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款款去公司找胡鬆拓。公司是一如既往地忙,羅森也不在,他去幫孟天舒談代言。杜款款心裡一陣唏噓,不久前她還是HBC眾星捧月的小公主,來趟公司都會被同事纏住要簽名,而現在大家看見她隻是訝異,或許怕她平白無故過來會增加工作量。她一路笑盈盈地打招呼過去,要去胡鬆拓常用的練習室,被一個同事拉住:“你去會議室等一下,我幫你叫他。”杜款款等著,胡鬆拓的信息發過來,叫她去錄音室。胡鬆拓選了最小的那間錄音室,裝下設備之後空間就很逼仄,配置很普通,她唯一一次為自己演的戲唱OST就在這裡。胡鬆拓有點尷尬:“他們說,在公司也可能會被拍,所以還是要小心。”他穿得很單薄,T恤都被練得汗涔涔的,杜款款包裡有圍巾,遞給他披上。他清了清嗓子:“我也不是故意瞞著你,我隻是不知道如何開口。”錄音室裡鋪了吸音海綿,平時說話的一點點回音都被吃掉,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又脆又薄,一碰就碎。杜款款用手戳著牆上的海綿,很紮實的手感,讓她覺得好受一點。她自以為是,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了解胡鬆拓的人,可原來她一無所知,他什麼都不告訴她。嶽流蘇的事他不說,古耐的事他不說,他父母的事也沒有說,她不知道他瞞了她多少,隻覺得自己跟他,原來隔著這樣多的不坦白。他呼出一口氣:“行吧,你要聽,我都告訴你。”其實胡鬆拓仍不知道從何說起,他很少放任自己去回憶小時候的事,那好像是很久以前了。在他媽媽生病之前,他一直都過得很好。爸爸是個在大企業法務部上班的好好先生,媽媽是附近小學的語文老師,他每天最大的痛苦不過是被媽媽逼著背唐詩。然而突然有一天,家裡氣氛就陰沉下來了,媽媽躺在床上,爸爸恨不能每天清點一遍家產。媽媽長了腦瘤。沒錢。疾病在擠壓這個家,像一隻無形的大手一點點收緊,每一天呼吸都更奢侈一點。後來爸爸還是堅持讓媽媽做了開顱手術,成功率很低,但她好歹是挺下來了。胡鬆拓是很高興的,他在病房外麵,媽媽每天要睡好久,他就乖乖坐在外麵等著,醫生不讓他進去,他盯著玻璃窗,媽媽睜眼的時候,他就站到椅子上跟她招手。爸爸卻不高興。單位裡來了人,跟爸爸說話,很和氣地來,還給媽媽帶補品,給他帶了變形金剛的玩具。但他就是知道事情不對勁,爸爸站在那人前頭,麵如菜色,幾乎都懶得爭辯,對一切點頭。他懂事一點了才知道,媽媽當年的手術費是哪來的。爸爸挪用了公款。他自己就是學法的,知法犯法,迫於無奈。他知道這會毀了他的人生,可是時間倒流一百遍,他仍會做一樣的選擇。遲廷海是第一個發現這事的,發現得早,款項相對也不是很大,他了解到胡岩的情況,很體諒他,私人出錢把漏洞補上,沒有讓人繼續追究。托他的福,胡岩免去了牢獄之災。遲廷海甚至沒有辭去胡岩,反而請他去做私人管家,薪資不菲,讓他慢慢還錢。但胡鬆拓後來才明白,遲廷海是把他完全從公司事務中剝離開,他隻做保姆的工作,就像被廢了武功的高手,是平靜生活也是囚籠。十二歲,他本來對拍戲沒興趣,因為遲廷海看中他來演,他就去了。後來繼續走演藝道路,也是因為遲廷海一直看好他,他就規規矩矩做他的搖錢樹,按照遲廷海的心思來做,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了他,就要被翻出胡岩的舊賬。胡鬆拓總覺得,如果他讓遲廷海不滿,就是他害了爸爸。他講完了,終於看了杜款款一眼,她沒有要說話的意思,交握著手不知道在想什麼。胡鬆拓說:“我先回去練習了,易典典派人盯著呢。”他關上門,過了會又走回來,把圍巾從脖子上拽下來,放在她膝蓋上,又走了。杜款款心亂如麻,她無意識地絞著圍巾的一角,勒得手指微微發白,她的心像被人用一把蓬鬆的大刷子掃著,一下一下,又癢,又無處躲藏。她做了什麼?她憑什麼逼他說他不想說的事情?她憑什麼覺得自己有資格掌握另一個人的秘密?她自己家和萬事興了,才有資本跳著腳挑生活的不是,她原本那點傷懷,生氣胡鬆拓對她的欺瞞……她隻是,她隻是不願意他有事瞞著她,她從來不想他是有理由的,從來不想他會有痛苦。她怎麼能覺得隻有自己被針紮一下是痛,彆人的遍體鱗傷就通通不作數?杜款款,你怎麼敢?她倒吸一口涼氣,臉頹然地埋進手掌裡。同事來敲門:“款款,錄音室今天下午有預定。”“好的,我這就走。”同事看她的眼神有點怪,她不由擦了下臉,才意識到自己哭了,手心裡也是淚。她這眼淚也來得太輕易了,她現在都覺得自己沒有立場哭,畢竟她才是過分的那個。她從電梯出來,開門正是遲廷海。