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盼頓時睡意全消，腦子“轟”的一聲炸開。園長還在電話那邊喋喋不休：“顧老師，你可以現在馬上來一趟園裡嗎？”顧盼已經一句話都聽不進去，掛掉電話，她隻穿了件在家作家居服的寬大T恤，又匆匆套上一條短褲就奔出門去。夜幕下的幼兒園脫去了白天時候的朝氣蓬勃，昏暗的路燈下竟然有些陰森可怖。教學樓的大廳裡空無一人，顧盼因為趕路有些氣喘，放慢腳步往裡麵走了走，便聽到走廊儘頭傳出男人低沉的聲音：“我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聲音平靜得可怕。像暴風雨來臨前夕，無波無瀾卻深不見底的海麵。顧盼頓住腳步，莫名覺得，這聲音異常熟悉，似乎在哪裡聽到過，又像是什麼虛無縹緲的幻覺。——腦海深處，不知何時響起男人沉得駭人的聲音：“怎麼回事，我不是交代過讓你在家裡好好休息，為什麼還會把自己弄成這樣？”回答他的是個女聲，無視男人的壓抑的怒火，清清甜甜地撒嬌：“是意外啦，我都躺了三天了，再躺下去該長在床上了。你彆板著臉，好不好？我害怕。”腳步聲，衣料的摩擦聲，親吻聲……許久，男人淡淡地說：“你還會害怕？”……頭頂的白熾燈似乎爆發了前所未有的光亮，整個天花板像漩渦，像咖啡複雜的拉花，一點一點扭曲變形。顧盼死死按著太陽穴，天旋地轉指尖想扶住牆壁休息一會兒。還沒摸到牆壁，身體已經不受控製地向下倒去，昏昏沉沉間，一個名字脫口而出，響在空曠的樓道裡，格外清晰：“Sebastian！”——Sebastian.說話聲音驟停，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之前，顧盼成功地暈了過去。……“顧盼！”誰在說話？好吵。Sebastian，又是誰？是她真的喊了一個完全陌生的英文名，還是隻是幻覺？“怎麼樣？還能走嗎？我現在帶你去醫院！”去醫院，哪個醫院？真的要去，她隻選擇喬宋所在的省一院，設備先進，環境優美——最關鍵的是認識人，不需要掛號費。身子一輕，顧盼這才撐開眼，始終在她耳邊聒噪的罪魁禍首終於現出原形——一貫八風不動的黎校長，此時正滿臉鐵青，蹙著眉將她妥帖地抱在懷裡。還是公主抱。至於旁邊，是園長擔心的臉。她以為自己暈了很久，其實不過兩分鐘的光景。但兩分鐘，已經足以讓事情朝著失控的方向發展，就比如現在，她跟黎恕這個並不和諧的姿勢。感覺臉頰有些發燙，畢竟還有園長在場，跟自己學生的家長維持這種親密的姿勢並不是一件好事。於是她伸手推了推黎恕的胸膛想站起來，卻被他皺眉擁得更緊。“彆動，我送你去醫院。”這是乾啥？占便宜也不是這麼一個占法。顧盼不自在地咳了一聲，“我沒事，就是頭暈，可能有點低血糖，休息一下就好了。”許是因她的反抗而不滿，黎恕的聲音變得涼涼的：“你確定？”顧盼忙不迭點頭，緊接著想起什麼，立刻嚴肅問：“怎麼回事？黎念怎麼會不見？”黎恕這才麵無表情放開她，見她落地站穩，才轉身麵對園長，唇邊揚起冷笑，“李園長，我把兒子放到你這裡，是因為這裡是全市最好的私立幼兒園，有最先進的安保係統。整個園區有二十幾個保安，分兩班倒。除過固定的校門口有人值班之外，其餘人平時都在園區巡邏，就是怕出現孩子丟失的情況。