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韓城回答的時候,要不是有雪花撲簌簌地落下,弄玉還以為時間靜止了。韓城的聲音在這刺骨的寒風裡,依然顯得有幾分清冷:“現在大臣們已經聯名上書,舉薦我為守邊的將軍……”他的話再次刺中了弄玉心中的疼痛,她的臉色慘白,笑容也是陰慘慘的:“倘若因為我,皇帝最後沒有派你去,你會怎樣?會恨我嗎?”韓城清冷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他有些疑惑地看著她,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李陵見韓城似乎有些動搖,便走上前來,將他擋在身後,神色嚴峻地嗬斥道:“你彆胡鬨!我們還等著君上召見呢!”弄玉不說話,抿著嘴,眼睛直直地盯著他身後的韓城。李陵不去管她,示意韓城跟他進殿去見皇帝。弄玉見他執意要走,心中也早就明白阻攔是不可能了。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絕望,韓城忽然回過頭,朝弄玉看了一眼。隔著漫天風雪,他就看見弄玉失魂落魄地站在雪地裡,頭上、身上落滿了積雪,連眼瞼上也落上了一大朵雪花,從遠處望去就像是一個雪人一樣。她臉色比雪花還要雪白,目光渙散卻又狂熱。韓城心裡有種隱隱的不安,可他又不知道這不安來自哪裡,開口說道:“你彆再耍小孩子脾氣了,如今對我沒有用。”他和李陵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漫天雪花中。弄玉看著他消失的身影,終於絕望了。這就是她深愛的人嗎?這麼多年以來,她的一片癡心都在他身上,到頭來卻得了這樣一個結果。弄玉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助和迷茫。她到底該怎麼辦?難道真的要成全韓城的家國天下,答應皇帝的要求,留在未央宮裡一輩子,當皇帝的兵刃跟皇後、各路勢力鬥到死為止嗎?她在宮裡渾渾噩噩地走著,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也不知道自己在雪地裡走了多久。不能去細君那裡,不能連累細君。不能去方天河那裡,倘若方天河知道了皇帝與她的談話,說不定真的會殺了她。解憂早已經跟她決裂,為了以後不再有瓜葛,解憂不惜從摘星台上摔下來,送了她一份人情。不能去李夫人那裡,李夫人早已經死了,現在她那裡擠滿了各色各樣、惺惺作態的人……普天之下,後宮之大,她還能去哪裡?“郭姑娘,你這是怎麼了?”任立政正冒著風雪而來,與她打了個照麵,看見她這失魂落魄的模樣嚇了一跳,急忙脫下身上的氅衣裹住了她。縱使包在溫暖的氅衣裡,弄玉還是凍得渾身發抖,牙齒打顫。任立政看著她凍青了的臉,將她拉到就近的避雪之地,擔憂地看著她。弄玉勉力朝他擠出一個笑臉:“我沒事。”任立政皺起眉頭,問弄玉:“你打算怎麼辦?”弄玉聽他這話,像是知道些什麼,忍不住抬起眼來打量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任立政有些猶豫地看著她,欲言又止:“有一天輪到我當值,正好遇上了一件事與你有關,我覺得有些蹊蹺。那人告訴君上,你是什麼阿月的女兒,君上當時的臉色就變得很奇怪。我不知道這個阿月是誰,但總覺得她跟陛下有什麼牽連,那人告訴君上這些事,分明就是想把你……把你牽扯進來……”弄玉忽然想起皇帝在跟她說話時,曾經幾次提到的那個阿月,那時候她有自己的盤算,並沒有放在心上,可如今想起來,難道說,皇帝想把她留在身邊,也是因為那個阿月嗎?“那人是誰?”任立政笑得有些苦澀:“郭姑娘,你就彆為難我了。有些話,我不能說。”弄玉沉吟不語,皇帝三番五次在她麵前說起那個阿月,看來兩人以前定然有過一段糾葛,多半是皇帝看上了阿月,但是阿月寧死不從,這才讓皇帝耿耿於懷。