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回到合歡殿服侍李妍吃過晚膳,李妍雖然還是很美,但今天的臉色似乎更加憔悴,嘴唇隱隱發紫,弄玉忍不住說道:“夫人,陛下晚上要過來,要不要梳洗一下?”李妍吩咐道:“給我拿銅鏡來。”侍女走到妝台旁,揭開鏡袱,把銅紐雙鳳雕花的銅鏡抱過來,立在床榻之前。李妍一看鏡中人,臉色更加慘白,兩行清淚流下來,仰麵跌回床上。侍女見狀,急忙討好安慰道:“婢子給夫人塗上厚厚的一層胭脂,再補上一層粉,化一個白裡透紅的檀暈妝保準陛下喜歡。”李妍不為所動,隻吩咐道:“你們都出去吧。”弄玉走在最後,看到眾人都出去了,便又折返了回來,對李妍道:“夫人,下臣有一句話要說。”李妍還在默默流淚,聽了這話,問道:“是方天河讓你說的嗎?”弄玉回道:“夫人也該為自己的母家做個打算。”李妍霍然轉過身來,臉色更是慘白,眼睛裡充滿驚恐之色:“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弄玉低頭說道:“論理,這話不該我來說。現在小皇子不滿五歲,夫人纏綿病榻,夫人的母家又地位低微,萬一夫人有什麼好歹,小皇子在宮中無依無靠,倘若有人心懷不軌,可就沒有人替他做主了。”李妍泣道:“髆兒隻是個孩子,為什麼要害他?”弄玉歎了口氣,說道:“當年戚夫人的兒子趙王如意被呂太後鴆殺的時候,也不過十數歲。他難道就不是無辜的麼?”李妍依然躺在床上,可心中卻有了算計,吩咐道:“橫豎我有主意。”說著就喚人進來梳洗。剛給李妍打扮完,外麵就有人通報,皇帝來了。李妍吩咐人把大殿裡的帳子全都放下,都去門外守著,一律不準進來。殿裡隻留下了弄玉和另一個心腹宮人服侍。皇帝進來了,雙眉緊皺,神態凝重擔憂,一下子好像變了個人一樣,弄玉從來沒有見過他那樣的神色。皇帝看了一眼弄玉問道:“今日夫人的病如何?”弄玉回道:“剛用過晚膳,太醫說要過一刻鐘才能用藥。”皇帝點點頭,掀開帷幕就往床邊走,口中喚道:“阿妍,你今日有沒有好些?朕來看你了。”他的聲音低沉、緩和,略帶著沙啞,每一個字聽到人心裡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柔。李妍柔和的聲音透過帷幕細細地傳遞過來:“陛下且住。妾在病中,容顏憔悴,怕衝撞了陛下,不宜麵聖。”皇帝腳步一頓,卻並沒有停止,繼續往床邊走去:“不管你是什麼樣子,朕都喜歡。哪怕是你病了,在朕的心中,你也是最美的。彆人誰也替代不了。”弄玉聽他說這話,看到他臉上寵溺而溫柔的神情,竟然分不出這話的真假。可一想到方天河為了他做的那些事,想到方天河把性命都賭上了,現在他卻說愛著另一個女人,心中不由可憐起方天河來。皇帝一邊往裡走,弄玉和那個宮女在他身後卷簾,不一會兒皇帝就來到了床前。此時床上的帳子全都放下來了,皇帝吩咐道:“把帳子揭開。”弄玉上前來,揭起帳子,掛好。李妍正躺在床上以被覆麵,床畔隻拖出一枕漆黑散亂的長發,和兩隻雪白如玉的胳膊。皇帝的目光更加熾熱,他坐在床畔,伸手拿起一縷頭發,放在唇邊親吻了一下,隨後便伸手上來要揭開李妍的錦被。李妍死死握住錦被,力道之大,皇帝用力拽了三五下居然都沒有拽開。皇帝不但沒惱,反而笑道:“阿妍,讓朕好好看看你。每次朕來看你,宮人都說你吃藥睡下了,朕都不敢來驚擾你。難得今日你還醒著,咱們說說話。”李妍在被中說道:“陛下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妾在被中一樣的。”