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上落霞山不久後的一天,淨渠仙君孤身一人等在賓客樓中。“你來做甚?”一想到妹妹聽仙君的,鳳邪就滿腹怒火。縱然麵對的是妹妹的臉,也不能消弭。仙君不理會他的怒火,猶自淡然道:“我答應瀾止要同你解釋,自是要來。”“解釋什麼?”鳳邪沒好氣地道,“她自以為長大了,可以獨立做決定,所以沒有顧及我這個哥哥的想法?我不會接受這種解釋。她再大也是我妹妹,必須聽我的!”“她也是這般說的。”“算她明白!”“你有多疼她,她比任何人都懂。但我不知你是否記得……”淨渠仙君瞥了鳳邪一眼,神情中多了一絲悵惘,“她們為何姓‘葉’?瀾止出生時又為何如此體弱?”妖族取名素來比較隨意,不似人類那般講究繼承姓氏。是以兩位公主使用了人類的姓氏——葉——在妖族屬於前無古妖後無來者的奇事。“母親的事是我家的秘密,你怎會知曉?”妖王之妻——葉青苔——是個凡人女子,十九歲嫁給妖王蒼鷺,先後生了三個兒女。妖王因此給兩個女兒冠以“葉”姓,即葉滄起與葉瀾止。凡人要在以實力為尊的妖界安身立命極為困難,更何況葉青苔隻是一個柔弱女子。妖王隱瞞了她的凡人身份,隻說她是一個從人間來的妖。凡人的壽命有限,體力精力也有限。生葉滄起和鳳邪時,葉青苔年紀尚輕,勉強可以孕育妖王之子。懷上瀾止時,葉青苔已經五十九歲,縱然蒼鷺用妖力讓她保持容貌,卻無法改變她身體衰竭的事實。所以瀾止打從娘胎裡起身體就弱,出生之後更是羸弱不堪。而葉青苔也身魂耗儘,沒過幾年便歿了。這件事連妖族都沒有幾個妖知道,仙門中人又豈會曉得?更何況,這些事發生在兩百多年前,葉青苔從出生到死亡的六十二年間,淨渠仙君都在淨天柱上,怎會對她的事情如此清楚?仙君並未回答鳳邪的質問,反倒詰問道:“瀾止已經兩百歲,體質卻弱得連隻五十歲的小妖都不如,難道你們想讓她同母親有一樣的結局?”“她不會!”“如何保證?”“我會一直保護她!”“到何時?何地?何種境界?”仙君層層逼問,“所有保護她的人都不在身邊時如何?若她體力耗儘時如何?讓她等死嗎?你是否想過,她這些年止步不前,當真全然是因為體弱嗎?”“我……”鳳邪語塞。其實鳳邪和滄起都已漸漸明白,仙君和妖王說的話是對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過,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們一直將寶瀾捧在手心裡護著,不肯讓她去行走,生怕路上的石頭硌了她的腳。卻忘了,不嘗試行走,如何學會踢開石頭?等到她不得不獨立行走的時候,卻發現雙腿雙腳都已經萎縮,那麼她就隻能任人魚肉了。這段時間她跟在嚴厲的仙君身邊吃了不少苦頭,走得跌跌撞撞,也長了不少本事。她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那隻怯弱無能的小灰狼,終於有了主見。作為哥哥,他有所擔憂,卻也為她高興。如果可以幫她更進一步,他便不該將她扯下來。想明白這一點,鳳邪稍稍釋然,看向仙君的眼神少了幾分敵意,“寶瀾修煉仙法會否對身魂有傷?”“隻會變強,絕無損傷。”“好,我不會再反對。”鳳邪乾脆地點點頭,“但你必須告訴我,你的目的是什麼?彆說隻是為了換回身體,也甭說是好心幫她,我不信!偉大的淨渠仙君可從沒對妖族心慈手軟過。”“五百年後的仙門已無我之心腹,”仙君坦然道,“我需要她變強,為我所用。待到了我殘願,她是去是留皆隨意,我絕不阻擾。”鳳邪是個直脾氣,為人坦蕩不羈,雖說不似葉滄起那般睿智多謀,但也不是個蠢的。他瞧得出仙君所說是真,隻要對寶瀾無害,仙君要把她培養成自己的幫手也沒什麼不行。時間推移,兩人這是第二次再為瀾止聚在一處。“我相信你當初所言並無欺騙。”