既然現在皇帝認定了她是阿月的女兒,定然不會善罷甘休。三天的期限,可能隻是為了安撫她,三天之後,不管她答應與否,隻怕都逃不過他的手心。可她並不認識什麼阿月,更不可能是她的女兒啊!不過對於她母親,她是一點印象都沒有。自從她記事起,陪在她身邊的始終就是父親。父親也很少提起母親,甚至不允許彆人提,她對於母親的事,幾乎一無所知。“倘若我並不是阿月的女兒……”弄玉想要化解當前的困境,隻能想辦法跟阿月撇開關係了,“那是不是就能讓皇帝撂開手呢?”任立政擔憂地搖搖頭:“隻怕也難。對君上來說,你是不是阿月的女兒並不重要。隻要他覺得你是,你就是!哪怕你跟阿月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弄玉苦笑道:“天底下最不講道理的人,隻怕也就隻有皇帝了。”弄玉又問:“那你知道韓城活動朝中大臣聯名舉薦他去邊塞的事嗎?”任立政躊躇了片刻,還是據實回答說:“知道。有幾個大臣還是我幫他去拜訪的。其實去塞上抵禦匈奴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君上素來多疑寡恩,倘若戰勝了還好,可一旦戰敗,哪怕你打勝了九十九次,隻輸了一次,那可能也會獲罪。現在匈奴的太子死在了大漢,匈奴人怎能善罷甘休?阿城現在執意要去塞上,實在是冒了極大的風險。”弄玉笑得苦澀而悲涼:“這樣的機會不正是他所求的嗎?”任立政看著她,滿眼都是擔憂的神色:“你要把……君上……和……和你的事……告訴阿城嗎?”“這件事都有誰知道?李陵知道嗎?”“大家都不知道。我知道,隻是因為當日是我在君上身邊當值。有很多事,我們即使私下裡關係再好,也是不能私自說的。更何況,我們的關係也並沒有你看到的這麼好。”任立政猶豫了一下,還是對弄玉坦白相告。弄玉應道:“嗯,皇帝素來猜忌多疑。”任立政站在雪地裡,側頭看著弄玉,素日那種倜儻瀟灑全然不見,給人一種清冷肅殺之感。他身上玄色的鎧甲鱗片在風雪中閃著寒光,自帶一種凜然的寒意,與他眼中的猶疑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弄玉看著他的神色,忽然覺得這一刻,他竟然跟李陵何其相似!弄玉抬眼看著他,知道他有話對自己說:“有什麼話直接說吧。”任立政握緊雙拳,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終於開口說:“我知道用郭姑娘給韓城換一個前途,這事的確卑鄙,郭姑娘要不要為阿城犧牲,我沒資格置喙。不管你答不答應,那是你自己的選擇。”“但我不會把郭姑娘和君上之間的協定告訴阿城,我也想請郭姑娘不要說。既然你已經被牽扯進來了,想要脫身根本就不可能,說不定還會牽連阿城。阿城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我不想讓姑娘再牽連他。跟皇帝搶女人是什麼下場,我不說,姑娘心裡也該清楚。”弄玉聽了他的話,啞然失笑:“蘇文、李陵,還有你,看上去都是一副人中龍鳳的模樣,誰知道骨子裡都是一樣的自私無情,你們兄弟朋友間的情義還真是讓人感動。”隨後,她眉頭一皺,眼神也變得犀利起來:“我這人素來吃軟不吃硬,最不怕的就是彆人的威脅!我不願意做的事,誰也彆想脅迫我!”任立政正要反駁,忽然看見有個宮人心急火燎地跑過來,隻好住了口。那宮人看見弄玉像是得了救星一樣,叫道:“郭女官,快隨我去合歡殿,陛下在合歡殿發了好大的脾氣,要殺人呢!”弄玉勉強恢複了平靜的口吻,問道:“什麼事讓陛下發火?”那宮人看見弄玉臉色蒼白,眼角還有淚痕,還以為她是因為李夫人的死難過,也沒有在意,喘息道:“今天恰逢李夫人的外家阿嫂進宮問疾,她剛進掖庭,就聽說夫人薨了。她趕到合歡殿,還沒有哭出幾點眼淚,就向皇帝請求將小皇子送到方婕妤膝下收養,以免小皇子無人照料……”她還沒有把話說完,弄玉便笑道:“又來一個蠢婦,李夫人剛剛故去,她著什麼急?反正也是要害死我們,就不能喘口氣嗎?”