皇帝道:“朕就是想來看看你。”李妍道:“妾有一事相求,希望陛下成全。”皇帝伸手握住李妍的雙手,不住摩挲道:“有什麼話,朕要你當麵說。”李妍繼續說道:“妾從小貧賤,父母雙亡,隻有三個兄弟相依為命。我大哥延年為了養活我們,殘了身子到宮中來侍奉陛下,幸得陛下照拂。隻是我二哥廣利為人莽撞,不知禮節;三弟季更是從小狂放不羈。妾擔心以後他們會闖禍,懇求陛下以後多多照拂他們,隻看在我對陛下素日的情分上。那妾也就死而無憾了。”皇帝見李妍以安排後事的口氣,把兄弟托付給他,便循循引誘道:“隻要你見我一麵,我立即就封賞你的三個兄弟,另外再賜千金,加尊官,以後可以讓他們隨意出入宮廷。你看可好?”弄玉想起方天河說過要給李廣利求爵,如今又聽了皇帝的允諾,心砰砰亂跳起來。李妍並沒有掀開被子,反而又把自己包裹得更加緊密,朝床裡翻了個身,回道:“妾不宜見駕,封賞之事,陛下自己拿主意吧。”皇帝沒料到李妍會拂逆他!他從一進門說了這麼多好話,又賠了這麼多笑臉,結果李妍根本就不買帳,反而給了他這麼大的難堪。他越想越生氣,臉色也難看起來。弄玉見狀,急忙上來勸道:“夫人,你見一見陛下。”李妍依舊倔強地堅持道:“我不見!”皇帝聽了這話,冷笑道:“好!既然你不願意見朕,那從此以後,朕也不再來見你了!”說著便拂袖而去。弄玉怕皇帝一生氣,為李廣利求爵的事就沒了著落,見皇帝拂袖而去,也不知道是先勸皇帝,還是先勸李妍,情急之下拉住了皇帝的袍袖!還沒有人敢對皇帝如此不敬,皇帝被人扯住,不禁一怔,扭頭去看拉他的人,弄玉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慌忙放開手,跪倒在地:“小臣逾矩了,罪該萬死!”皇帝看著她,吩咐道:“抬起頭來。”弄玉惶惶不安,強壓住心頭的驚懼,緩緩抬起頭來。皇帝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眼神驀然變得複雜起來:“你是方天河宮裡的人。”弄玉緩和了一下心情,竭力保持平靜地回道:“小臣是皇後殿下派來服侍夫人的。”皇帝伸出了一隻手,捏住了弄玉的下巴,那隻手灼熱有力,弄玉隻覺得自己的下巴被他用力捏得生疼,一股灼熱之感從他的手上竄到了她的臉上,弄玉不敢掙紮,隻好垂下眼瞼,任由他打量。所幸皇帝這個姿勢隻維持了片刻,便放開了她,說道:“以後不管做什麼事都得穩住心神,越是緊迫,越要從容;越是想要,就越得表現出一副不想要的姿態。藏不住心事,隻能被人牽著鼻子走。”弄玉不知道他指的是李妍為自家兄弟求爵的事,還是剛才弄玉想要留住他而逾矩的事,隻好應道:“諾。”等她再抬起頭的時候,皇帝已經走了。弄玉急忙起身,去看李夫人,李夫人依然麵朝床裡躺著,弄玉連叫了她好幾聲,她才轉過頭來,卻早已經淚流滿麵。弄玉歎道:“夫人,剛才你要是見皇帝一麵,求爵的事就成了。你看看,現在把皇帝氣走了,求爵的事也不成了。”李妍強笑道:“不,剛才我要是見了他,求爵的事才徹底無望了。就是因為我不見他,才為我們李家換來了以後的富貴榮華。”弄玉不懂了。李妍解釋道:“他現在雖然被氣走了,可等他氣一消,又會想起我的好,想再見我一麵。那時候隻怕我已經不在了。我死了,他見不到我,就會一直念著我,反而放不下我,照顧我的兄弟。剛才要是讓他看到我的樣子,滿足了他,那就算是我死了,他也不會再惦記我了,更不會想到照顧我的兄弟。”