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計劃通(1 / 1)

四海鯨騎 II 馬伯庸 3042 字 4天前

建文手掬著池中紫紅色的液體,看了一眼後又把它們拋進池中。他麵色緋紅,不知道是因為池水的倒映,還是因為池子旁邊那數十個衣著甚少的青年男女。“所以說就是這個池子裡……藏著所有的知識典故?”他看向哈羅德。“什麼知識典?”哈羅德一怔,隨後恍然,“哦,是極。這麼大的池子,裡麵自然全是知識典。”哈羅德回答的時候,正提起衣服下擺走向池子的中心。據他所說,這就是龐貝城最大的一個許願池,城中所有人都可以向酒神許願,祈禱自己健康快樂。建文盯著那池中央一個怪物頭塑看了許久,越看越覺得有些眼熟。那怪物的表情好像欲言又止的表情,因為它正張著嘴,口中噴灑出紫紅色的酒液,像鯨魚的噴泉一般灑向池中。建文又揉了揉眼睛,看向那怪物頭塑在池中的倒影。那可不就是青龍的樣子麼!建文猛地伸直了脖子。他進島的時候把青龍船擱淺在紫紅色的池子裡,沒想到……現在竟然被這神秘的島嶼依勢就形地造了個景致出來。建文不禁想,按說如果這島中風景能按照人的見識經曆隨意變幻,那千百年來它總遇到過熟悉青龍,或者來自宛渠城的人吧?近來一段時間,青龍拖著受損的身軀隨自己出生入死,自己卻對其知之甚少,連讓它好好休息都做不到。甚至……連騰格斯與鷹靈的那種默契都比不上。如果自己能更加了解青龍,是不是就能找到讓青龍複原的辦法?而他與青龍的關係是不是也能更親密更默契?他正打著這般主意,哈羅德已經三步並作兩步爬上那座怪物頭雕,翻檢一番後扔下來一把東西給他。“我的手銃!”建文抓住手銃,驚喜道,“咱們的計劃,有了這東西可就更方便了。”他暫時將方才的思緒收回,專心應付眼前之事。千歲也已經把桃符牢牢地紮在了身上。建文剛剛才從千歲口中得知,其實這桃符隻有五十枚,是島上慣來生長的五十株桃樹的桃枝所做。一旦桃符被收回,她就隻能同其他島民一樣,做做力氣活,供奉那不到五十人的仙籍,無論是處於什麼世界,都是在做販夫走卒之類的活計;直到這種懲罰完成了,才會被準許吃一顆“仙桃”,收回桃符繼續做神仙享樂。但建文自從進島以來,就完全沒聽百裡波正麵提過這事,仿佛這個大師兄在刻意隱藏這一節。可見他標榜的仙島內人人長生不老或許是真,但快活逍遙卻隻是說說而已。他既然隱藏了這個信息,那沒收千歲的桃符又何嘗不可能是作態給眾人看的?建文甚至想起了自己曾經背負過的佛島之謎。他不禁冷笑了一聲,將火銃在手心飛速轉動幾下。“說到底,對於長生不老這事,我是怎麼也提不起信任來的。”他對著青龍的倒影喃喃道。“建文閣下說什麼?”池中間哈羅德已經坐定,還招手邀請千歲過去和他共同沐浴飛濺的酒液。“沒什麼。”建文站了起來,反問哈羅德,“計劃可以開始了吧?”“咱家認為正是良辰吉日,建文閣下。”哈羅德點點頭。建文把火銃彆在腰間,向右首一處高昂的橢圓形建築走去。開始了。現在可以確定的是,假如這座火焰山噴發能把所有人掩埋,最壞的結果也隻是大家重新回到仙島而已,但那種遮天蔽日的火光、窒息、踩踏給島民帶來的記憶將是不可磨滅的,也許會比徐福的那次失事更加令人刻骨銘心。現在首先要做的就是要找到騰格斯,先跟他說一下這事的計劃,讓他有個心理準備。來到那處建築之下,便已經能聽到裡麵人聲喧嘩。建文穿拱過柱,吱呀呀推開一座厚重的木門,眼前出現一個巨大的圓形廣場,四周環形的觀陣台上,彩色羅馬纛招展,似乎也在預言他們一行人計劃順利。在建文看來,這龐大的廣場應該就是羅馬人的練兵校場。再看了看場上,建文笑了:“果然在這裡!”隻見那圓形的校場上,一無排兵布陣,二無革槍對劍,人卻都在高高的觀陣台上坐著。隻有一個手拿小盾牌、戴著小盔半裸上身的大個子男人,對麵是一匹半人多高、一人多長,戴了麵甲卻仍然呲牙咧嘴的銀毛巨獸,一人一獸在場上皆是移步走柳,呈倚角之勢。那一人一獸,可不正是騰格斯和王狼?看台上的聲音也全都停了下來,仿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這正是古羅馬的奇景——鬥獸校場。”