宮人看弄玉神色古怪反常,心中駭然。此時大雪已經完全籠罩了整座大殿,天地之間全是蒼茫無邊的飛雪,北風呼呼地吹著,雪花打著旋兒在空中飄舞,像是迎接李夫人飛升的仙使。合歡殿中前來吊唁問詢的人已經排到了門外,人人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積雪,個個紅了眼眶,拿著帕子無聲地飲泣。弄玉看著他們虛偽的表演,心中隻覺得好笑。此時的皇帝雙眼猩紅,像是一頭被惹怒的豹子,把大殿裡的東西砸了個精光,連插胭脂杏也被砸了,花枝落在火盆裡,花瓣早已經被火烤焦了大半,發出越發撲鼻的香氣。馮則正跪在地上,叩頭如搗蒜,額頭早已經磕破,鮮紅的血液流了她滿身滿臉。皇後跪在皇帝腳下,牢牢抱住他的雙腿,求皇帝息怒。其他妃嬪宮人也都跪了滿屋子求皇帝息怒。小皇子劉髆窩在乳母懷中害怕地大哭,哭聲尖銳刺耳。弄玉先走到乳母跟前吩咐她帶小皇子出去。乳母原本有些為難,可看到弄玉那淩厲的眼神,心中膽怯,便抱著小皇子往外走。誰知道小皇子看到弄玉進來,原本撕心裂肺的哭聲頓時止住了,有些委屈地伸出手來,叫道:“姨姨,抱。”弄玉原本是想讓乳母抱小皇子出去的,可就在這一瞬間忽然轉變了主意,她對乳母招招手,把乳母叫過來,便伸手接過了小皇子。小皇子停止了哭泣,扁著小嘴,奶聲奶氣地問道:“姨姨,你怎麼也哭了?”弄玉微笑道:“阿姨哭是被你父皇嚇的。你父皇在生氣,你去告訴他,讓他不要生氣了好不好?”小皇子烏溜溜的眼珠看了皇帝一眼,又飛速扭過頭來摟住弄玉的脖子,窩在她脖子裡,委屈地說:“我怕父皇。”弄玉輕聲哄道:“你父皇要是繼續發火,阿姨就會接著哭。你想讓阿姨繼續哭嗎?”劉髆扳著自己肉乎乎的小手,搖了搖頭。弄玉繼續哄道:“你父皇隻是看上去很凶,你去親親他,他就不生氣了。他不生氣了,阿姨才能不哭,這些人才能起來,大夥兒陪著你一起玩。”小皇子又偷偷瞄了皇帝一眼,瑟縮了一下,這才不情願地答應道:“好。”說著就伸開手臂,對著皇帝叫道:“父皇,髆兒要抱抱。”皇帝聞言,果然安靜下來。弄玉抱著劉髆走近皇帝,皇帝伸出手來,把小皇子接了過去。劉髆又回頭看了弄玉一眼,這才怯怯地湊到皇帝跟前,小心翼翼地親了一口,委屈地叫道:“父皇,你彆氣了,髆兒害怕,姨姨也被你嚇哭了。”皇帝的臉色果然緩和了幾分,他看了弄玉一眼,聲音也緩和下來:“父皇沒有生氣。”弄玉趁機把跪在地上的皇後扶了起來,又對一旁的宮人使了個眼色,立刻上來兩個宮女攙扶起馮則向外走去。尹婕妤跪在地上,眼見皇帝這場暴風驟雨般的脾氣就要和風細雨地收場,立即出聲阻止道:“小皇子和郭女官的關係果然好,怪不得李夫人屍骨未寒,她的娘家人不惜得罪陛下,也要讓小皇子送到方婕妤那裡去!”尹婕妤這一句話,又把方天河和李廣利一家牽扯進來了。她不是刑姬,這不是她這樣的人能想到的話,看來,是有人在背後教她。更何況,上一次她的臉被刑姬所傷,還沒有完全痊愈,按說應該躲起來養傷才是,怎麼又會在這裡出現呢?也許今天這場探病,都是有人設計好了的,不然馮則竟會來的這般巧?弄玉見方天河並不在這些人當中,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如今這局麵隻能自己來應付了。“朕最恨的就是小人在背後架橋撥火,挑撥是非!你算是什麼東西,也敢在這裡煽風點火!”還沒等弄玉說話,皇帝卻發話了,他手上笨拙地抱著劉髆,有些滑稽,此刻卻誰也不敢笑,“把她拖下去,掌嘴五十!”尹婕妤沒料到自己竟然會有這樣一個結果,高呼道:“陛下,陛下!你當真如此狠心!以前你不是說過最愛臣妾的嗎!妾是你最愛的女人啊!”這場鬨劇,以皇帝重罰了尹婕妤收場。弄玉不明白皇帝為什麼要幫她解圍,這明明就是皇後等人精心設計的一場陰謀。弄玉是方天河的人,卻借給李夫人侍疾拉攏小皇子,而李夫人的母家也想借小皇子與方天河結成同盟,這是皇帝最忌諱的事。怎麼如今皇帝不但沒有追究他們的過錯,反倒來幫他們解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