原來這才是方天河所說的“欲擒故縱”,弄玉佩服她們的手段,卻也覺得這計謀裡透著幾分淒婉:“夫人說的是,看來我還是見識太少了。”李妍拭淚道:“在這皇家根本就不能有正常人的感情,連夫妻之間也要相互算計,我日思夜想,就想見見他,可為了我的兄弟家人,我到死都見不到他一麵。我真的想見見他!”說完便失聲痛哭起來。沒過幾天,李妍的病情更重了,竟是昏睡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了。皇帝雖然沒有再來看過她,但外麵傳說李妍的大哥和三弟升官了,官秩兩千石,又加侍中尊官,可以自由出入宮廷。果然到了第二天,李延年和李季就來合歡殿看望李妍。一切都按照方天河的計劃進行著,弄玉知道他們兩人升官不過是前戲,重頭戲還在後頭,那個至今沒有升職,還在太廄令上官桀手下養馬的李廣利才是這次求爵最大的獲益人。皇帝的心思,方天河懂、弄玉懂、甚至連李妍也懂,所以她們都不急不躁,尋找下一個封爵的時機。但李廣利不懂,李廣利的妻子馮則也不懂,馮則為此還假借侍疾之名,來合歡殿大鬨了一通,質問李夫人為什麼大哥和三弟都升官了,唯獨他們家夫君還是在上林苑養馬。李妍被氣個半死,病情又加重了。弄玉毫不客氣地把馮則趕走,卻又見李季來探病。自從李季升官後,幾乎天天都往合歡殿中來,弄玉明白他的心思,隻是不戳破。李季一連跑了六七天,都沒有遇見方天河,終於忍不住問弄玉:“她近來可好?宮裡的婕妤夫人們最近都往這裡探望我阿姊,怎麼不見她來?”弄玉笑道:“我就是她的眼睛,我在這裡守著夫人,夫人的病情方婕妤那裡就都知道了。”李季那雙狹長多情的桃花眼裡說不出的失落。弄玉送他出門,誰知道剛走出合歡殿迎麵卻撞見了衛長公主。衛長公主是衛皇後的第一個孩子,也是皇帝的第一個孩子。當年皇帝跟陳皇後成婚十多年都沒有孩子,宮中民間流言紛紛,雖然不敢揣測皇帝,但宮中所有妃嬪也無人生育,難免令人生疑。衛子夫進宮一年,有了身孕,皇帝多年來不育的擔憂終於打消,驚喜不已。雖然後來衛子夫生了一位公主,但皇帝還是對衛長公主寵愛不已,把天底下最富饒的封地封給了她,對她有求必應,愛如珍寶。最近兩年,皇帝把孀居的衛長公主又嫁給了自己的寵臣欒大,後來欒大犯了欺君之罪被處死了,衛長公主再一次變成了寡婦。皇帝對她心存愧疚,就把她留在未央宮中,沒有再放她回自己的封地。衛長公主是個三十多歲的美人,雖然有過兩次不如意的婚姻,但這種不幸並沒有在她身上體現,歲月沒有帶走她的美貌,反而給她增添了成熟嫵媚的風韻。而這種自信優雅的嫵媚,跟李妍的絕色、方天河的清冷、細君的溫婉、解憂的聰慧,甚至趙臨月的美豔比起來,各有千秋,毫不遜色。弄玉和李季急忙給她行禮,她眼角掃了弄玉一眼,吩咐道:“我有話與李都尉說,你且退下。”弄玉急忙告退,回到合歡殿中,關上了殿門。但她卻並沒有離開,反而站在門口,聽他們說話。衛長公主沒有說話,李季卻有些遑急,壓低聲音說道:“公主請自重,這裡人來人往,當心被人撞見!”衛長公主軟綿綿地說:“怕什麼,他們要是真的撞見了,我就去求父皇,讓他把我嫁給你。”李季的聲音更加驚慌:“不,不。李季身份卑賤,配不上公主!”衛長公主絲毫不介意,輕聲笑道:“什麼卑賤不卑賤,我那個前夫跟你比起來,還不如呢!父皇不還是把我嫁給他了嗎?彆怕,我嫁給了你,你要什麼我都給你。”兩個人還在門外糾纏,衛長公主的話越來越露骨,弄玉聽不下去了,轉身回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