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幽州苦海(1 / 1)

四海鯨騎 II 馬伯庸 1971 字 4天前

七裡這邊還沒弄清楚這繭子怎麼突然變得漆黑了,祭壇之上,那個“稽留出”吸飽了人子的精魂,又開始晃晃身形,慢慢地長大起來。它本來是個羸弱的嬰孩模樣,現在“吃飽喝足”,砸吧砸吧嘴,竟然雙腳觸到地麵,一晃三搖地走了過來。這娃娃原本的身形也就那麼大,現在撐得大了些,皮膚變得有些透明,三隻眼睛滴溜溜亂看。七裡從沒見過這等怪物,她跳下佛身,持刀向前衝去,但那畢竟是個孩子模樣,七裡也一時難以決定刺還是不刺。所以,七裡衝到稽留出身前時猛地停住,拿刀虛晃幾下,試圖以此警告對方。那稽留出先是看了看七裡,又看了看自己掌心,接著晃了晃腦袋,四肢軀乾竟隨著他的動作又伸長了些,現在是個小少年,皮膚卻變得更加透明了,好像沒有什麼形質在內,隻是虛虛的一個身影。這小少年疑惑地看了這個世界一眼,肩背和腿腳愈發寬闊,很快便是個青壯年的身形了。原先還活蹦亂跳的人子們個個有獨當一麵的優勢,有些優勢甚至比蓬萊的判官們還要高明。如果他們在大難臨頭時可以通力協作,還是有一線逃脫的希望的,但這二十餘人各行其是,終究隻能落得變成個怪物的下場。這人形怪物已經變得有四五人高,一條腿就有一抱餘粗。見它邁步向建文所在的神像走去,七裡沒有再猶豫,向它的小腿平平劈去。可一擊之下竟然好像劈了空,她的刀順滑地劃過怪人的小腿,那怪人卻毫無阻滯地繼續向前走。七裡仍是拔步追上,心想有什麼法子可以讓這家夥停下來。沒想到這個東西往前走兩步,身形卻反而逐漸變矮了;再走兩步,又顯得有些佝僂。到了它雙腿打著顫,再也走不動的時候,它不甘地向四周艱難打望一圈,無力的雙膝重重跪在地上,接著便從它無形無質的軀體中沒來由地傾瀉出一灘黑水。隨著黑水蔓延開來,一切歸於平靜,那怪物的軀體本身卻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從嬰孩長大成人又老死的過程還不到數十息。七裡收了刀,心下疑道:“難道結束了?”可那八臂神圍成的繭子裡麵,仍然是漆黑一團看不清楚。七裡淩空縱起,向那八條臂膀剁去,時而以刀柄重重敲擊那繭子。可惜無論是砍剁還是敲擊,都沒有奏效,那神像的金身不知是以什麼金屬打造的,刀劈不進;那繭子雖然看起來隻是一層脆弱的光膜包著一團黑霧,但重擊之下,也是絲毫未損。在她身後,稽留出的黑色液體像是有生命般,紛紛向祭壇上的每一處磚縫滲了下去,還發出“汩汩”的渴飲聲,但每次七裡回頭,想看它何時消失,卻發現這黑水怎麼滲也滲不完。姚和鄭提督在山下打了照麵,立刻衝上前鬥在一處。姚國師撚動一串嶄新的硨磲珠串,將周身護得妥帖,但今天的鄭提督好像有些不一樣,他手持巨闕長劍,每一擊都來勢洶湧,姚國師要躲開劍刃已經很不容易,再也不像佛島初遇時那樣,毫不費力地就能化解鄭提督的攻勢。反而,他撚動硨磲珠發出的一次次邪術攻擊卻都被那柄巨闕劍擋下。再加上前幾日舊傷在身,幾個回合之後,姚國師就停了下來。他平穩一下呼吸,一字一句道:“提督大人能從小洞天逃出,實在是出乎老衲意料之外呢。”鄭提督與他相對而立,一邊聽姚國師說,一邊走轉起來,姚國師也警惕地調整步法——雙方都在尋找最佳的攻擊方位。姚國師又抬眼看了一下遠處的大陣:“我借洞天開啟幽州苦海,是想讓四靈與幽州苦海同歸於儘,令新都安定,還望鄭提督不要違背聖意。”“你蠱惑之下的聖意,讓許多人為你的計劃喪命,我有什麼理由不違背嗎?”