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款式,那個造型——和如柏在柳七複書架上見到的小木偶們一模一樣,一看就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盯著這個木偶失神了快一炷香的工夫後,如柏突然想起了什麼。孟學然……孟學然昨天那個狀態……如柏和孟學然從小一起長大,自認為還算了解他。孟四少爺彆的優點說不上有沒有,但起碼能打能扛還是一定的,對於鬨鬼這種事情,他縱然覺得不可思議,但也絕不會被嚇得厲害。所以他昨天在上過房頂後就沉默了一整晚……並不是因為害怕。他真的在屋頂上什麼都沒有看見麼?如柏一個激靈,飛快地抓過南宮晴,簡單地說了一句“見到太子殿下叫他去杏花閣”後,就不顧在她身後莫名其妙喊她的南宮晴,一路飛奔著出了門。然而等楚明軒和如柏匆匆忙忙趕到杏花閣的時候,孟少爺已經快把柳七複的那個小院兒砸乾淨了。“你以為你是誰?”孟學然一腳踢翻書架,幾十個小木偶紛紛摔到地上,碰了個四分五裂,發出轟然的聲響,“有什麼事情……不能報給官府麼?世間沒有法度麼?輪得著你為民除什麼害?”柳七複抱著他的琴沉默地倚在房門處,嘴唇蒼白,一言不發。“我以為你再怎麼沒用,起碼長了個腦子……可現在發現我真是看錯了!”孟學然咬牙切齒,“你把那些證據交給官府……你不相信官府會秉公執法麼?或者起碼交給我們……你連我們這些……這些朋友,都不相信麼?”如柏一驚,她之前一直以為孟學然對柳七複是個絕不願意“與之為伍”的狀態,這是她第一次聽到孟學然對二人關係的形容居然是……朋友。有這樣見麵不動口就要動手的朋友麼?!她悄悄轉頭看向楚明軒的神色,發現楚明軒對此卻並不驚訝,連抱著琴立在一邊的柳七複本人,也並沒露出什麼驚異的神色。……好吧,可能大家對“朋友”的理解都跟她不一樣。如柏重點很不對地想到。還是楚明軒一句話把她的重點拽回了殺人案上,太子殿下維持著一貫的冷靜,道:“學然兄先不要這麼急,這其中可能還有誤會。”“誤會什麼誤會!”孟學然咬牙切齒地說,“我親眼在屋頂上看到了木偶……你自己問這小子,我們誤會他了麼?”楚明軒和如柏的目光一起落到柳七複身上。“沒有。”半晌後,柳七複低聲地開了口,“信是我寫的。”“自從佟來福經常來杏花閣尋歡作樂,我的人就一直在試圖灌醉他,從他那裡搜來他造孽的證據。”柳七複道:“那些威脅信,是我用偶人送過去的,我有很多設置好路線後就能走很遠路程的木偶,用它們把信帶過去,塞在門縫裡,然後再悄悄返回來——木偶很小,守在門口的人離遠了肯定看不到。”“那些給佟來福造成恐慌的事件一樣是用木偶達成的,屋頂上的那個很簡單,放一群帶‘蜓翅’的木偶上去踩踏瓦片就可以了,書房那個也很簡單,那個木偶帶自爆功能,趁著沒人從窗戶投進書房後就自己炸開,腹腔裡提前用氣囊包好了一包雞血,順著爆炸很自然地就會濺得到處都是。”“抱歉,其實不是不信任你們。”柳七複低聲說,“但是我身無長物,又是個身子不中用的廢人,有些事情隻想自己完成。並不想……”他抬起眼睛看向孟學然,坦然而輕聲地說:“並不想什麼都依靠你們。”柳七複就這樣平靜而流暢地交代著自己的作案手法和作案動機,孟學然聽完後站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沉默良久,他才轉身離開:“我這就去找我爹,這雖然是殺人,但畢竟算是為民除害,看看能不能從輕……”“但是,”柳七複盯著孟學然的背影,一字一頓地說,“人不是我殺的。”孟學然的身影猛地頓住了。“我寫了信去震懾那個老太監,但是沒有殺他。”柳七複道。孟學然的背影震動了一刻,然後問道:“你沒有騙我們?”柳七複輕聲道:“我從不騙朋友。”良久,孟學然才緩緩轉過頭來,如柏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她幾乎從向來不苟言笑的孟四公子臉上看到了一絲笑意。當然孟學然隨即就收斂了他這一絲珍稀的笑意——案子還沒破,他高興個大頭鬼。