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京城千裡之外的朱州,一個根本沒有涉足過朝堂的江湖女俠,就這樣直接地講出了如柏和楚明軒當年在深宮裡查了許久才勉強查出的信息。此情此景太過匪夷所思,如柏隻覺得自己似乎在做夢。宋羨魚繼續盯著她的臉,緩緩說道:“我說對了……是不是?”如柏回過神來,艱難地開口:“你都是從哪兒知道的這些事情?”宋羨魚沉默片刻,最終一拱手。“沈姑娘,雖說強人所難不是俠者所為,但是我尋找師妹的心實在是太過迫切,還望你理解。”宋羨魚低聲道,幾乎有些汗顏。如柏理解了她的話:“你是說——隻要我幫你尋到宋玉兒姑娘,你就把你知道的一切告訴我?”宋羨魚臉頰微紅,這樣挾持條件要求彆人的行為讓她感到極為不好……然而最終她還是點了點頭。如柏隻猶豫了一瞬,便爽快地點了頭:“那麼成交。”就在如柏決定幫助宋羨魚的同時,另一邊,楚明軒與鐘洪鐘刺史的宴席也已達到了高潮。酒過三巡,鐘洪的臉已經泛紅,雖然沒有喝醉,但是興頭已經上來了,當下便擊掌三聲道:“叫舞姬上來!”他掌聲方落,片刻後,屏風後便轉出了一群翩躚的舞女,皆是體態輕盈身段婀娜,隻是一個賽過一個穿得極為清涼,袒露著大片的後背和前胸,舞姿也極儘嫵媚誘惑之能事。鐘洪看得滿臉興奮,楚明軒卻並不喜歡這樣的排場,當下便說酒喝得太多,需要出去透透風,帶著小全子出去了。鐘洪作為整個朱州的一把手,府邸極大,院子也修得極為精致,可見是個喜歡享樂的主兒。楚明軒信步走了兩圈,到了一個假山石背後,突然對小全子道:“跟我換一下外衣。”小全子一愣。由於是微服出訪,所以楚明軒並未穿太子蟒袍,隻是隨便穿了一身常見的墨緞長袍,頭發大部分都披散著,看上去像個富貴人家的閒散公子哥。而小全子也並未穿宦官製服,隻是扮作了書童的模樣。“快點兒!”楚明軒已經動手把小全子頭上的木簪拔了下來,自己兩下把頭發綰了起來,順手把外袍脫下來,“你穿著我的外袍,躺到湖旁那塊岩石上,隻裝作酒醉的樣子——要有人喚你就揮揮手叫他們退開,他們不敢打擾太子休息。”小全子把楚明軒的外袍披上,心下也有點兒明白過來了:“那太子殿下呢……”楚明軒把腰帶係好,活動了一下手腳,道:“我去鐘洪的內院看看。”之前那幫假山匪,隻有兩種可能——是鐘洪的人,或者不是鐘洪的人。如果是鐘洪的人,那麼這事也太匪夷所思了——無緣無故的,誰有膽子去殺太子?太子死在朱州的話,不管是不是鐘洪乾的,他都首當其衝地要被遷怒,烏紗帽和人頭怕是都要保不住。如果不是鐘洪的人,那麼這事依然匪夷所思——楚明軒想到的唯一一種解釋就是哪個彆的官員和鐘洪不對付,要用這種方式栽贓陷害他。可那樣成本也太高了些,誰會用謀殺太子這種方法來對付政敵?趁著眼下剛好在鐘洪的府邸裡,楚明軒便想去鐘洪的住所碰碰運氣,看看能否查出什麼蛛絲馬跡。他穿著小全子的衣服,把自己平日裡那股清冷疏離的氣場收了一收,旁人看了隻以為他是個英俊得寵的下人。楚明軒不熟悉地形,然而繞了幾圈後也終於找到了內院,他找了個四下無人的角落,輕手輕腳地順著牆翻了進去。鐘洪顯然過的是紙醉金迷的生活,內院也極為豪奢,造得簡直像個微型的禦花園——竟然還有假山和鯉魚池,楚明軒小心地打量著四周——突然,他聽到了腳步聲。他當機立斷,立刻藏到了假山背後,透過石縫往外看。來的應該是鐘洪的姬妾群們,一幫女子長裙曳地、環佩叮當地走過,鶯鶯燕燕地扯著東家長西家短的閒話,沒人發現楚明軒。等她們走遠後,楚明軒鬆了一口氣,剛要悄無聲息地轉移——突然,他的視線毫無準備地被一雙眼睛占據了。一個人站在假山的另一邊,隔著石頭縫隙,靜靜地看著他。楚明軒猛地打了個激靈,往後退了一步。假山那邊的人沒有動,依然把臉貼在石頭上,透過縫隙看著他。縫隙裡那人隻露了一半的臉,然而仍然可以看出是個極其美麗的女子,黑葡萄似的眼睛裡一點光都沒有,一眨不眨地盯著楚明軒,一句話都沒有說。楚明軒心念電轉,正想著此刻該怎麼辦,就聽到遠處傳來了彆的女子的聲音:“青襟,又在那兒發什麼呆!走啦!”