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先生，是我，顧盼。”短暫的沉默，顧盼覺得，他大概是想不起自己是誰，又補充：“就是光明幼兒園……”“我知道。”“在忙嗎？”“在開會。”“啊這樣啊，那我先不打擾……”“已經打擾了。”“……”“所以，就不要浪費時間。有事，就說。”要不是因為手機太貴，她可能會在下一次見到黎恕的時候直接把手機砸在他那張傲慢的臉上。本想就此掛斷電話，但想起園長殷切的目光，她隻好硬著頭皮，像做賊一樣捂著話筒背過身，“那我長話短說，今天晚上，有沒有空，我請你吃飯？”一句簡單的話硬生生讓顧盼拆分成好幾個段落，這實在不符合她的性格。“理由？”理由？他能白吃一頓飯，還要理由？顧盼絞儘腦汁，回想起下午園長找她談話時，曾經給她看過的資助人名單，於是信口胡謅：“之前園區資金短缺的時候，聽說黎校長出資買了六千本圖書和二百套樂高，還給教室和辦公室換了全套的桌椅，所以我想替小朋友和園裡的老師謝謝你。”短暫的低聲交流後，黎恕的聲音重回清晰：“那似乎是兩年前的事，而且我給市裡所有幼兒園都捐了這些。”“……”顧盼心裡住著一個小人兒，叫永不放棄。“但我兩年前也不在園區。吃水不忘打井人，小朋友能有今天的幸福生活，老師們能有現在良好的辦公環境，全靠黎校長傾囊相助。”她拿出馬哲課的那套理論。電話那頭靜了兩三秒，對於顧盼來說，足足有一個世紀那麼長。本以為他會毫不留情地拒絕，可答案卻是意料之外地乾脆利落：“六點半，你家小區門口。我去接你。”這簡直不要太容易，本來以為是攀登珠穆朗瑪峰，沒想到隻是去城郊的一個小山坡踏青，輕而易舉就拿下了。可是，等等——他怎麼知道她住在哪裡？！沒給顧盼疑惑的機會，電話掛斷。電話隔音不好，被沈舒微聽了個全程。她抬手看了看精致的時裝表，表情嚴肅，“現在是北京時間四點半，你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換衣服做造型，”她湊近顧盼看了看，不忍直視地搖頭，“和化妝。”顧盼拿出手機照了照，攤手，“我打扮那麼好看乾什麼？又不是我相親。”還剩一小時五十七分鐘，沈舒微歎了口氣，“顧盼，你是不是傻啊？”“我不傻，我失憶而已。”“……”作為陪襯，既不能穿得太好看搶了主角的風頭，也不能太綠葉丟了主角的臉。這是顧盼這些年摸爬滾打自己悟出的道理，但顯然，這麼淺顯的道理，沈舒微她不懂。商業街。“這件，這件，還有這件。”沈舒微拿著一疊衣服，把顧盼推進更衣室，“去試。”每試一件，沈舒微白皙的手指就左右搖擺一次。“太豔了。““太暗了。”“太沒新意了。”“太保守了。”顧盼正低頭看身上的衣服，聞言驚恐抬頭，“太保守什麼鬼？沈舒微你真不是來害我的？”第N次推開試衣間的門，顧盼剛想說這次就算是殺了她也不會再換任何一件衣服，話未出口，被一雙鞋堵住了嘴。白色涼鞋，還是高跟的？！見顧盼撐著手指來回比量，店員露出公式化微笑，“八公分。”顧盼目瞪口呆，“這個太誇張了，我一米七，穿上這個鞋……要一米八了？！”沈舒微渾不在意，“黎恕一八五，你穿上還矮他五公分，夠了。”顧盼僵硬轉頭，“……不是，等等，今天相親的好像不是我吧？！”沈舒微笑意盈盈，“黎恕那麼聰明，如果第一眼見你穿得像菜市場買菜的大媽，他會不會覺得這個飯局有貓膩？你這人又一向不會撒謊，路上被他看出破綻，到時候他把你扔在高架橋上掉頭走了，先不說你能不能回來，就算你能回來，後續怎麼跟園長交代？”