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說的是真的。第二日早飯時,弄玉便沒有看見趙臨月。隻有李陵和弄玉在堂上陪著李母用過早餐,李陵在宮中當值,不敢耽擱,吃罷早飯便動身回宮了,似乎並沒有注意到臨月不在了。弄玉則留在府中幫著收拾料理,偷閒便問侍奉李母的老媼,姓許的,因著她服侍了李母多年,深得李母信任,府中大大小小的婢女蒼頭僮仆都敬重她,大家都尊稱她一聲“許媼”,弄玉也跟著大家這麼叫。許媼道:“昨日,那趙家女子回他們趙家去了!”弄玉納悶:“嫁出去的女兒歸寧不是要母家的兄弟來夫家接嗎?”許媼笑道:“你從哪裡聽說趙家女子嫁給咱們公子了?”弄玉剛要回答是看門的吳伯,又轉念一想,要是實話實說,倒顯得吳伯在背地裡造主子的謠,反而不好,自己無故得罪他做什麼,便也笑道:“我是看他兩人舉止親密,況且倘若兩人沒有婚約,趙家女公子何以住在府上?這傳出去也有損她的名聲不是?”許媼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神情中便帶出了鄙夷之色:“這趙家女子是要進太子府的,我們小門小戶的,哪裡高攀得起?”弄玉一時沒有明白她的意思,重複道:“進太子府?”許媼見她仍然疑惑,索性把話說明白了:“趙家女子的父親在西域立了大功,很得皇帝陛下的歡心,皇後那些人就是無縫的雞子兒還要想辦法插針呢,更何況如今這麼一個天大的便宜!”她接著說道:“現在長安城裡都傳遍了,等趙侯爺從西域回來,太子就要把趙家女娶進府呢!偏偏這女子不識抬舉,回回往咱們府中來,屢屢說給她,就是不聽,這下我們還不把太子得罪了?”弄玉道:“她大概是很喜歡李都尉吧?不然怎麼可能連太子的婚事也不要,反倒來你們府上呢?”許媼不以為然地說:“不是老婦倚老賣老,也就是你們這些小女子小小子才整日裡歡喜過來喜歡過去,等過上十年八年就知道了,嫁給誰不是嫁?娶哪個也是娶!女娃子,你聽老婦一句話,還是回洛陽去吧。”弄玉不解:“為何?”許媼道:“這世上哪有沒有媒人做媒,沒有男方求婚,女孩兒就自己上門的?沒得叫人笑話,說是不懂規矩。”弄玉分辯道:“我不在乎,韓城也不在乎。管彆人做甚?”許媼聽弄玉口氣,臉上有些不快:“就算你們不在乎,這禮數就是不能廢!難不成夫人也不在乎嗎?她斷斷不容你們胡來!”她見弄玉不再頂嘴,口氣又緩和下來:“倘若沒有夫人為你們做主,你們就算不得正式的夫妻,白白惹長安城裡的人笑話!你再細想想,阿城以後在朝中為官,因為這一樁事得受彆人多少恥笑?”弄玉沉默片刻,忽然問:“阿媼,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夫人的意思?”許媼道:“你這女娃子果然聰慧,一點就透。這是我的意思,也是夫人的意思。”弄玉又問:“那夫人是想讓我回洛陽等韓城去求親?”許媼道:“不錯。”弄玉忽然笑道:“讓我回洛陽等是真的,可韓城來求親卻是假的——夫人根本就不願意我跟韓城成婚。”許媼沒想到這女娃看上去一副不諳世事的樣子,卻如此聰慧,眼光又毒,而且鋒芒畢露,根本不願也不想給人留臉麵。她直接把話點到了許媼的臉上,揭穿了許媼的謊言,一時間許媼的臉上倒有些掛不住了,臉上有些訕訕的,隻辯駁道“瞎說”二字。弄玉原本是跪在莞席上與許媼一起收拾李母用膳之後的餐具食案,此時她站起身來,冷笑道:“你們也是這樣對待趙家女公子的?原本,我還看不上她那囂張跋扈,現在看來,反倒可憐起她了!”許媼被她的無禮氣得渾身亂抖,也站起來,指著她罵道:“我好心好意抬舉你,你倒反咬一口,不識好歹的賤婢!”弄玉見她氣得臉都白了,反而笑起來:“沒錯,我就是你口中不懂規矩、不識好歹的賤婢。我才不在乎你們的恥笑,反正關上門,誰有空閒去理會。隻要韓城要我,我就跟定他了,彆說李老夫人了,就算是皇帝陛下,也休想把我們拆開!”說著擦乾手,向門外走去,她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走到院子裡了又踅回來,從頭上拔下一支金釵,“吧嗒!”