鄭提督淡淡道。他當然知道燕帝已然對自己起了殺心,所謂蠱惑二字也不一定就是事實。但眼下先要對付這個妖僧,言辭中還是要把他和燕帝劃清界限。姚國師沒有答話,兩人又挪了一步,突然聽到北方傳來一陣巨大的怪聲。那聲音就在身邊響起,卻仿佛來自天外,兩人偷眼向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時,隻見那裡的城池之上突然現出一座巨大的罩子,像一朵花苞一般將整座城包了起來。鄭提督一時沒搞懂那究竟是什麼東西,姚國師卻拊掌笑道:“大陣這不還是啟動了嘛。”接著他迅速收起笑容:“難道我要拿來當誘餌的……本來應該是太子?好,好。”鄭提督一怔,好像這老僧很在意這一點。隻見姚國師繼續踱著步,也不怕自己偷襲,一個人在那裡掐指算來算去:“是了,你們都去過佛島,身上也都有那種氣息……但老衲真是想不到,他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如何就成了幽州苦海需要的那個人?”鄭提督聽出姚國師語中混雜著嫉妒與不滿,知道這人慣於臧否人物,是個無理取鬨之人。不過這以身赴險的事怎麼在他眼裡就那麼光耀了,也真是不明白這妖僧總在犯什麼彆扭。他將劍指向姚國師,又問道:“他會怎麼樣?”姚國師避而不答,隻是搖搖頭道:“提督大人,雖然出了一點偏差,但一切都還在按我的計劃進行,你看,與天道抗衡是注定沒有結果的。那偏差就是你,現在唯一的攔路虎也是你提督大人。你當然可以與我纏鬥拖延時間,但最終都會是於事無補。”姚國師說著看了看鄭提督的劍柄,柄上的牛皮挽繩掛著一個指甲大小,卻極其複雜的吊墜,心裡明白了大概。他欺身而上,先是右手朝天翻作一掌攻擊鄭提督麵門,待鄭提督掉轉劍身削向自己,便不閃不躲地任由巨闕劍刃在自己右手尾指劃過。一節乾瘦的尾指“啪嗒”掉在地上便燃燒起來,而鄭提督劍柄上係著的那枚東西卻也已經到了姚國師手中——顯然那又是一個給劍增加了對抗法術的小玩意。“好,”鄭提督也不慌張,“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用這東西,用全力與你作戰。”山腰之中,銅雀激了燕帝那麼幾句,後者卻毫不在意,銅雀隻能閉了嘴不說話。從他的角度看去,那新城之上以四靈鎮守的位置為邊界,已經緩緩生長起一個巨大無匹的罩子,長得又像花苞,又像一個撞鐘。這罩子是如此之高,以至於他和燕帝等人隻能抬頭仰視。罩子裡的東西看不太清,但好像有一股黑氣正在地麵上緩緩上升。不,那不是黑氣!銅雀眨眨眼,那分明是一陣黑色的豪雨,倒著向鐘形罩的頂端墜去,就好像城磚是天上,罩子反而是地麵一樣。黑雨越下越大,以至於彙集成幾股黑色的水龍卷,向鐘形罩的頂端傾瀉下去。混雜在黑雨往上飛去中的東西還有滿城的雜物,他甚至懷疑還有沒來及撤出的百姓死於這場災禍之中。不一會,鐘形罩的頂端就彙集了一泓黑色的海洋,從銅雀他們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看到黑海整片煙波浩渺的水麵。所謂水往低處流,但顯然在這個罩子內部,天地已經翻覆過來。銅雀心道,正確的觀看方式恐怕隻能是拿個大頂,在半山腰倒立著看了。鐘形罩蔓延十餘裡的光膜熠熠生輝,但幾乎每過一息,它表麵的質感都會發生變化。有時那罩子上仿佛火燒一般有紅色的紋路蔓延,有時卻又像堅冰一般寒光耀目,但仔細分辨就可以看到,那些紋路竟全部隱然是四靈的形狀。銅雀隻能判斷出,這應該是四靈正在與什麼極凶惡的東西搏鬥,卻不知這其中的具體過程是怎麼樣的。