那個叫“青襟”的女子恍若未聞,隻是依然盯著楚明軒,盯得楚明軒一陣發毛。“哎呀,青苔有什麼好看的啦!”其他女子們等得不耐煩,直接派了兩個丫鬟過來,一左一右地把她架走了。楚明軒屏住呼吸,靜靜地看著她們一行人離開——那個女子被丫鬟們拉走的時候也並不反抗,直到這時,楚明軒才發現,她的眉眼固然美麗,隻是毫無靈動,整個人也如泥胎木偶一般,黑葡萄似的眼珠裡沒有美人所謂的“秋波”,反而透著一種呆滯木然的勁兒。這是……心智不全?楚明軒強行按下心頭的猶疑,他從假山後麵繞出來,發現那女子被丫鬟架走時,掉下了一塊手帕。他低頭撿起來——那是一塊繡著荷花的帕子,角上用繡線工工整整地勾勒出了一個“青”字。楚明軒隨手把這塊手帕往袖子裡一塞,打算在這內院勘察一下地形,最好能找到鐘洪的寢室和書房。然而太子爺今天恐怕是命犯太歲,運氣不是一般的糟糕,他還沒走出兩步,就在一個拐角處“咣”地一聲被人迎麵撞上。楚明軒後退一步,定睛看去——是個侍女模樣的女孩兒,恐怕隻有十六、七歲,此刻雖然跑得滿頭滿臉都是汗,但依然可見鵝蛋臉,杏核眼,一頭濃密的黑發,是個一等一的美人胚子。楚明軒後退兩步,文質彬彬地行了個禮表示歉意,隨即掏出手帕道:“我是太子殿下身邊的人,剛剛經過這個小院,在門口撿到了個帕子,怕是裡麵某位姐姐的,便進來問問,著實是冒昧了。”那個女孩不說話。楚明軒把帕子遞給她,道:“敢問姑娘認識這帕子的主人是誰麼?”女孩說:“啊啊……”楚明軒意識到什麼,猛地抬起頭來,但見這個女孩看著他,緩緩地露出一個傻笑。啞的,而且依然是個傻子——一股涼氣猛地從楚明軒背後升起來。楚明軒帶著小全子回到宴席上時,誰也看不出他剛剛經曆了什麼,眾人隻當太子殿下出去醒了個酒,便又回來了。那幫舞姬的最後一曲剛好終了,楚明軒一眼掃去,由於心裡提前做了準備,他很快便發現了端倪。“這一排——從右數的第二個和第六個,跳得格外好。”楚明軒道,“賞!”鐘洪的笑容猛地一僵。小全子從小伺候楚明軒,極其有眼力見兒。他按規矩抓了兩把金瓜子,遞給上前的兩位舞姬,習慣性地說了一句:“還不快謝太子爺的賞?”他把金瓜子遞過去,兩位舞姬便接了過來,施了個禮,隻是二人仿佛聽不見小全子那句提示似的,都一聲不吭。小全子一愣,忍不住定睛一看,但見二人的目光都發直,顯然不是正常心智的人所擁有的神情。還沒等他的疑惑升起來,一旁的鐘洪已經出來打圓場了:“喲,全公公彆稀奇——太子殿下恕罪,這二位都是身世淒苦的啞女,心智也不全,除了像鸚鵡學舌那般學學舞蹈之外,彆的禮節事物是一概不懂的。您大人有大量,還請彆和她們一般見識。”楚明軒眉梢一挑,麵上不動聲色,隻道:“鐘刺史是如何得了這樣一對頗為稀奇的佳人?”鐘洪搓搓手,慚愧道:“太子殿下也知道,朱……朱州一帶多有匪類,這些年我們這邊兵力不夠,他們又有十萬大山作遮掩……唉,是臣無能,一直未能將他們繳清。”小全子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道為什麼話題一轉,突然又到了土匪上。鐘刺史接著說道:“雖然沒有把所有匪寇一網打儘,不過這些年也剿滅了幾個山頭,這兩個女子,就是被從山寨裡救出來的。她們應該已經落入匪寨頗久了,長期被藥物戕害,心智已經受到了嚴重損害,嗓子也發不出聲音了,與人交流都做不到。她們心智受損,已不記得曾經的親人在哪兒,又沒有謀身的技能,臣看她們可憐,便收留在了府上。”楚明軒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淡淡說道:“如此說來,鐘刺史是行了一件善事。”鐘洪忙道:“豈敢……豈敢……”就在招待太子殿下的宴會繼續進行著的時候,突然有鐘洪的手下來報。“大人,明公子的車馬到了,說是要在朱州住幾天,想見一見大人。”“不懂事的東西!”鐘洪低聲叱道,“看不見我正接待太子殿下麼?明公子來了便來了,著人給他安排好驛站食宿,彆的先不要來報!我這邊還要準備太子殿下明日審查廠房的事務,分不清輕重緩急麼?”楚明軒風輕雲淡地揮揮手,阻止了他繼續嗬斥那名手下。“無妨。”