鳳邪道,“夜坤不過是挑撥離間,想讓我跟他合作饒他一命罷了,我當然不會蠢到信他。但夜坤的話也提醒了我,你從未說清楚自己要了的是何殘願,寶瀾要幫你做什麼事。”淨渠仙君憶及今晨靈識出體見到的那位故人,搖了搖頭。他輕撚指尖,變幻出一杯新茶奉於鳳邪,“可否不言?”“否!”仙君頗為無奈地笑了笑,鳳邪今兒氣勢洶洶而來,是不扒出實情不肯罷休的架勢。倘若他有半點隱瞞,以鳳邪的性子,定會把所有事情攪個天翻地覆。“殺了我。”“什麼?”鳳邪以為自己聽錯了。“瀾止要幫我殺了我自己。”仙君輕描淡寫地道,“朱雀詛咒我身敗名裂、生不如死,便是要用邪君替代我屠戮天下。唯有瀾止才能殺了我與邪君,破除詛咒,保天下太平。”朱雀的詛咒、邪君的侵襲、仙門的提防、與瀾止相生相克……如此種種,前因後果,淨渠仙君似倒豆子一般悉數倒入鳳邪耳中。作為斬妖無數的仙門師祖,他從未料想到有一日,自己會同一個妖族聊了這麼許久,談得這般透徹。就像在鹹陰城時,他未料到自己會因了瀾止而對妖鬼精怪生出憐憫之心,救下整座城。或許從在淨天柱上見到那隻小灰狼的第一眼,一切就在悄然改變。鳳邪的神情變化萬端,時而疑惑,時而震驚,時而了然,最後歸於一聲歎息。“你該曉得瀾止喜歡你,這種打擊……”鳳邪搖了搖頭,“太重。”“她不會記得我。”“什麼?”“死之前,我會施法抹去她的記憶。”答應那人之後,他已有所決斷。鳳邪眯起鳳眸,上下打量著仙君,揣測這話的真假和可行性。仙門老師祖與妖族公主本就不是一路人,縱然瀾止喜歡他,父王和整個妖族絕不會允許他們在一起。之前鳳邪還在考慮如何勸瀾止斷絕這份情,倘若仙君真能如此決絕,那是再好不過的了,隻是……“消除記憶之法甚多,但往往不夠徹底,無法消除記憶背後的情。”鳳邪道,“情傷至深卻記不起斯人,比記得更痛苦。我不希望寶瀾受此折磨,你是否還有後招?”“這就需要你幫忙了。”淨渠仙君道,“世人皆知三昧真火焚燒萬物,卻不知其使用得當亦能滅情絕心。此種方法,我可傳授於你。”“如此篤定,”鳳邪審慎地道,“你對寶瀾——無情?”“身死魂滅,何談有情無情?”“但若你二人住在一處,相處過久,你那些情分會否影響你的判斷?你又會否對寶瀾做出出格之事?”鳳邪十分擔心,倘若仙君抑製不住情意出爾反爾,或是沾了寶瀾的身子,將遺患無窮。仙君默了一瞬,餘光掃過瀾止的房間,還有她走過的足跡。他曾經想過,縱然最後是分離,能在有限的時間裡與她多相處些時日也是好的。然而越是相處,越是不舍,越是不舍,越放不下。如今他已經不複從前的克製淡然,總是不由自主地靠近瀾止、碰觸瀾止。捫心自問,他已無法篤定地回答鳳邪一句“不會”。長此以往,他答應那位故人的事情,該如何做到?仙君決然道:“你可以派人過來收拾瀾止的東西。”鳳邪勾起了唇角,邪肆一笑道:“成交。”雙方達成協議,互相協助,讓瀾止在對抗魔族的過程中加速成長,爭取早日突破淨心門仙法第七重。待斬除魔族之後,便要瀾止殺了仙君與邪君,破除詛咒,換世間以太平。轉眼間,日頭已漸漸升高。鳳邪離開淨天殿之前忽而想起一事,轉身問道:“你不問問夜坤如何了?”淨渠仙君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你會留他性命?”“你懂我。”鳳邪憶起昨夜林中,那無臉無皮的白影狐狸在自己掌下焚燒殆儘的模樣,亦微微一笑,“對寶瀾圖謀不軌者,殺無赦。”——殺殺小分割——護妹狂魔上線——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徒弟說,早早早,妖女為啥掀俺被子嗷——弟子院裡,一聲嚎叫接著另一聲嚎叫,慘不忍聞。凡是賴在床上不起床的,全被掀了被子,趕到了院子裡集合。清晨的山上還是很冷的,有的弟子未能及時穿上外衣,凍得哆哆嗦嗦,保暖全靠抖。他們臉色臭得堪比茅坑裡的石頭,簡直想跳起來跟葉瀾止拚了。