他正想著,又見一個小小黑點從地麵升起,貼著鐘形罩的內壁緩緩向頂端滑落,仔細看時卻是騰格斯那艘烏都罕號。烏都罕號越滑越快,越滑越快,直到猛地落進那泓黑水,在水麵倒立著遊走起來!而在水麵和地麵之間,竟有一隻巨大的鷹影在盤旋不休,時而去搏擊那黑色的水龍卷,時而去啄動鐘形罩的內壁。“那又是什麼?”燕帝放下千裡鏡,不悅地道。銅雀偷笑不已,正琢磨著要不要告訴他那是前朝的靈船,燕帝已經知道那船是悄悄從官修河道進來的。卻向底下的人吩咐道:“事成之後,新都通往渤海的官道可以填平了。”接著,他漫不經心地向銅雀道:“教你臨死前開開眼,看看四靈是怎麼困住幽州苦海的。”在繭子內部,建文沒有再感受到身軀的疼痛,一切都停了下來。他深吸口氣,仿佛度過了一次新生一般。繭子外的世界已經完全看不到了,建文便在這個小洞天之內向外推了推,小洞天紋絲未動,他又掏出銃射了兩發,發現這東西毫無損傷。“果然是兩個世界,不可以常理度之。”建文一手按向繭子內壁,一手向自己的脖頸一側點去,這是鄭提督教他的一個法子,可以讓他心跳停一拍,從小洞天中順利逃脫。五臟之中,唯有心臟永動不休,停一下倒是好說,再重新啟動就費工夫了。鄭提督武藝卓絕,這對他而言並不難,可建文自己是二把刀,因此這法子不得不說有些冒險。但繭子外麵就是七裡,隻要能夠借此脫身,她就可以幫自己恢複心跳。想到這裡,建文嘿嘿傻樂一下,先是做好準備,接著並指如戟,疾向自己“翳風”一穴點去。可他試過一下之後,心臟非但沒有停跳,反而有一陣怪異的嘶嘶聲在頭腦中響起。“什麼人?”建文忍住一陣暈眩,問了一句。他剛剛覺得是姚國師在搗鬼,可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想法——莫說姚國師本人不在這裡,就算在這裡,他也不是如此遮遮掩掩的人。“嗚呼……唔哀……”那聲音如泣如訴,好像並不是普通人類能夠發出來的。“什……什麼?”建文捂住了腦袋。那聲音變得清晰了幾分:“幽州……苦海……”隨著此人的語言艱難成型,繭子的內壁也逐漸變得透明起來。建文一驚,睜開眼睛向外看去,隻見繭子外麵的地麵不知為何多了許多黑水,七裡正攀附在神像手臂之上,滿臉緊張地看著自己。他這才發現,繭子內的自己也正在被這種黑水浸泡。“幽州……苦海……”更離奇的是,這可怖的黑水蜿蜒不休,就好像本身就具有生命一般。每當它發出那種令人不悅的聲音,水麵就會顯現出一些漣漪。“原來幽州苦海是個怪物?”建文又抬頭向天空看去,隻見天上黑雲密布,好像有一片黑色的海洋無依無憑地倒懸在天空之上,顯得詭異之極。海麵上風雷湧動,時而還有四靈的印記在空間中閃現。“青龍船?為什麼鄭提督已經出去,大陣卻反而啟動了?”建文覺得自己有些失神,他隻能看到外麵的七裡焦急不已地擊打這個八臂神構成的空間,但卻無論如何都進不來,而他自己試著動動胳膊,卻無論如何都伸不出手。兩人隔著小洞天的繭,近在咫尺,卻仿佛遠在天涯。外麵的七裡終於能看到建文,可她絲毫不敢放鬆。——之前她看不見也聽不見,不知裡麵發生了什麼,在她不甘心地重重擊打繭子數百下後,終於見那繭子重新變得純淨,裡麵的建文大概已承受了足有百萬次利刃加身的痛苦,卻仍然穩穩結著跏趺坐。——但他的整個身體,已經變得黝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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