單生意都沒有,心裡鬱悶,便多喝了兩壺,離開酒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燒酒的後勁很大,此時他隻覺得天旋地轉的,扶著牆才能穩住身子。好在他還記得回家的路。拐過一條胡同,他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跤,滾跌在地上。“誰!……誰他媽的……大半夜的……路中間……!”張宏倒在地上滿身酒氣地大罵。掙紮了幾下也沒爬起來,索性翻了個身,側躺在地上想看清楚是什麼東西絆了自己一跤。在牆根蜷著一個人,一張破毯子裹在身上,從毯子下露出一截腿來。“媽的……大半夜……臭要飯的……你要死啊!”張宏爬起來照著毯子一腳踹了過去。毯子下的人悶哼了一聲,也沒有閃躲。張宏倒是沒吃住力,腳下不穩又坐了回去。“你媽的……”張宏屁股摔得生疼,氣不打一處來,四處看了看,牆角堆著幾個破舊的木桶,便抄了一個在手裡,照著毯子砸去。酒勁上來了,也不管不顧了,輪著桶沒命地砸,將今日一天的怨氣全都撒在麵前這個破毯子上。突然隻聽“砰”的一聲,木桶被他硬生生地砸破了。張宏一個激靈,酒也醒了一半。“媽的……不會給打死了吧。”雖然隻是個流浪漢,但是鬨出人命就不好玩了。張宏湊上前去推了推那人,卻發現沒有任何動靜。張宏的冷汗嘩就下來了。看看手裡的破桶,又看看牆角的破毯子,張宏扔下桶,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可他沒跑出幾步,就覺得心口一疼,一道紅光向前飛去,消失在巷子深處的黑暗中。這一切來的太突然,張宏甚至沒有一絲防備。身體就著之前的慣性向前撲倒在地,鮮血從胸口湧出,在地上彌漫開來。他甚至都沒有發出一聲呼喊。在他身後,站著一個人,赤裸的身子裹著一條破毯子,手捏劍訣指著張宏倒下的方向。他緩緩放下手,看著地上湧出的鮮血,拖著步子一步步地走向張宏,跪在他身邊,俯下身去啜飲傷口湧出的鮮血。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酒氣和血腥味。突然那人離開了張宏的屍體,跪在一邊不停地嘔吐著。鮮血蔓延開來,他的手上、腿上、臉上都糊滿了鮮血。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仿佛自己認知的世界被顛覆了一般。他站起來,神情複雜地看了屍體一眼,裹緊了身上的毯子。就在他要往巷子深處走去的時候,有三個人出現在了他的麵前。為首的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不是彆人,正是妖相!他身後跟著一個高大的漢子和一個麵白的年輕人。兩個人皆垂手而立,低眉視地,一看就是妖相的跟班仆從。妖相與身前的這個流浪漢就這麼互相對視著,然後緩緩地跪了下去,聲音哽咽著說:“皇,您終於回來了!”他撩開眼前打成結的頭發,一雙清澈的眸子看著妖相。一瞬間,他眼前閃過無數的幻象,那些笑的、哭的、浴血而戰的、舉杯痛飲的,那些幻象在眼前一一閃過,然後消失,他的麵前隻剩這個須發皆白的老人。他放下頭發,將目光重新隱藏到長發之下,淡淡地說:“起來吧,悲蟬。這些年,你受苦了。”妖相聽到他叫出了自己的真名,那些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過去又被翻起,心中大慟,伏在地上痛哭起來。身後的兩人從未見過妖相如此失態,卻隻是低頭站在身後。因為他們知道,在這個人麵前,他們連與之對視的資格都沒有。妖相悲蟬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站起身來擦掉眼淚:“是老臣失態了,皇,現在這裡不安全,請速速跟我到安全的地方。”妖皇點了點頭,正要踏步,卻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輕喝:“走?你們一個也不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