然而柳七複依然是個沒什麼本事的病秧子,而沒有成為一個心狠手辣的殺人犯,這一點就足夠孟四公子表麵上不表現出來,但心裡開心一整個月了。心裡舒暢的孟四公子幾乎要從冷麵羅刹轉型成慈祥父母官,他心平氣和地坐下來,愉快地招呼剩下三位:“那我們就來繼續討論一下吧,那個救人民於水火之中的殺人犯又是誰?”剩下的三位:“……”“要說沒線索,那是假的。”楚明軒懶洋洋地在桌邊坐下:“問題在於線索太多了。我叫人查了,佟來福生前造過的孽遠不止信上寫的那些,有動機殺他的人如果排個隊,可以一直從皇宮門排到杏花閣去。”“但是就那天的情況來看,所有有可能作案的不過是那麼一小群人而已。”他緩緩道,“李公公算一個,劉大夫算一個,還有就是他手下那幫下人……如果真是下人的話,蕊心和小順這兩個最得佟來福信任的人,下手的機會會比其他人都大很多。”如柏沉吟片刻,道:“你們說,凶手知道那七封信的存在麼?”還沒等孟學然和楚明軒開口,柳七複先驚訝道:“七封?”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他。“我隻寫了六封。”柳七複反應過來後,斬釘截鐵道,“我隻想用那些信嚇唬住他,讓他彆再繼續為非作歹,同時去補償一下之前的受害者們。我看他確實按照我說的做了之後,就沒有再寫新的信——對,我肯定沒有記錯,隻有六封。”孟學然一愣,飛快地從如柏帶來的包裡把七封信全都掏了出來,他把它們在陽光下小心地展開,湊上去仔仔細細地看。如柏和楚明軒一左一右,也跟著去觀察。“的確……”孟學然低聲說,他雖然是武榜出身,但畢竟在大理寺供職了這麼久,筆跡鑒定上也還算略通,“這第七封信的寫信人和之前六封並不一樣,雖然他有竭儘全力地去模仿之前的信,撇折捺都儘量做到了形似,但是橫和豎的起筆和之前的六封還是有一些不同……這差彆太不容易發現了,我們之前看的時候,竟然都沒有看出來。”如柏麵無表情地盯了信兩秒,突然,她猛地想到了什麼,飛快地轉頭去看楚明軒。楚明軒和她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二人再次心有靈犀地想到了一起去!“凶手應該是知道這些信存在的人。”如柏飛快地說,“他或許早就想殺佟來福,但又不敢案發後殺人償命……是這六封信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認為自己可以在殺人之後,順水推舟地把殺人的罪名栽贓給寫信的人——第七封是凶手本人寫的!”線索搜集到這裡,眾人之前被堵塞住的思路仿佛瞬間被通了開來。“如果按照這個思路的話,嫌疑人的範圍就大大縮小了。”楚明軒隨手從柳七複的桌上取了一杯冒著熱氣的香茶,啜了一口,“知道這封信的人,總共隻有三個,蕊心、小順,以及劉大夫——會是他們中的誰?”如柏跟著他取過一杯茶潤了潤喉嚨,帶著清新香氣的熱茶在她的口腔裡滾燙地打了個轉,然而她的神色卻很快又冷寂了下來:“可無論是誰……他們都沒有下手的機會。”“第七封信上的內容……是什麼?玉工之死,對麼?”楚明軒道,“你之前說凶手很可能和玉工有關係時,我便已經著人重點調查了這第七封信的案子——但是這個案子沒有在卷宗上登記過,應該是佟來福動用他的勢力壓了下來。也就是說,從官方渠道,是查不出這件事的。凶手的作案手法怕是一時破解不出來了,我們現在最大的突破點便是看看這三個人裡誰有作案動機。”楚明軒將茶杯在桌上一頓,“這樣,我派人繼續去查那個玉工生前的家庭組成和人脈關係,小孟去審那三個有犯案嫌疑的人,叫他們把自己從小到大的經曆全說出來,看看和那個玉工有沒有什麼交集——一定要翻來覆去地問,叫他們把每個細節都講清楚,就算他們會編造,我也不相信可以編得那麼圓!”楚明軒說著,就要和孟學然一起動身出發,如柏之前都是自己查案,從來沒有遇上過這麼指揮若定的頭兒,一時間感到十分新鮮,此刻見他要走,連忙問:“那我呢?我負責做什麼?”楚明軒已經走到了門口,回頭看她一眼。“你從昨天晚上忙到現在,吃飯了嗎?”太子殿下冷酷無情地說,“哪兒涼快去哪兒呆著吧——七複,受累,在你這給她弄一口豬食吃。”如柏:“……”什麼玩意!自己不是神探麼!怎麼莫名其妙就被罷免了?!