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有一條鐵律:獸食百草,人食百獸,妖食百人,而劍,可食百妖。這是一個無關愛恨情仇的故事。東海之上,有三座仙山,瀛洲、蓬萊、方丈。我們故事的主人公,就出自蓬萊方家。方海生第一次見到那個孩子的時候,是在柳家莊的大集上。他支了個布幡,上書“十文一讖”,懶洋洋地靠在牆角等生意。然而一整天也沒有一個子兒。這是出門沒給自己算算啊!方海生打算回去睡覺了,可今天睡的實在是夠多了,恐怕晚上又要失眠了。“長夜寂寂,長夜寂寂啊!”就在方海生準備打道回府之時,他看到了站在街那頭的那個孩子。“哇哇哇!不得了啊,這孩子身上妖氣翻騰,竟然還有命出來走動!”方海生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咽著吐沫,仿佛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呀呀呀,是妖狐啊,可不得了,這得有千年的道行了!”方海生一邊舔著嘴唇一邊朝那小孩走去。“娃娃,你要有大難了你知道嗎?”小童聽言抬頭,看到了一個穿得邋裡邋遢的道士,頭上的發髻似是一百年沒有打理過,眉宇間也沒有什麼英氣,鼻梁也不挺,嘴唇薄薄的,下巴上的胡須稀稀疏疏,一身勉強能看出原本是水藍色的道袍臟得烏黑發膩。他雙眉一擰,語氣十分不快,“你這臭牛鼻子,瞎說什麼呢!我要給我娘抓藥呢!”說罷推開方海生就要走。方海生急忙拉住他,“你娘生病了?”這一下觸到了小童的傷心事,眼圈一紅,哽咽道:“是的,生病好幾個月了,先生們都看不出來是啥病,吃了不少藥也不見好。”方海生心中暗想:你身上這麼重的妖氣,你娘不得病才怪呢。嘴上卻安慰他道:“小兄弟,我乃是遊方的劍仙,你娘這病是不是生得沒來由,身上忽冷忽熱?神智雖清,卻使不上半分力氣,隻能終日臥床,飲食極少還日漸消瘦?”小童抬起臉驚訝地看著他,“你……你怎麼知道?”“我都說了我是遊方的劍仙,自然能推算出來,小兄弟若是信得過我,帶我去見見你娘。我保證藥到病除……”“可是我沒有多餘的錢給你……”小童麵露難色,“家裡最後當的一點錢,是要給我娘抓藥的……”“無事,若是我治得好,便給我買一壺酒好了。”“那要是治不好呢?”“你且帶路,這世上還沒我治不了的。”看著方海生自信滿滿的樣子,小童笑了笑,“那先生與我來吧。”繞過一片農田,穿過一片亂葬崗,小童指著不遠處一個院落說:“那就是我家,先生請。”方海生往前踏了一步,想到了什麼,轉過身來看著眼前這個孩子,若有所思道:“娃娃,我說我是遊方的劍仙的時候,你笑什麼?”“先生看錯了吧?”那小童不明所以,“我沒笑啊!”“你笑了,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樣子……填不飽你娘的肚子啊?”方海生話音陡落,食指已點上小童眉心,一道細不可見的光芒穿過,黑紫色的妖氣從他眉間迸出,卻被方海生的食指吸收殆儘。小童沒來得及說一句話便癱倒在地。一個白影從小屋裡竄出,直奔方海生後心而去。方海生輕描淡寫地擰身躍開,退到十步之外,看著護在孩子身前的那個穿著白衣的婀娜女子。“嘖嘖嘖,果然是妖狐啊!”方海生用力在空氣中嗅著,“夠騷,也夠美味!”女人卻不管他,急忙把孩子抱在懷裡,生息倒是還有,隻是脈搏微弱,昏迷不醒。“他沒事,隻是被我破了法印,散了妖氣。”方海生用小指剔了剔牙,慢悠悠地說,“我勸你最好不要再輸妖氣給他,他隻是個普通人,你再怎麼渡命也救不了他。”女子怒目相視,“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不然呢?等著你們吃了我?拿我的精魂血肉給這孩子渡命?”“你是如何識破的?”方海生指著女人懷裡的孩子,“我隨口胡謅了幾個病症,他就點頭稱是。