黎念在上課時間被陌生人帶走，要不是傭人沒接到孩子打電話通知我，隻怕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黎念到底出了什麼事。”空蕩蕩的走廊，襯得男人的聲音愈發低沉，“你就是，這樣管理幼兒園的？”黎恕每說一個字，顧盼心裡就沉了一分，說到最後，她隻覺得手指冰涼，渾身的血液都衝上頭頂。她不過請了一天假，黎念怎麼可能在上課時間被陌生人帶走？何老師在做什麼？保安又在做什麼？園長的額角沁出冷汗，也不敢擦，隻能陪笑道：“媛媛媽媽也不算陌生人啦。”媛媛媽媽？雖然不了解事情經過，但聽到這四個字，顧盼高懸的心多少還是鬆快了一些。黎恕冷笑，“既不是幼兒園的老師，又不是黎念的家長，當然是陌生人。照李園長的說法，隨便哪個家長，想領走班上其他孩子都可以嗎？”園長心裡把代班老師罵了千萬遍，惹誰不行偏偏惹上這個祖宗，但好歹也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臉上依然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這次確實是失誤。今天下午幼兒園停電，老師讓小朋友們自由活動。黎念玩著玩著就有點不舒服，本來想給您打電話，剛巧媛媛媽媽早來了半個小時，說來接人路上更花時間，不如順路把他送回家。我們老師也是好心，想著讓孩子等太久也不好……”黎恕顯然沒什麼耐心聽她廢話，不耐煩地開口打斷：“園長這是為你們的玩忽職守找托詞嗎？”園長乖乖閉了嘴。顧盼頭一次見這樣的黎恕，冷血，不近人情，像隻被惹毛的獵豹，隨時一撲都能把麵前的人撕得粉碎。雖然並沒有實質的動怒，卻讓人從心底發冷。“不管用什麼方法，如果半個小時之內我還見不到我兒子，你們這幼兒園，也不用開了。”留下愣在原地的兩個人，黎恕已經轉身離開。園長嚇得渾身一抖，幾乎要哭了，“黎校長，有話好好說啊……”顧盼看了眼腳底生風的男人，又看了眼園長，猶豫片刻還是低聲安慰道：“園長，我去勸勸黎念爸爸。”之後沒有片刻猶豫，幾步追了上去。黎恕人高腿長，顧盼幾乎用跑的才在黎恕上車之前追到他。氣喘籲籲地打開副駕駛，利落地坐了上去。反而主駕駛的黎恕頓了頓，才開門上車。顧盼正扣著安全帶，聽到響動頭也沒抬，“媛媛媽媽聯係過了嗎？”“……電話關機。”顧盼心沉了沉，“那媛媛還有其他聯係人嗎？”“沒有。”顧盼心說也是，她能想到的，黎恕肯定早就想到了。“現在有目標嗎？應該去哪裡找黎念？”顧盼想了想，“要不先去她家裡看看情況。”半天沒聽見回應，顧盼轉頭，黎恕正冷冷地看著她，“你都不知道我要去哪裡，就上了車？”對上黎恕審視的眼神，她回答得斬釘截鐵：“不管你去哪裡，我都跟你一起去找黎念。”黎恕看了她一會兒，轉回頭，發動油門。園區附近皆是小路，街上偶爾有車子不急躁地開過，帶起一陣細微的風。S市的夜晚沉靜得讓人安心，其實顧盼很喜歡夜晚，畢竟黑色是最安全的保護色，能讓身處其中的人徹底安靜下來。自從她失憶，心裡就像有一個填不上的洞，無論何時都是空落落的。唯有在夜晚，才能脫離白天的喧囂煩悶。可今天，她卻第一次覺得，夜黑得讓她心驚。她強迫自己完全靠在椅背上，慢慢放鬆下來。到了大路，車子漸漸變多，她才輕輕開口：“放心吧，可能媛媛媽媽手機沒電了才聯係不上。