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從正殿裡出來了,站在門口,麵色鐵青,滿身戾氣,壓迫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院子裡的人都安靜下來,靜悄悄地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迫於皇帝身上的那股強烈的殺氣,心驚膽顫,惶恐不安地看著他。他緩緩開口了,但語調卻十分平靜,與他滿臉的怒容看上去很不協調:“眾愛卿與朕回去飲酒!”院子裡的人早齊刷刷跪倒,應聲道:“諾!”他衣袍帶風,從弄玉身邊走過,掀起一股冷風,弄玉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一時間院子裡除了儀鳳殿的人全都走了個一乾二淨,卻沒有發出一丁點兒的響聲,仿佛鬼魅一般。直到皇帝走遠,越女官和另一位程姓女官這才起身,對弄玉道:“姑娘,我們進殿瞧瞧去。”弄玉還沒有回答,兩位女官早已到了大殿門口,對裡麵說道:“貴人,婢子們進殿……”她話音未落,不知道一件什麼東西從殿內飛了出來,摔在大殿門口發出一陣沉悶的響聲,隨後是方天河冷冷的聲音響起:“滾!”兩人麵麵相覷,為難地看著弄玉,弄玉無奈地歎息,心中暗道:“現在我在這裡,你們就都指望我。往日我不在,你們又怎麼辦呢?”雖然她這麼想著,卻還是快步走到大殿門口,往裡瞧去,大殿之上的燈火滅了一半,殿中帷幕重重,暗影沉沉,瞧不真切。她朝裡麵叫道:“方婕妤,我可要進去了!”裡麵靜悄悄的沒有聲響,看來方天河並不拒絕她進去。弄玉便緩步走進去,剛轉過一扇屏風,腳邊卻有一物,她撿起來看時,卻是方天河素日裡穿的那件冰紗素衣,弄玉疑惑,方天河的外衣怎麼扔在了這裡?她想著順手就把衣服搭在了一旁的衣架上。轉眼朝床榻看去,這一看忍不住嚇了一跳!床榻上的紅羅垂珠鬥帳被扯落,恰好落在方天河身上,把方天河層層包裹起來,掛在帳子上的滴溜溜的翡翠珠子滾得滿地都是,滿室狼藉,像是剛剛經曆了一場惡戰。弄玉嚇得慌了神,急忙去扯方天河身上的帳子,想把她拉出來。這一拉,弄玉又被嚇了一跳,帳子之下的方天河頭發淩亂,衣衫不整,上身更是幾近赤裸。弄玉急忙把衣架上那件冰紗素衣拿過來給她披上,這時她才發現素衣上的衣帶都被扯斷了,衣衫也被撕裂了幾塊。方天河斜眼瞧著她,嘴角漾起一點陰狠的笑:“瞧見沒?這就是你說的,皇帝待我甚好。我在他眼裡,算是個什麼東西!他想要就要,我不過是滿足他獸欲的一個女人。現下他在我這裡沒得到滿足,今夜指不定又去折騰哪個女人呢!等著吧,過不了幾天,他就該又有新歡了!”弄玉聽她說這話,不知怎的,有些反胃,原本替方天河攏衣的手,忍不住放開了。方天河看著她,冷笑道:“怎麼,你也嫌我臟?”弄玉麵上有些訕訕的,強笑道:“你這說哪裡話?”停了一停,弄玉又道:“那些船娘全都被處死了。”方天河麵上依然冷冷的:“死了就死了,這長安城裡枉死的人又不是隻有她們幾個!”弄玉因為那幾個無辜的人慘死,至今心存愧疚,不能釋懷,沒想到方天河居然是這樣一種毫不在意的心態,那些人在她看來仿佛就是螻蟻,死生全都不值一提。弄玉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說道:“我最近發現自己變了。我剛到長安的時候,有人說我不能嫁給韓城,我厭惡這種拆散有情人的惡人,當眾給她難堪。可是如今,我自己也去勸說彆人放下情愛,居然理所當然,沒有一絲愧疚。如今你看見無辜的人喪命無動於衷,我不知道有一天會不會也變成你這樣。”