你這孩子還是太心急了啊。”“既然你都知道了,不如乖乖地把命交出來,我留你一個全屍。”女人麵色一凜,身形搖擺,一隻通體雪白的三尾妖狐出現在方海生麵前。“一,二,三……你怎麼隻有三條尾巴?從這小孩身上的妖氣來看,怎麼也是千年道行,至少也是九尾化劫的狀態了……”方海生掐指一算,故作驚訝道,“難道你為了這孩子自損數百年修行?給他渡命!?嘖嘖嘖,做妖做到這個份上,不知是為你感到悲哀還是敬佩。”“廢話少說!”妖狐怒吼一聲,一躍而起,挾裹著一陣腥風撲來。方海生靈巧地閃過,嘴裡卻沒閒著:“你們想把我騙到那個房子裡去,好動手把我吃了,一來給你補補身子,二來用我的精魂給這孩子渡命。可你沒想到我沒被騙,隻好在屋外動手了。那屋裡,有布好的法陣吧?我要是進去了,就休想活著出來。”眼見計謀被識破,孩子又昏迷不醒,悲怒交加之下,妖狐的攻勢更加淩厲。可方海生隻是左閃右避,卻並無還手的意思。“就這麼點能耐?也罷,先讓我填飽肚子再說。”方海生後撤一步,右手捏了一個劍訣,一道罡色劍氣浮現。“劍誌之八·巨闕!”劍氣飛出,不疾不徐,妖狐卻避無可避,一擊正中胸口,竟將它打回人形,倒在孩子的身邊。“蓬萊劍誌!你……你是……”“是,是,我是。”方海生點點頭,湊到妖狐的身前,不停地嗅著什麼,“不過不應該啊,一記這麼低級的劍誌就能將你打回人形,你真是有數百年修行的妖狐嗎?”“還是說,那個屋子裡有什麼玄機?”方海生看了看地上的女人,剛才一記劍誌正中心口,此時領口打開,胸前雪白的肌膚上一道紅色印記十分顯眼。方海生舔了舔嘴唇,“算了,先不管那麼多了,填飽肚子再說。”一把抓著妖狐的脖子拎起來,任由她雙腿踢騰,雙手摳抓,方海生都不為所動,竟是要將妖狐活活扼死。“你不要怪我,這世間的鐵律如此,獸食百草,人食百獸,妖食百人,劍食百妖。方家世代化劍為骨,便要世代以妖為食,你要怪,就怪這天道吧。”方海生手上用力,妖狐雙眼翻白,手腳也漸漸沒了力氣,黑紫色的妖氣從七竅散出,方海生張開嘴,大口地吸食著。先前昏迷的小童醒來,看到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畜生!放開我娘!”也不顧身小無力,爬起來一頭向方海生撞去。方海生猿臂輕舒,將小童拎小雞一般地拎在手裡:“你這不分黑白的小東西,等我先料理了你這一身狐臊的娘親,再來好好教育教育你!”不顧小童嘴裡各色問候方家祖先的臟話,方海生手上用力,勢要扼死這狐妖。“阿彌陀佛!”隨著一聲佛號,兩記金光飛來,打在方海生的手腕上,吃痛之下,他撒手放開這對母子,轉頭一看,一個戴著鬥笠的行腳僧,拄著禪杖向三人走來。“佛讖……”看著手腕上兩個金色烙印一般的“卍”字,方海生鼻子都要氣歪了。“慧明!又是你這禿驢!方家與雲覺宗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你怎麼就逮住我不放了!”“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好生之德好生之德!我們被劍骨蝕心的時候怎麼沒見你們說什麼狗屁好生之德!”方海生氣得跳腳大罵,“這也不讓吃那也不讓吃!你跟了我仨月了,我仨月都沒吃上一口飯!你們佛門中人忌葷腥,那全世界都得跟著你們吃素?”“方施主此言差矣……上天有好生之德,這隻狐妖雖然是妖,卻有向善之心,方施主何不給它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所謂眾生平等,皆可……”方海生一把揪住慧明的僧袍,神色突然間可怕起來,“去你媽的眾生平等吧!慧明禿驢我告訴你,劍骨蝕心的痛苦是你們這些每天好吃好喝,就知道呆在雲覺宗研讀佛經的禿子們體會不到的!方家不是沒有入魔的人,你要是再阻止我,五百年前那場屠城血案就是教訓!”