沉默五秒後，顧盼乖乖地脫了鞋。最終在沈大師的監督下，顧盼選了一條純白色無袖連衣裙，露出修長的小腿，搭一雙同色平底涼鞋，並且執意拒絕了大師要幫她化妝的要求，卻沒逃開出門前硬是塞到她手裡一個黑色手包。掛在脖子上的袖扣也被換下來，又被綁上一條皮質黑色鎖骨鏈，襯出精致的鎖骨。“浪而不蕩。”沈舒微眯著眼打量自己的作品，很是滿意。……什麼鬼形容。因為工作和學業原因，顧盼平時穿著偏休閒活力，倒是很少穿得這麼成熟。她已經足夠苗條，但跟沈舒微的身材比起來就略遜一籌。畢竟芭蕾出身，沈舒微脖頸修長，她的鎖骨鏈戴到顧盼脖子上，就有些緊，像一條綁住命運的紐帶，讓她進退兩難。顧盼摸著鎖骨鏈上麵的六芒星暗歎，自從遇到這個男人，仿佛整個世界都叛變了。六點二十，小區門口。顧盼習慣性地早到了十分鐘，狹窄的馬路，一輛黑色的轎車已經等在那裡，雙閃燈斷斷續續照亮前方的街道。她握了握拳，給自己打氣——去吧，皮卡丘！車內有古龍水淡淡的香氣，黎恕今天的打扮與以往的正裝不同，棉質的休閒襯衫，休閒褲，休閒鞋，比正裝更加乾淨清爽，反倒看不出已經三十歲的年紀。低氣壓的車內，顧盼沒話找話：“早就來了嗎？”黎恕當真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沒多久。”真是修養良好。心裡的話，不小心被默念了出來。黎恕掀了掀唇角，“習慣早到，誰讓從前……”從前什麼？她微微提起好奇心，他卻沒有繼續說下去，頓了頓，“想吃什麼？”“……”她請客，應該她說了算吧？像是洞悉了她的心思，黎大校長笑得一派真誠，“你的品位實在是……”認真思考後，說：“發揮不大穩定。”才認識幾天？她的品位他就懂了？顧盼揚了揚下巴，專治各種不服，“我的品位一向視人而定。”黎大校長的目光在她身上自上而下打量一番，“唔，今天衣服倒是選得不錯。”“……”車子流暢地駛入車道，黎大校長繼續說：“想吃西餐還是中餐？我在兩家不錯的餐廳都定了位置，不過中餐館近一些。你要是餓了，就去吃中餐。”撇開其他不談，大約是在國外養成的良好習慣，黎恕的紳士風度在回國之後仍然表現得淋漓儘致。應該，會很招小姑娘喜歡吧，顧盼心說。車從小區行到寬闊馬路，媛媛媽媽的短信被顧盼倒背如流，她打了遍腹稿，決定趁黎恕心情好的時候得寸進尺，“不如我們去吃泰國菜吧。我知道一家新店，環境優美菜色可口……”肯定符合黎大校長的身份。“泰國菜？”黎恕瞥她一眼，表情奇怪，“你現在，喜歡吃那個？”“啊，還好，換換口味。”幾次接觸下來，黎恕捉摸不透的心思讓顧盼打心眼兒裡對這個男人有一種莫名的敬畏，每句話都說得小心翼翼，生怕他看出破綻。如果他不同意怎麼辦？現在通知媛媛媽媽換地方還來得及嗎？耳邊一聲低笑打斷她的思緒，“我倒是好久沒吃過泰國菜了，就是不知道你推薦的這個地方，是不是跟你今天選衣服的品位一樣。”頓了頓，“你指路吧。”有熱氣自胸腔漫上臉頰，燒得顧盼有些惶恐。他該不會以為是為了跟他約會，她才特意選了這一身衣服吧？幸好媛媛媽媽定的泰國菜館在顧盼熟悉的路段，高度緊張之下，甚至治好了她經常犯的路癡病，指路過程中沒有指錯一個路口，順利到達目的地。隻是踏入餐廳的那一刻，本來以為準備萬全的她，在偷瞄到黎恕淡漠的眼中隱隱約約的一點笑意後，心底忽然就生出了那麼一絲絲的不忍。靠窗的一桌，媛媛媽媽正興奮地跟她揮手，笑道：“顧老師！”眼神卻是瞄著另外一個人。明顯感覺身後的男人一頓，顧盼不敢回頭，同樣回以誇張地招呼：“媛媛媽媽，好巧啊！”