方天河神色冷淡,語氣依然冷冷的:“你會的。隻要走上這條路,我們每個人都會變,變成最後我們自己都憎惡的樣子!”似乎想起了往事,她的目光變得有些恍惚迷離:“我給你說一個故事吧。當日我在李廣利府上學舞,我天分原本就不高,進府的時候年紀又大了,此時府中那些舞女早已經能跳當日戚夫人最拿手的翹袖折腰舞,我在裡麵的日子有多苦,你大概可以想見。後來也不知怎的,便獲得了一個男子的仰慕。也許是因為上巳節那天,我跳的那支桃花枝的舞;也許是在那天雨夜裡,我唱的那一首《山鬼》的楚歌;也許是在那天月色下,牡丹台上我取笑他的那些話。我也不知怎的,他如此仰慕我,為了我,他騙了他的阿姊,冒著滿門抄斬的危險把我送進這未央宮裡,隻因為我告訴他,天下女子沒有一個不夢想著嫁給皇帝,我想要嫁的男人自然也是天子!”弄玉感歎道:“你真是殘忍無情!”“我殘忍無情?”方天河冷冷地笑道,“你要是以為我利用這男子進宮便是殘忍無情,那你可真是小瞧了我!你就不想知道這男子後來的結局嗎?”弄玉心一緊,忽然萌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後來他怎麼樣了?”方天河陰測測地笑起來:“為了滅口,我親手把刀刺進了他的胸膛!”說完她放聲大笑,笑著笑著又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她一邊咳嗽,一邊斷斷續續地說:“你說……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弄玉默不作聲,把帳子從床上移到地上,給她披了一件衣裳。方天河把那件衣衫從肩頭扯落,扔到地上,拿過被扔到一旁的錦被把自己裹好,吩咐道:“去把李季給我叫來!”弄玉道:“剛才你落水,就是他把你救上來的,為這,皇帝已經不高興了。而且我瞧著李季對你有情,這件事你該早早了斷,以免我們栽在他身上。”方天河目光如癡,愣愣地盯著地上的紅羅鬥帳輕聲說道:“李季對我就從來不會這樣。我不願意做的事,他從來不會勉強我。他不會扯掉我的衣裳!”說到最後一句話,她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弄玉緊緊盯著她,質問道:“那個男人沒有被你殺死,他就是李季是不是?”方天河不但沒有承認,反而瞪了弄玉一眼,說:“他是誰跟你有什麼相乾?我的事,你少打聽!”她見弄玉站在那裡隻管盯著她看,有些不自在,便吩咐道:“去把李季叫來,剛才他吹的那套曲子還沒有吹完。我要聽他吹完。”弄玉皺眉道:“你現在這樣子恣意妄為,根本不用皇後出手,你就自毀長城了!如今形勢危急,皇帝被你氣成這樣,你該想著如何收收皇帝的心才是,怎麼反倒再去招惹李季呢?”方天河道:“我的事哪裡輪到你插手!既然他說我與李季有苟且之事,那我自然要與他苟且,不然白白擔了這個虛名!”電光火石之間,弄玉忽然冒出了一個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念頭,方天河雖然看上去冷血無情,但她心裡也還是有軟肋的。一旦弄清楚她的軟肋,她說不定就可以像方天河要挾她一樣要挾方天河了。那時候,比起現在被動的局麵,她更能輕鬆地達成自己的目的。隻是現在這個軟肋到底是誰,是皇帝?李季?還是彆的什麼人?她拿不準。方天河精明如斯,一旦被她發覺,必然會加倍報複她,所以她隻有一次機會,現在她還拿不定主意,那就靜心待在方天河身邊,耐心等待她露出破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