方海生鬆開和尚的領子,轉頭盯著跪在地上抱作一團瑟瑟發抖的母子二人,惡狠狠地說:“今天這頓飯,我吃定了!你要敢出手阻撓,我就讓你看看跟天道作對的下場。”“阿彌陀佛……”慧明和尚走到方海生和那對母子之間,“佛祖舍身割肉飼鷹。鷹吃肉,劍食妖,方施主說的對,這都是天道,貧僧不可違背天道,但可效法佛祖割肉飼鷹。”“禿驢,你……你要乾什麼!”“貧僧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來解決這個困局。”慧明坐下來解下鬥笠,露出圓亮的光頭,麵容清秀,看起來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卻在眉心有一個金色的“卍”字印記——這是雲覺宗佛門中人,佛法已臻大成的標誌。“首先,要解決這個孩子命輪傷損的問題。”方海生哂笑一聲,“這孩子天生命輪缺損,注定早夭,若不是這妖狐用百年修為給他渡命,恐怕是活不過兩歲。如何,你要用自己的修為給他渡命?”慧明搖搖頭,“你已經破了他的法印,命輪重新開始輪轉,如今隻有一個辦法,就是用妖血靈丹。”和尚看著妖狐:“你願意舍棄一身的修為,剝皮抽骨,化為妖血靈丹來補填這孩子的命輪嗎?”那妖狐突然跪倒在地,對著和尚不住叩頭:“大師,但能保住這孩子的命,付出任何代價我都願意!”方海生想到了什麼,但欲言又止。和尚對著狐妖說:“你雖為妖,卻沒什麼殺孽,一身修行也是清白,隻是為了給這孩子渡命,造了一些業障,化為妖血靈丹後,貧僧會將你的靈識帶回方丈雲覺宗修煉,助你早日修成正果。”“可是我不要娘離開我!”小童大概是知道了什麼,一把抱住狐妖,嚎啕大哭。“乖,娘不能陪你一輩子的……”“可是……可是……”“行啦,彆墨跡了!”方海生繞著三人走了一圈,“我大概明白了,你要用妖血靈丹來填補這孩子的命輪,那這孩子就不再是一個單純的人,而是半人半妖。你想讓我把這個孩子帶在身邊,這樣可以暫緩劍骨蝕心的發作。”“貧僧想讓方施主收這孩子為徒。”“不可能!”方海生與母子二人異口同聲地喊道。“蓬萊劍誌隻傳方家人,絕對不能外傳!”“可是,道長還有彆的選擇嗎?”方海生被慧明噎得說不出話來,仔細權衡之後勉強答應了下來,“我收這孩子為徒可以,但他年紀太小,無法學習劍誌,等到了合適的年紀我自然會教他。在那之前,可以先跟著我……”“我才不要拜這臭牛鼻子為師,他差點殺了我娘!”小童脖子一挺,還在為之前方海生差點殺死狐妖而耿耿於懷。“誒,你這小兔崽子!多少人跪在我麵前求我收徒我都不收,今天看在慧明禿驢的麵子上收你為徒,你還不願意了是吧!行啊,比脾氣大,我還沒怕過誰!”方海生本來心裡就不爽,被小孩這麼一激,大有撕破臉皮的架勢。“今天我就吞了這狐妖,你的生死就讓和尚去管吧!”雙手捏訣卻無劍氣出現,蓬萊劍誌竟然無法運使!方海生對慧明怒目而視,後者卻隻是笑了笑。“貧僧情急之下用佛讖封住了方施主的腕脈……”方海生用手指點著慧明,一副“算你狠”的表情,“禿驢,蓬萊方家跟方丈雲覺宗這個梁子算是結下了……”“道長莫要心急,雖然封住了腕脈,卻也壓製了劍骨,旬日之後自然會解開。但佛讖對劍骨的壓製可保道長半年之內都不必擔心蝕心之痛。”方海生一臉寫滿了“我是倒了八輩子黴怎麼就碰上你了”的表情,“你說你們這幫禿驢,啊?一天天就是吃飽了沒事兒乾。我壓製劍骨吃妖就可以了!啊?你這多此一舉!要是十日之內我被仇家尋上門來,嗬嗬,劍誌無法運使,被人大卸八塊,得!你們佛門就是這麼個好生之德是吧?”方海生不再去理那慧明和尚,走到那對母子麵前蹲下,“算你們走運,碰到了這麼個愛管閒事的禿驢。雖然我不知道你一個狐妖是怎麼跟一個人類小孩和平相處的,不過正如那禿驢所說,目前要救這孩子隻有一條路可以走。”方海生盯著狐妖那雙靈動魅惑的眼睛,“你願意散儘一身修為,剝皮抽骨,填補這孩子缺損的命輪嗎?”