她知道自己的演技，一定爛透了。媛媛媽媽今天穿了一件複古的印花連衣裙，頭發盤成複雜的花式，配上同樣複古的大紅唇，倒有些像巴洛克時代的貴婦人。那種誇張的唇色顧盼也曾嘗試過，隻是她塗上後，怎麼看怎麼像剛吃過人肉。顧盼走到桌邊，假意寒暄：“一個人啊？”“本來約了人，被放鴿子了。”媛媛媽媽歎口氣，緊接著目光殷切，“顧老師和黎念爸爸要是不介意的話，不如一起吃吧？”“可以嗎？”顧盼偏頭征求黎恕的意見，後者卻沒什麼表情，唇角噙著淡淡的笑，可眼神卻沒有丁點兒笑意，隻淡淡看著她，“既然顧老師做東，那自然是你做主。”顧盼的心跳幾乎要飆上一百二，臉上卻更加熱情，“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那就一起吃吧。”泰國菜口味大眾，但這家餐館勝在裝修風格獨特，乍一看有點像富麗堂皇的泰姬陵。似乎是摸清了黎恕的喜好，媛媛媽媽考慮再三才把飯局定在這裡。環境漂亮歸漂亮，但在一個陵裡麵吃飯，恕顧盼很難理解他們有錢人的品位。落座後，媛媛媽媽的熱情毫不掩飾，揮手要來菜單，直接推到黎恕麵前，“吃點什麼？這裡的冬陰功湯特彆味道特彆好，黎念爸爸喜歡吃甜的還是鹹的？海鮮菠蘿飯和咖喱雞都不錯，還有……”黎恕微垂了眼，把菜單遞還給她，唇角甚至微微翹著，“女士優先。”媛媛媽媽一愣，愛慕之色從眉梢漫到眼尾，一語雙關：“那我就不客氣了。”顧盼覺得，要不是她在場，這裡大約能變成一幅活春宮圖。四菜一湯點過後，媛媛媽媽又開始翻酒水單，微笑提議：“不如喝點紅酒吧？”黎恕始終保持著良好的紳士修養，“你們看，我隨意。”顧盼想到什麼，小聲提醒：“你，打算酒駕回去嗎？”“可以請代駕。”黎恕偏頭，撐腮，若有所思看她，“顧老師難得請客，不喝點酒助興，豈不是不給顧老師麵子？”又變回那種陰沉的語調。媛媛媽媽的目光在他們兩個人身上打量幾圈，笑道：“那就喝一點吧。”這一定是顧盼吃得最尷尬的一頓飯，除過身份尷尬，更多的是心虛。內心深處的歉意像要衝出汽水瓶的泡沫，一波一波湧上來。沈舒微說得對，她還真是不擅長說謊啊。三個人各自心懷鬼胎，平時也沒有多大交集，聊天時大多講一些幼兒園的情況。媛媛媽媽甚至還請教了幾個有關兒童心理學的問題，都被顧盼一本正經地解答。唯獨黎恕始終默不作聲，隻有在問到他時，才做出二到十個字的經典點評。偏偏，每一句都能點到點子上。半個小時過後，眼見話題從兒童心理學演變成成人心理學，顧盼捏著手指，覺得自己應該功成身退了。避開黎恕時不時凝在自己身上意味深長的目光，隨便找了個朋友出事的借口就逃之夭夭，臨走時不忘補充：“我買過單了，你們慢吃，慢吃。”媛媛媽媽衝她露出一個滿意的笑，那神情似乎在說，飯錢她會報銷？正值晚飯時間，路燈初亮，長街車水馬龍。推開飯店門的那一刹那，顧盼長長舒一口氣，餐桌上碾壓著她每一寸肌膚的流淌空氣頃刻間煙消雲散，像一尾瀕死的魚，被重新放回到水裡，終於能夠大口呼吸。給黎恕做媒這種事，這輩子都不想再乾第二次。略微分辨了方向，顧盼準備步行到最近的公交車站，沒走兩步，她忽然看到，法國梧桐後麵，似乎有一個若隱若現的身影。——不會吧？她滿腹狐疑地再走近一步，那影子似乎發現了她，刷的一下躲在了樹後麵。顧盼撫了撫額，一個沒忍住，低喝了一聲：“出來！”三秒後，樹後踱出一個人，小小的身子有些扭捏，恭恭敬敬問了聲好：“顧老師好。”……我特麼很不好。朝周圍看了兩圈，都沒見到其他人的身影。雖然震驚，但顧盼還是忍不住問：“你一個人來的？”