不過她一直忙到現在,臉色確實有點差,估計著太子殿下日常身邊美女如雲,見到她這種麵有菜色的貨色就覺得礙眼,如柏隻好十分鬱悶地坐在柳七複的茶室裡,順帶著讓自己休息休息。柳七複很快就叫杏花閣的小廚房下了兩碗雞湯雲吞麵,自己和如柏一人一碗,相對而坐。柳公子常年病怏怏的,一直對吃飯這件事沒什麼興趣,此刻也沒什麼胃口,隻是拿著筷子做個陪客人的樣子。如柏風卷殘雲地乾掉了一大碗雲吞麵,抬頭看到柳七複幾乎沒有動筷子,於是非常不見外地對柳七複說:“古詩雲,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柳公子心領神會,立刻把自己這碗麵推給她:“沈姑娘請。”如柏非常滿意地打算再吃一碗,然而她正要開吃,餘光卻掃到了柳七複空蕩蕩的白衣之下形銷骨立的身形。如柏立刻把碗推了回去:“你吃!一口都不許剩!”柳七複莫名其妙地遭到了脅迫,隻好用筷子尖挑了兩根麵條往嘴裡送。“好好吃飯才能長身體啊。”如柏非常慈愛地展現著自己母愛泛濫的內心,“你看看你這麼瘦,不多吃怎麼能身體好呢?要多補一補啊。”她轉頭喚來門外的小廝:“叫你們小廚房再端兩盤紅燒豬蹄來,快去。”柳七複:“……”如柏在柳七複這裡呆了一天,對杏花閣主廚的手藝讚不絕口。“清蒸鱸魚的味道甚好,清蒸最能見出廚子的工夫,連太子府蒸出來的魚都沒有這裡的味道悠長。”如柏心滿意足道,“柳公子不介意我時常來叨擾吧?”柳七複:“……很是歡迎。”他倆休整到傍晚時分,楚明軒和孟學然就前後腳地回來了。孟學然進門就看到柳七複這個病鬼在如柏手裡混了一天,居然混得白無常一樣的臉上有了點血色,忍不住十分驚奇,對如柏無聲地傳達了一個表示佩服的眼神。楚明軒則冷眼觀察了一下如柏臉上大寫的“吃得心滿意足”後,也對柳七複無聲地傳達了一個表示讚揚的眼神,示意他——“豬養得很成功”。如柏:“……”楚明軒身上永遠帶著比彆人冷淡一個層級的氣場,儘管也想著儘快破案,但他還是不緊不慢地在進門後先喝了一盅茶,才慢慢道:“我的人查完了。那個玉工生前癡迷於技藝,一門心思隻在雕刻上,不怎麼看重人情往來,故而沒什麼走得近的親戚,更沒什麼朋友。他和妻子成婚多年,十分恩愛,膝下育有一個獨子。他被佟來福逼死後,他妻子承受不住打擊,沒過多久就病逝了……夫妻兩人過世的時候,孩子還小,但也有七八歲了。”“出事之後,這個孩子無依無靠,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可能是淪落街頭,也有可能是不知道死在了哪個沒人知道的角落裡。”楚明軒低聲說。孟學然沉默片刻,接過他的話。“那三個人我來來回回地審過了。劉大夫的身份很清楚,是出身在朱州那邊的一個普通家庭,父親和爺爺都是郎中,他自己繼承了長輩們的醫術後,一路從那邊遊曆過來,我問過他朱州的很多風土人情以及一路上的所見所聞,他都答得很是自然真實,不像是假的。”“蕊心的身份其實是最清楚的……她曾經在宮裡做事,宮裡不會收身份來曆都不明的人,會查得很仔細,她一個無錢無勢又沒有憑仗依靠的弱女子,很難在自己的身份上造假。”孟學然道,“她爹曾經是個很小的地方官,但在她入宮不久後就病死了,所以她在宮裡無依無靠,不得已隻好依附於佟來福……她我沒有審太長時間,宮裡查她出身查得會比我們深得多,所以我直接叫人去宮裡找認識她的姑姑調了檔——檔案裡的內容和她的供詞都對得上,沒看出她有什麼認識那個玉工的可能。”“最後是小順……”所有人的呼吸都輕輕地提了起來,這是最後一個嫌疑人了,如果這個人仍然和玉工沒有瓜葛的話,那麼這條線索就怕是又要斷了。所幸,並不是。“小順說他自己是個孤兒,從記事起就流落街頭,不知道自己爹娘是誰,後來跟了佟來福,就認佟來福這麼一個乾爹了。”孟學然沉聲道,“那小子很紮手,流落街頭前的事情一概推說忘了、不記得、沒印象……”“我就猜,會不會真的那麼巧……小順就是當年那個玉工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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