她一定會安全地把黎念送回家的……”“黎念是從保溫箱裡抱出來的。”顧盼一愣，轉頭。明滅的燈影下，黎恕俊朗的側臉頭一次出現了一種名為疲憊的情緒。“他在裡麵待了整整兩周，可我見到他的時候，是十五天之後，他已經滿月。陳姨用厚厚的被子裹著他，就那麼一丁點兒大。”估計是想伸手比劃一下，奈何正開著車，他隻右手動了動，又去抓方向盤，緊緊握住之後哂笑一聲，“第一個抱他的人，竟然是外姓人。”顧盼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黎恕隱在黑暗中的臉，分明透著難過悲傷，像是刻在骨子裡。而平時的那些雲淡風輕，似乎隻是完美的保護色，保護著男人心底無法觸及的秘密。“那你為什麼，沒有第一時間陪在他身邊呢？你不喜歡他嗎？”顧盼輕聲問。但怎麼可能呢，哪裡有父母不喜歡自己的孩子。“是啊，我為什麼沒有第一時間陪在他身邊呢？”他像是在問自己。顧盼不敢再問，怕挑起什麼更加悲傷的話題，她此時此刻隻希望能快點找到黎念，讓麵前這個男人放心下來。車子開向顧盼完全不熟悉的方向，顧盼猜測是去媛媛家裡的路，正準備再問時，手機鈴聲響徹在密閉的空間。她快速接通，聽筒裡傳來園長激動得快哭出來的聲音：“黎念找到了！”呼——顧盼長舒一口氣，才舒到一半，電話那邊又說了什麼，她隻聽到四個字，也隻記住了那四個字。掛掉電話，聲音都有點哆嗦：“去兒童醫院……”車子猛地一頓，顧盼胸口被安全帶狠狠勒緊，連呼吸都是一滯。黎恕的唇抿得更緊，單手換擋，車子無聲地衝進夜幕。二十分鐘的路程，隻用了八分鐘，車已經停到醫院門口。顧盼總算體會了一把什麼叫把汽車開出了飛機的水平，有幾次，她甚至都覺得馬上要撞到前麵的車輛，可下一秒車子已經靈巧地避開。會撞上去嗎？她懵懂地想，黎念怎麼會進醫院？到底是什麼病？更或者……是事故？她不敢再想下去。深夜的醫院冷氣十足，急診室，媛媛媽媽麵無血色牽著滿身疲憊的媛媛，站在門口的位置，見到顧盼來，像是看到救星，聲音發顫地喊了一句：“顧老師……”顧盼沒什麼心思安撫她，開口便問：“黎念呢？”媛媛媽媽緩緩挪開腳步，黎念側身躺在她身後的病床上，一張小臉兒沒什麼血色，微闔著眼正在打點滴。顧盼幾步走過去，確定他隻是睡著了，這才鬆了口氣。身後，媛媛媽媽小聲說：“今天黎念不舒服，我來接媛媛想順便把他送回家，路上聽說他一天沒怎麼吃東西，怕肚子餓，就帶他去吃了點海鮮。可沒想到他吃完就渾身難受，接著就吐了……”黎念的診斷結果是食物中毒，幸好及時送到醫院，身體並沒有什麼大礙。唯一讓人擔心的是出現了脫水症狀，需要留院觀察。黎恕跟急診醫生簡短交談之後便回到急診室，看過仍然在熟睡的黎念，才轉身看著滿臉歉意的女人，直看到她渾身緊張不得不低下頭，才冷冷道：“不知道李小姐為什麼要帶走我兒子？”媛媛媽媽幾乎要把頭埋到胸口，囁嚅道：“對不起……我，我會賠償醫藥費……”“醫藥費？未經我同意把我兒子接走，讓他食物中毒被送進醫院，現在你跟我談醫藥費？”黎恕幾步走過去，嚇得女人護著女兒連連後退，直把她逼到外麵走廊，才冷笑，“是覺得付錢就能解決這件事？還是覺得我兒子的醫藥費，我付不起？”這番話說得不算狠，但一字一句都像纏了冰的韌，冷到極致。