一聲丟在莞席上,笑眯眯地說:“多謝你們這幾日的收留,這支金釵就當我這些天打攪的費用,隻怕還有盈餘,不過也不要緊,盈餘的就當孝敬阿媼了!還有,等我下次見到李都尉,我一定會極力勸說他去找那位霍姑娘,倘若他需要我幫助尋找,那我也一定會儘我一點綿薄之力來報答他的收留之恩。”說完便收拾著自己的行囊離開了李府。弄玉再次流落街頭,她拎著行囊,看著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刮子解解恨。在家裡,她是父親最小的女兒,受儘全家人的寵愛,不說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隻要郭氏能辦到的,沒有不捧到她麵前來的,是以她從小就養成了驕縱的性子。後來父親去世,家中經曆了一些變故,她也終於知道收斂了些。尤其是這幾年,疼她的二哥常年在外,護著她的三姊出嫁後,她要是不學些虛與委蛇的本事根本就不能在郭氏立足,她一度以為自己的脾氣改好了。沒想到今日居然因為與韓城的婚事忍不住逞一時口舌之快,得罪了韓城的養母。原本李母就對她不滿意,今日她這一番口舌,隻怕李母更加不會成全她與韓城的婚事。她有些懊惱,怎麼自己在大事上就是沉不住氣!她正在氣惱著,忽然聽見有人“咦?”了一聲,隨後試探地叫道:“弄玉?”弄玉的思緒被打斷,心中奇怪,抬頭一看,隻見身旁停著一輛軿車,車簾的一角被掀開,露出一張明媚瑩潤的臉,正驚喜地望著她。弄玉也是一喜,叫道:“細君,你來長安了!”細君麵色有些古怪,似乎有些不願意提及:“你沒有聽說嗎?浞野侯趙破奴在西域打了勝仗,派兵包圍了烏孫,烏孫畏懼大漢天威,如今歸順了,要向大漢求親呢。匈奴聽說烏孫要來和親,他們也要來和親。陛下下詔讓所有宗親王女來長安待選,我就來了。”說到待選和親之事,細君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顯然是十分擔憂自己的未來前途。弄玉這才想起來,細君是江都王劉建的女兒,大漢的翁主,這次也在待選的和親名單中。兩人相識之時,細君早已是一介孤女,住在魯國魯王的府中,寄人籬下,遠沒有一般的翁主那般嬌貴,倒是很平易近人,兩人很快就發展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後來弄玉離開了魯國,兩人就斷絕了音信,誰曾想能在長安再次相遇呢?細君問道:“你怎麼也來長安了?”弄玉臉色一紅,支支吾吾起來。細君當下立刻明白了,取笑道:“這次來長安是要跟韓校尉成婚嗎?”弄玉急忙反駁道:“並不是。他還沒有回來,是我自己想……”說到想什麼,她更加不好意思了,臉漲得越發紅豔。細君暗暗好笑,又取笑了她幾句,見她滿臉氣惱之色,這才問:“你氣色不好,這是怎麼了?”弄玉不願意提及自己與李府的矛盾,便反問道:“你怎麼自己跑到街上來了?可是有事?”細君見她不願意提,也就不再追問,笑道:“我聽聞長安有一槐市,平日聚集著許多飽學之士談古論今,非常有趣,恰好我有個問題要請教,就去跟諸位夫子討教。”說完揚揚手中的書卷,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果然名不虛傳。”弄玉取笑道:“你看你走到哪裡都帶著一卷書冊,不像我,最怕這些書啊、卷啊,當年要不是怕我父親的鞭子,我才不去識字。”細君笑道:“你就是頑皮太過,就得用鞭子教訓才好!”細君又追問她住在哪裡,弄玉支吾道:“還沒有找到住處,我這次是瞞著家裡跑出來的。”“家裡不同意你來長安?”弄玉苦笑著搖搖頭:“是不同意我跟韓城在一起。”細君納悶:“韓校尉青年才俊,又武藝超群,封候拜將指日可待……”她見弄玉黯然,也就及時止住了這話,轉而說道:“既然沒有找到住處,不如就隨我去行館吧。反正我一個人住著,也覺得怪悶的。兩個人住在一起還能說說話,你把你這幾年的見聞講給我聽聽,你說好不好?”弄玉問:“我去隻怕不方便,更何況你住的是館驛,還要報備驛官,怪麻煩的。”細君笑道:“不怕,這些事我來做就好了。雖然我這個翁主勢單力薄,但這件事驛官還不至於不給我麵子。