狐妖輕撫孩子的臉頰,“隻要這孩子能活下去,我什麼都願意。”方海生點了點頭,“這和尚要是真帶你的靈識回方丈修煉,也算是你的造化。”又轉頭看著小童,“你願意拜我為師,隨我遊曆四方,學習蓬萊劍誌嗎?”“呸!”小童一口唾沫吐在方海生臉上,滿臉傲氣地看著他。“去他娘的吧!這熊孩子誰愛收誰收,老子不伺候了!”方海生轉身拂袖而去,卻被狐妖一把抱住腿腳,劍誌又無法運使,隻得氣急敗壞地叫道:“放開我!老子不伺候了!你放手!”“道長莫要跟孩子計較!”妖狐已經快哭出來了,“道長求求你了……我是這孩子唯一的親人,我若走了便沒人管他了。命輪裡有妖血靈丹,這凡世便容不下他……”方海生低下頭來,鼻尖對著狐妖的鼻尖,緩緩地說:“關……我……屁……事!”“你放手!我要走!老子受夠了!不伺候了!”狐妖一邊死死地抱住方海生,一邊對著孩子喊道:“你快拜師啊!快拜師!”“我才不拜!這種要殺我娘的人我才不要拜他為師!”方海生聽到這句話,突然不動了,轉過頭怔怔地看著那孩子。狐妖趕緊爬過去一把把孩子抱在懷裡,眼淚簌簌地往下掉,“娘要跟著大師父去山裡修行,不能照顧你了,你要跟著這個道長等娘回來……”小童也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娘你不要走,不要丟下我,我不要學什麼劍誌,我要跟娘在一起……”“夠了!”方海生一聲暴喝,“不要再婆婆媽媽的了!我最煩這種哭哭啼啼的事了!”他轉過頭指著慧明道:“禿驢,你的麵子我已經給了!”然後指向那小童,“娃娃,老子看在你娘的麵子上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拜不拜師!我數三個數,你要是不拜,我立馬衝破佛讖禁製,將這狐妖立斬於此!”“三!”在場的人都愣了,但是看方海生麵色嚴峻,絕不是在開玩笑。“二!”小童跪在地上,重重地向方海生磕了三個頭。慧明和尚長舒了一口氣,掏出來一個金缽放在麵前,“事不宜遲,既然如此,便開始封靈吧。”是夜,方海生和慧明站在柳家莊一處客棧的院子裡,孩子已經在屋裡睡著。“要回去了?”“嗯,事不宜遲,施主珍重。”“你耗損一世的佛法修為,就為了給這孩子修補命輪?”“此子有大慧根,可惜身負妖血靈丹已經不能入我佛門,你若是肯花些心血,將來這是振興蓬萊的希望。”“你們出家人也開始打誑語了?”“世間萬事皆有因果。這是當年方丈欠下蓬萊的……”“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容貧僧多句嘴,你真能衝開我雲覺宗佛讖的禁製?”方海生笑笑,望著天上的月亮,並不回答。慧明搖了搖頭,帶好鬥笠,拄著禪杖徑自推開院門離去。望著遠去的佝僂的背影,方海生苦笑一下,“這世間欠我蓬萊的太多,又豈是一個大慧根就能還清的……”第二天早上,小童醒來時已不見了慧明和尚的蹤跡,隻有方海生坐在床頭,看他醒了,便正色道:“你既然已拜入我蓬萊門下,便要有個名字。蓬萊輩分按照‘平生笑滄海,劍誌傲九天’這十個字來排,我叫方海生,可惜你不是我方家人,你有姓嗎?”見小童搖了搖頭,方海生便琢磨了起來,“既然這裡是柳家莊,那你就以此為姓好了……就叫柳劍辰吧!”“真難聽……不過我娘臨走之前讓我跟著你,我自然會聽我娘的話。至於名字,你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吧。”柳劍辰挖了挖鼻孔,“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師父,我們下一步去哪?”方海生被這個人小鬼大的徒弟氣得哭笑不得,不過有這麼個徒弟在身邊,倒是比自己一個人要有趣好多。“下一步?當然是想辦法填飽肚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