楚明軒道,“這位明公子是什麼人?”“回太子殿下的話,明車育乃是一名皇商,最近來過一封信,說要途徑朱州,采辦一些東西……”楚明軒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出來。“明車育……好名字,真是一點心都不肯上的。”他揮揮手打發了一頭霧水的鐘洪,“這邊吃喝的也差不多了,鐘刺史先去忙吧,我來會一會這位明公子。”鐘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時間懷疑起這位明公子的來頭了——連太子殿下都認識,會不會是什麼太子用於和民間聯絡的渠道……他小心翼翼地問:“明公子和太子殿下……有什麼關係麼?”楚明軒笑著站起來,整了整領子,輕聲道:“故人。”一處驛站的客房裡,明公子正自斟自飲。“朱州佳釀,一醉可解千愁啊。”楚明軒已經來到了門口,他一個眼神製止了要出聲通報的仆人,自己走到了明公子的背後。明公子端著酒壺搖頭晃腦,聽到有人進來,十分沒規矩地說:“是鐘刺史派來的人吧?哎呀,鐘刺史真是客氣——來來來,兄弟坐下來喝一杯……”他晃晃悠悠地回過身來,抬頭一看,正對上了楚明軒似笑非笑的一雙眼睛。明公子猛地怔住了,酒壺從他手裡掉了下去,摔了個粉碎。明公子顧不上殞身的酒壺,他擦了擦眼睛,甚至伸手拽了拽楚明軒的袍袖,在確定了眼前的人確實是真的,自己沒有喝酒喝到白日做夢的地步後……方才還優哉遊哉的明公子原地一蹦三尺高,差點兒沒直接撞上房梁。“哥哥哥哥哥……哥!”平時大段話不打一個結巴的明公子直接大舌頭了,“你你你你你你……怎麼會在這兒?”“幸會,明車育公子。”楚明軒平靜地點點頭,“我是……”他很認真地想了想,勾了勾嘴角道:“……明車乾公子?”明公子:“……”這位冰霜一樣的三哥真是要了他的命了。沒錯,這位明公子不是彆人,正是楚明軒的六弟,當朝六皇子——楚明轍。“父皇縱著你出來閒逛?還給你了個皇商的名頭?”楚明軒拉過一把椅子,坐到了六皇子對麵。“哎呀,我這不是前一陣子也上了不少次朝幫著父皇處理了些政務嘛,總得歇一歇不是……”六皇子嬉皮笑臉道:反正父皇已經有三哥你啦,大好河山有人接手,我隻要不太掉鏈子,不丟列祖列宗的臉就行啦。”“……你知道朱州以山匪橫行著稱麼?”楚明軒揉著太陽穴問他。“哎,三哥你放心。”六皇子拉開窗簾,給他看自己在外院休整的隨行人員,“看見沒,一個幾百人的大商隊……其實都是侍衛啦,大部分都是我自己府上的,也有十幾個是父皇撥給我的禦林軍。”六皇子生怕楚明軒還要繼續教訓他,趕緊轉移了話題,急急地跟楚明軒講起了自己路上的奇聞。“朱州附近的山勢,真是奇絕,從官道上過來,兩邊側峰斜出,山泉直下。唉,三哥,你猜怎麼著,那泉水竟然天生帶著一股清甜!你猜它的水源在哪兒……”楚明軒日理萬機,不打算聽旅遊家弟弟給他講解山水樂事,當下就打算告辭。六皇子一看他沒什麼興趣,趕緊忙不迭地把最大的梗拋了出來:“我們在找水源的時候……發現了一群妖精!”楚明軒一愣。六皇子看他終於聽進去了,忍不住誌得意滿起來,繼續把消息拋出來:“真的,遠遠地,我們就看到有幾個女子的身影在山間奔跑,看不清楚模樣,但是從身段來看,都是極有風韻的……荒山野嶺裡怎麼會有那麼多娉婷美貌的女子?不是山石草木成了精又是什麼?我們趕緊追上去看,但是根本就找不到她們的蹤影,我當時可失望了,就帶著人往回走,結果在我們的馬車旁邊,發現了一個小姑娘。她藏在我們馬車的車輪底下,我們把她翻出來以後,她也不會說人話,問什麼都“咿咿呀呀”的,瘦骨嶙峋,身上好幾個大口子都在淌血,然而好像也不知道餓不知道疼……”六皇子自顧自道,“妖精們原來都是這樣沒有開化的樣子嗎?”楚明軒猛地怔住了,良久,他低聲道:“不會說話……心智不全……”六皇子怔了一下:“怎麼了?”楚明軒沉默片刻,突然一把抓住六皇子的手。“走!帶我去看看你找到的那個小姑娘。”他低聲道,“這事太巧合了,鐘洪很可能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