大約是自知犯了錯，黎念這個頭，點得很沒有底氣。顧盼頭都要炸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生氣，但心底的火就是控製不住地呼呼冒出來，她感覺臉上發熱，頭都要充血得像要裂開，心底像有堆火，燒得她有些憤怒。她想衝回店裡問黎恕就是這樣看孩子的嗎？家裡不是傭人管家一大堆嗎？連個小孩子都看不好？但大約沒什麼質問的資格，最終，怒氣化作一句壓抑的質問：“黎念，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我知道。”黎念扯著書包帶，拉攏著頭，嘴上卻不服輸，“爸爸晚上說要出去吃飯，還特意回家洗了澡換了衣服。陳姨偷偷跟我說，他一定是跟女人一起吃飯。”顧盼瞪大了眼睛，“所以你就跟來了？”點頭。顧盼實在不大理解，“為什麼跟女人吃飯，你要跟來？”黎念猛地抬頭，揮了揮小拳頭，聲音裡滿是稚氣，“陸叔叔說過，女人就像洪水猛獸，我覺得，我爸爸比我更危險一點。”顧盼真心覺得，這位陸叔叔，大約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看著不諳世事的黎小念，她隻好把怒氣一點一點消化，直至平息，發現他正一瞬不瞬地盯著落地窗，麵無表情的臉跟黎恕如出一轍。從這個角度看去，方才位置的情況一覽無餘，他看好了一會兒，才問她：“爸爸在乾什麼？相親嗎？”顧盼一邊感歎黎小念實在太早熟，一邊阻止他對大人的世界有更深入的了解，“不是，隻是關係很好的朋友一起吃飯而已。”“我不信。”黎念還有點委屈，嘟了嘟小嘴。難得流露出的可愛模樣把顧盼逗笑了，方才的怒氣幾乎煙消雲散。她望一眼已經黑透的天，又望一眼對席而坐的男女，決定留下來再觀察觀察情況。再說把孩子一個人扔在這裡，她也不放心，索性跟黎念一起等這頓“鴻門宴”的大結局。飯店裡，服務員端上主食。顧盼咽了咽口水，剛才走得太急，沒吃飽啊。黎念似乎對精致的菜品不感興趣，隻專心致誌地盯著笑成一朵花兒的媛媛媽媽，忿忿不平，“經常有漂亮的女人找爸爸。” “嗯。”顧盼心不在焉回答一聲，目光轉到色澤鮮豔的咖喱雞，“然後呢？”黎念繼續忿忿不平，“爸爸都不喜歡她們，我也不喜歡。”顧盼看著他粉嘟嘟氣鼓鼓的小臉兒，越發覺得喜歡，真想低頭咬一口，“那這個阿姨呢，你喜歡嗎？”黎念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似乎十分嫌棄，“不喜歡，身材不好，長得難看。”又瞥了顧盼一眼，“還不如你。”顧盼撫了撫額，默默把這句話當成了誇獎。十五分鐘後，服務員開始盛湯。肚子開始咕咕地叫，顧盼決定轉移注意力，想來想去，蹲下身把黎小念轉向自己，眼睛亮晶晶的，“你為什麼會叫我媽媽？”黎小念雙手抱肩，一昂頭，“我不說。”“給你買糖吃？”“吃糖壞牙。”“給你讀《十萬個為什麼》？”“我識字。”“樂高玩具？”“我家有很多。”“……”顧盼決定放棄，有其父，必有其子。“除非……”他奶聲奶氣，把大人老成的模樣學了個八九分。顧盼心裡好笑，笑盈盈問他：“除非什麼？”短短的幾分鐘，比起知道答案，顧盼對眼前的黎小念更加感興趣。她實在，太喜歡小孩子了。黎小念一嘟嘴，哼道：“我還沒有想好。”顧盼笑得更開，捏了把他的小臉，“黎小念，老師對你，有求必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