可能是被男人的氣場嚇住，縮在女人身後的媛媛“哇”的一聲哭出來，小小的身體不住地顫抖，拽緊了女人的裙角，“媽媽，媽媽，我怕……這個叔叔……”媛媛媽媽趕緊蹲下身把她擁在懷裡，輕聲哄著安慰，眼角卻紅了。顧盼看著不忍，伸手扯了扯黎恕的手腕，“黎恕，算了。她也不是故意的。”黎恕淡淡回眸，眸中怒火不減，卻當真沒再說話。雖然顧盼心底也對媛媛媽媽的所作所為頗有微詞，但覺得她並沒有壞心，而且今天這件事，可能也隻是因為想在黎恕麵前表現的手段，沒想到弄巧成拙，直接把黎念弄進了醫院。媛媛媽媽雙手緊緊抱著女兒，委屈地看著男人，哽咽道：“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我隻是想帶黎念吃點東西……我真的特彆喜歡他，想讓他也喜歡我……”是喜歡黎念，還是喜歡黎念的爸爸？顧盼捏緊手指，默不作聲看著眼前的一幕。第一次覺得麵前的這個女人，雖然有讓人羨慕的樣貌和家世，卻也有一顆讓人可憐的心。她還是不夠了解黎恕，這種自作主張的行為，尤其對象還是他兒子，他怎麼會喜歡？急診室臨街，偶爾有鳴笛的汽車一閃而過。媛媛還在不住抽泣，窗外的樹葉沙沙作響，長且空曠的走廊裡，響起黎恕冰冷的聲音：“黎念不需要你的喜歡，我也不需要。”媛媛媽媽蜷縮的身體猛地一僵。黎恕眯眸，居高臨下看著她，“李小姐，以後還請自重。而且我希望，這種事情是最後一次發生。”頓了頓，“還有，我不想再看到你。”說完這話，男人已經頭也不回地轉身進了急診室。一趟折騰下來，已經是晚上十點多，媛媛剛才哭過一場，小臉紅紅的正被她媽媽抱在懷裡昏昏欲睡。顧盼緊繃的神經也總算鬆弛下來，朝急診室門裡望了一眼，才對母女二人說：“媛媛媽媽，你先回去吧。這麼晚了，媛媛也該休息了。”媛媛媽媽攏了攏有些淩亂的頭發，懷裡緊緊抱著媛媛，似乎麵對顧盼的勇氣都沒有，隻是低垂著頭啞聲說：“顧老師，謝謝你。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就給我打電話。”顧盼淡淡看著她，很久，輕聲說：“應該做的。”……陳姨和司機急匆匆趕來，本來想替黎恕值夜，都被他麵無表情打發了回去。再三確定了黎念的平安無事，顧盼才在病房外的長椅上坐下，靠著牆準備打個盹兒。黎念要掛一夜的吊瓶，就靠黎恕一個人守夜肯定熬不住。雖然黎大校長並沒有要求，但她還是打算等後半夜的時候，替換他的守夜。腦子裡正亂七八糟想著事情，忽然感覺身側的凳子有些傾斜。顧盼睜開眼，見黎恕不知何時已經在她身邊坐下。熬了半宿，他的下巴上已經生出些青黑的胡渣，一貫穿得妥帖的西裝也有些皺褶。此時他正閉著眼，煩躁地揉著太陽穴，右手從口袋裡摸出一盒煙。想了想，又放了回去。顧盼看在眼裡，忍不住說：“醫院禁煙，你可以去外麵抽，這裡我幫你看著。”“不用，提神而已。”他仍然閉著眼，“再說，早就習慣了。”習慣？她莫名想起他在車上的一番話，大約能猜到黎念是早產。早產兒的身體一向孱弱，也許今天類似的情況出現過不止一次。他會趕陳姨他們回去，大概也是自己親眼看著黎念才放心些。顧盼驀然覺得心裡的某一個位置像塌陷了一塊，鬆鬆軟軟的，有些心疼。隻是，這本該是他們家裡的隱私，為什麼會說給她？偶爾有護士走過，對兩人投去一瞥，又像見慣似的快速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