“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葉瀾止氣沉丹田,學著那些師父們,做出一副威嚴肅穆、牛氣哄哄的架勢。可惜她的容貌俏麗,身形嬌小,一張包子臉可愛得緊,怎麼看都有一種小姑娘玩過家家的感覺。是以弟子們並沒有被她鎮住,反而嬉笑起來,更有人反問道:“喲,這是哪兒來的十二歲小媳婦,啥事兒不懂就敢吼?不怕閃了嗓子?”葉瀾止微惱,“誰允許你們這般對師父說話的?!”“你是主理授徒不錯,可我們從來沒跟你拜過師!”葉瀾止正欲辯駁,忽見樹影下的丹素對她搖了搖頭。丹素道:“彆被他們牽著鼻子走,按咱們既定的計劃來。”葉瀾止沉下心來,不再氣惱,淡定道:“好,既然我是主理授徒,咱們今天就來看看你們這些‘徒’有沒有本事出戰迎敵。”說罷,她招了招手,幾個妖兵抬上一個巨大的鐵籠子,上頭罩上一層黑色布幔,看不到裡麵囚著何物。突然,鐵籠劇顫,裡麵發出電閃雷鳴之聲,震耳欲聾。葉瀾止掀開布幔,隻見籠中有一隻形狀似牛、全身灰色、隻長了一隻腳的魔族異獸。“魔帝崆峒手下有窮奇、夔、數斯、鉤蛇四大魔將,這便是夔。”葉瀾止介紹道,“當然,你們現在看到的不是真夔,而是墨安真人用來演習的虛擬獸。身為主理授徒,我的職責是教你們打敗魔物;身為仙門弟子,你們的職責就是學會上陣殺敵。你們可以不把我當師父,但必須履行職責!來人!”“在!”仙門弟子後麵走出兩名少年,一喚文禮,一喚文越。他們是墨安手下的得力乾將,在仙門當中頗有威望。墨安將他們派給瀾止,希望在他無暇顧及之時,能幫她鎮鎮場子。“開始對戰演習。”文禮和文越向葉瀾止行了禮,回頭掃視一眼,找出一個昨天偷懶耍滑的家夥,打開籠子推了進去。隻聽得劈裡啪啦一頓雷聲,那名弟子被夔攻擊撕扯、哀嚎陣陣。其他弟子看在眼裡,咽了口唾沫,身上起了一層又一層雞皮疙瘩,仿佛自己也感受到了那種撕皮裂骨的疼。那名弟子爬出籠子時,身上並無皮肉傷,整個人卻已經脫力昏厥。這種演習方式是虛擬演練,一般比較安全,不會造成身體的傷痕。但如果一直處於被碾壓的狀態,那就比較危險了。弟子們不敢再輕視演習,更不敢再嬉笑,紛紛掏出自己的法器,琢磨著如何對付夔。文禮和文越繼續推人進籠子,等到所有弟子輪過一遍,整個院子裡已經沒有一個能打直腿站起來的。葉瀾止走上前去道:“都給我聽好!對付魔物,一定要知道對方的優長和短處,這樣才能做到避其長而克其短。”“站著說話……不腰疼……”一個弟子喘著粗氣道。葉瀾止冷冷地盯著他,手腕一翻,長劍阿斬已握在掌心,閃著冷冽的寒光。那弟子心下一驚,以為妖女要殺他,卻不料她一個轉身,進入鐵籠之中。躲過夔最強悍的鐵頭與利齒,以火係術法攻克夔的雷電,再看準其最薄弱的獨腳揮劍斬下。整套動作如行雲流水,看得眾弟子目瞪口呆。葉瀾止拎起夔的斷腳,掃視眾弟子,“除魔之戰已迫在眉睫,我們隨時要與最凶猛的魔物作戰,容不得半點馬虎!記住你們現在的感覺,疼痛、驚慌、恐懼,如果你們還拘泥於小恩小怨疏忽演習,等待你們的隻有死亡!”眾弟子噤了聲,她分明還是那個俏麗的小姑娘,此刻卻氣場全開,震得他們再不敢胡言亂語。遙想與數斯的那場搏殺,他們沒有親眼看到過,如今卻可以想象到那場麵有多麼震懾心扉。戰場上的魔物拚殺可不是演習,搞不好小命都要丟掉。或許她說得對,誰當主理授徒不是關鍵,關鍵是能否帶領大家攻克魔族,還世間以太平。“現在,給你們半日時間休整。”葉瀾止看了看天色,嚴肅地道,“未時三刻後院內集合,開授魔族種類功法課。晚上商討演習攻略,製定陣法方案。明日準備法器,分小隊進行防禦、攻擊訓練,晚上亥時一刻開始第二輪演習,任何人不得缺席!誰有異議?”“我……”那個喘粗氣的弟子舉起手。葉瀾止瞄了他一眼,“嗯?”“我沒異議!一……一定按時完成任務!”其餘弟子也紛紛點頭,表示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