再說了,我一天天憋在驛館裡也甚是無趣,你來了我高興,哪裡怕麻煩不麻煩。”車夫也忍不住插話道:“姑娘,我們翁主來長安的這些日子整日待在驛館裡,確實憋壞了。正好你又沒地方住,不如就來陪翁主。而且你要想在長安找一個落腳的地方還真是不容易,不往遠處說,就今晚,隻怕姑娘就找不到睡覺的地方。”弄玉聽了車夫的話,不好再推辭,就攀上車去,拉住細君遞過來的手,笑道:“既然盛情難卻,那就隻好打擾你啦!”弄玉原本以為自己要流落街頭了,誰知道居然能遇到細君,這簡直就是絕處逢生,她從來沒想到自己能有這樣的好運氣,幾乎立即忍不住要答謝神明解救她於困厄之間了。不過仔細想想,這事也不算是湊巧。西域停戰,烏孫投降,匈奴也來求和,在前線抗擊匈奴的韓城要回長安換防休整,弄玉是得了這個消息才來長安的。而細君則是因為和親,作為待選的翁主王女來長安的。換言之,兩人在長安遇見隻是時間早晚的事。不過沒想到今天能這麼巧合罷了。細君笑著給弄玉斟了一盅水,問到:“這些年你又去了什麼地方,講給我聽聽。”弄玉道:“這個先不忙,等吃了晚飯,睡覺的時候也能給你細講,我想淨淨麵,你臥房在哪裡?帶我先去梳洗一下。”細君道:“這裡就是我的臥房。”弄玉又環顧四周,室內陳設十分簡陋,並沒有設帳幔屏風等裝飾,南窗下擺著一張看上去略拙舊的床榻,被褥十分樸素。在塌旁擺著一張案幾,上麵擺著筆硯及數卷書簡,另有一個竹笥,裡麵裝滿了書卷而已。弄玉有些生氣:“你一個翁主,他們怎麼能讓你住這種地方!我去找他們說理去!”細君拉住她道:“到哪裡去說理?你細算算,這次進京的翁主王女有多少?驛館裡能分給我幾間屋子安置我,沒讓我流落街頭就好了。彆的,也沒必要去計較。”弄玉道:“我就不信驛館裡的房子當真就這麼破舊?他們給彆的翁主王女也住這種房子?他們就是看你好欺負,欺侮你!這口氣,我再不能忍了!”細君道:“那彆的翁主王女也像我這般,父親畏罪自殺,從此寄人籬下的?也彆怨他們拜高踩低,都這樣。更何況,驛官也有他的為難,這些天對我倒很是照顧,時時就自己花錢買些菜蔬肉品送來,他家的女人也時常過來幫著阿齊做做針線!”弄玉想起適才在李府受到的侮辱,道:“我一度以為長安是天子腳下,卻沒想到居然這般讓人厭惡!”細君知道她是替自己打抱不平,心中感激,笑道:“幾年不見,你脾氣倒跟以前一樣。”弄玉道:“你這裡的事一結束不如就隨我去洛陽吧。我們家雖然比不上王侯之家,但也總比一般的百姓之家富貴些。”細君道:“你的好意我領了,我倒想去洛陽逛逛,但也不能平白無故住在你家裡呀?”弄玉笑道:“也不是平白無故,我二哥現在尚未婚娶,我倒是能盼望著你做我二嫂。除了你,我看誰也配不上我二哥!”細君嘖嘖歎道:“你聽聽,這麼算來,我這可真是虧大了。住住你家房子,就白饒上我這一生?”弄玉白了她一眼:“彆說得跟你吃了多大的虧似的,你去洛陽城打聽打聽,有哪家姑娘不想嫁給我二哥的?這些年去我們家提親的都快踩斷我們家門檻了!”細君聽她這麼一說,倒是有了興致,忍不住問道:“那你二哥就沒有一個看上的?”“有啊,”弄玉沉吟片刻,清了清喉嚨,壓低嗓門學著男子的口氣說,“我要娶的女子必定是這世上頂聰慧美貌的女子。這麼說來,唯有劉細君一人而已!”細君見她起初一本正經的神色,還以為她要說出什麼話,不禁凝神細聽,結果聽弄玉這麼說,忍不住臉上一紅,笑罵道:“你這個小東西,再不正經,當心我打你!”說著就來扯弄玉,弄玉笑著躲開了。兩人正打鬨著,細君的婢女賈齊進來了,表情凝重地對細君道:“宮裡有人出來傳話了,要本月初七各位翁主王女進宮朝見皇後殿下。”細君用手攏攏弄亂的鬢發,點頭道:“倒比咱們預想的早了半月呢。”弄玉聽細君說的這話蹊蹺,忍不住問道:“你怎麼就覺得皇後的宴會得在半個月後舉行呢?”細君一推弄玉,笑道:“我自然有法子知道。”弄玉笑道:“你們這些翁主王女的真好,還能去皇帝住的未央宮裡看看,我聽我父親說未央宮修建得十分氣派,簡直就跟天宮一樣,要是我也能去看看不知道該多好。”阿齊卻麵有憂色,說道:“有什麼好的,我正在為進宮發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