她都好奇遲廷海怎麼這麼喜歡來公司,明明這隻是他的一項小小副業。她眼圈還紅著,遲廷海說:“怎麼哭啦?”他轉頭問秘書,“款款最近沒有工作的吧?對嘛,那你不在家好好休息,老出來跑什麼?”“我過來見胡鬆拓。”她故意這麼說,想試他的反應。他勸:“年輕人嘛,不要為感情太傷神。”又說,“我聽說你去看了默寧,有空你多去看看她,我真擔心她。”“擔心?”“不過談個戀愛而已,以後路還長著呢,沒必要太上綱上線。你也是,放寬心,開心一點。”“謝謝遲總關心。”其實她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想起莫寧搖搖頭說“我爸瘋了”,心裡泛起一陣惡寒。她也明白為什麼胡鬆拓會離開UPON,任由古耐寂寂無聞,因為這是遲廷海的要求。他見不得古耐和莫寧在一起,卻沒法掌控女兒的心,他隻能靠這些卑鄙的手段來打壓。他不僅封殺古耐,妄圖讓莫寧嫁給不愛的人,還讓她誤會胡鬆拓是那種唯利是圖的人,對他冷言冷語。杜款款悔恨不已。他們為此不能好好地愛,他們都在為此痛苦,而對於遲廷海來說,這些不過是年輕人的目光短淺,耽於俗事。他們經曆的這些事情,在遲廷海看來並不算什麼,不過是幾個戲子,今天的古耐沒了,還會有更多更多的年輕人湧上來,他們隻是娛樂眾人的工具。對他這樣的商人而言,他根本不在乎百貨公司門口掛誰的相片,不過是曇花一現罷了。他不在乎彆人的人生,甚至也不在乎莫寧,他在乎的隻是“遲廷海的女兒”。隻不過莫寧,剛巧是他的女兒。可對她而言,那是他們的人生,是她傾心去付出的所有。她隻想這麼活。她回到佘山彆墅去,拉著莫寧出來到處逛,打理頭發睫毛和指甲。司機看美甲屋裡全是女士,有些不自在,就說等需要再叫他。莫寧隻簡單地塗了個顏色,很快就好了,她問:“你到底在打什麼鬼算盤?”“從今天開始,我天天找你出來玩,從城隍廟逛到崇明島,反正一直跟著你的隻有司機一個人,等他看膩了吃喝玩樂,就會放鬆警惕,我們就有機會甩掉他了。”杜款款一本正經,莫寧“噗嗤”笑出來:“就為這個?你就讓我一下午走了一萬步啊?”“我認真的。”“我沒有被限製自由,司機隻是會把我的日程及時彙報給他。我不出門,隻是一點小抗議。”杜款款驚奇:“那你為什麼不去找古耐?”“我找他做什麼?跟他私奔嗎?”莫寧說,“我爸不改變主意,我們永遠都會這樣被動。”杜款款歎口氣:“我今天見到他了。我覺得他很愛你,關心你,他是真的覺得這麼做就是為你好。”“是啊,他真的很愛我。”杜款款沒有作聲,又想起胡鬆拓把一切原原本本跟她說的時候,那種哀傷的表情。南轅北轍地愛一個人,真是最讓人為難的事。莫寧猶豫了一會,告訴她另一件事:“我不去找古耐,其實是因為聯係不到他了。”杜款款和莫寧分彆,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她回家,意外地發現胡鬆拓也在。他開玩笑:“怎麼這樣晚?我不在的時候,你都出去夜夜笙歌了嗎?”“你……你不生我的氣?”“生什麼氣?你真的去夜夜笙歌了?”他走過來,湊近了嗅嗅,“沒喝酒吧?”“喝了愛爾蘭咖啡,有一點酒精。”“以後早點回來,我會擔心。”他洗過澡,身上有檸檬水的香氣。杜款款看著他撥弄濕答答的劉海,拿了吹風機,幫他吹乾。吹好了,胡鬆拓握住她的手腕,那裡被吹風機吹得熱乎乎的。杜款款看著他,快要哭了,“對不起。”“你到底做什麼了?”他莫名其妙,“為什麼一副做錯事的樣子?”“我今天,我什麼都不知道,還去質問你,非要你全告訴我不可。”她因為羞愧,語無倫次,“你可以不告訴我的,現在我知道了,你不願意告訴我的事,可以不必說的。以後我也不會再逼你了,我會儘量體諒你,站在你的立場想問題,不這麼以自己為中心……你原諒我好不好?”她怯怯地問,“或者,你少生一會氣好不好?”胡鬆拓把吹風機的線收好,轉頭看她:“好了。”她捂著額頭,嘟囔:“你生氣也是應該的,我都氣死我自己了。我怎麼能這麼自私啊?”他笑起來。“我說我生好氣了。”又說,“是你說的,就算不能幫我分擔,但可以聽我訴苦了。我說出來,也是卸下一塊大石頭了。我一直都想告訴你,應該告訴你的,我隻是害怕正視這些事情。”“真的?”“你的想法真的很奇怪。我們是得把想法都說出來,這麼相互推斷,真的很容易差之千裡。”他問,“你沒什麼瞞著我的事了吧?”杜款款沒說話,張開手抱住了他,雙手緊了又緊。胡鬆拓一隻手搭上她的發頂,另一隻手撫了撫她的背,感到熨帖而安心。勇敢的人去撥亂反正,平凡的人就消解悲情,他自認不是前者,又不甘於做後者,於是隻好避重就輕。一直到今天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