建文心中暗道。果然,王狼與騰格斯發力向對方衝去,結結實實地撞在一起,看台上的所有人都發出“嗚!”的歡呼。建文見他倆又分開來各自擺出架子,便掏出火銃,向天“嘭”地擊了一發。剛剛沸騰的觀眾席又突然鴉雀無聲,連騰格斯和王狼也吃了一驚,忘了彼此現在是勢均力敵的對手,齊齊望向建文。建文收起火銃:“騰格斯,王狼!彆玩了,有正經事做啦。”顫巍巍的智者老普林尼在龐貝古城間穿行,與“百裡波柳斯”打了個照麵。如果百裡波能好好觀察他,會發現他和仙島下那個種海苔的漁夫長得形貌相似。不過這不重要,因為老頭僅僅和百裡波對了個眼,就和他擦肩而過,迷失在龐貝城裡了。老普林尼一邊走路,一邊指著山頂喋喋不休,可是這裡的人們耽於享樂,沒有一個人願意理他。他走過人聲鼎沸的鬥獸場,跳過錯綜複雜的溝渠,最後在許願池旁邊坐下來歇腳。他憂心忡忡地望著山頂咋舌不已,那裡的煙氣已經是在噴濺了。千歲看著哈羅德,冰冷的眼神中半是關懷,但後者坐在池子裡一言不發,隻是一邊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偶像老普林尼,一邊往自己頭上澆著紅酒,好像這樣就能讓自己清醒一點。“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天還是想要用自己的知識警告世人,真是令咱家大為感動。”他終於開口道,“這麼遠遠看著,咱家便心滿意足了……千歲很能理解這種想法,她剛看到哈羅德的時候可能也是這個樣子。但她又戳了哈羅德幾下,以示提醒。哈羅德終於清清嗓子,開口問道:“先生,小生煩請問,作為博物學者,在您的一生中見到過最瑰麗的景象是什麼樣子?”這句問話他已經在內心排練過無數次,但剛說出口就後悔了,這和下個病危診書逼著人家吐露遺言沒什麼區彆。老頭倒是對突然而至的問訊沒怎麼在意,隻是回過頭打量了他一番,接著緩緩開口道:“我生平所著的書中,戰爭是詭計的頂點,演說術是語言的極致,自然史則是造物主最繁瑣的記錄。但你要問我見過最瑰麗的東西,那就是死亡,孩子,因為所有繁花和你一切的曆險,足夠瑰麗的東西最後都會被黑暗淹沒。”老普林尼說完,緩緩指了指火山的頂端,那裡正在大量地吐出白色的煙氣。哈羅德一邊聽一邊淚流滿麵,並且在胸口猛烈地劃著十字。他已經聞到了一股硫磺味,在他們身下,酒池劇烈地震動,獸頭發出吼叫,連剛剛閒適遊玩的人群也紛紛站起來,沒頭沒腦地亂轉。“一千多年了,那個晚上也是這樣的!”千歲的眼神已經不複嚴寒,現在取而代之流露出的狂熱反倒嚇得哈羅德心臟發冷,這姑娘的正常情緒在清冷中壓抑了上千年,可能腦中所想多少有些不太正常。伴隨著火山劇烈噴發出赤紅的岩漿,整個龐貝古城都在上下顫動著。哈羅德要鑽回池子裡,但老普林尼竟在此時一把抓住了他:“但是有一股力量想要擴展這種黑暗,火山也是,海嘯也是。”“什麼?”哈羅德直覺地猜測他是在說什麼重要的事情,因此目光十分專注地盯著老人。“這股力量從人類誕生那天起就已然存在。去吧,去挫敗黑暗,儘管那都是暫時的。”老普林尼劇烈地咳嗽著。哈羅德斷沒想到這蜃景中的老普林尼竟說出這番話來,簡直是意外收獲。“等這事過去,咱家得好好說與建文閣下聽!”他向千歲大喊。百裡波恃著水母島在海中浮沉千載,見過無數景象,暴風,巨浪,海嘯,龍卷,每樣東西都已經看得像浮雲清風一般,但自從那個羌人來到之後,這島上的情境事物就再難以令他輕鬆理解。剛才他來到鬥獸場找到建文時,被這完全陌生的異域風情擺了一道,現在他追著建文左跑右跑,更覺得一切不太對勁。彆看他在島內日日仙風道骨,真的爬上爬下可就比不上整日在海中曆險的建文了。待他吃力地爬上這座建築的天台時,四周的空氣已經因滾燙而變得有些扭曲,百裡波甚至看不太清對手的行蹤。不遠處是一叢浮雕著雄獅的矮垛圍牆,百裡波失神地盯了那裡一下。卻聽見“嘭”地一聲,再去看時,牆壁上出現了一大片星星點點的彈痕,雄獅的麵貌也完全看不清了。“我在這呢。”百裡波回過頭,見這個大明人手裡正拿著一把短短像弩槍的東西,站在高處等他。剛才那威力巨大的一聲,大概就是這短短的東西發出來的。“你們不會真的已經把她送出島了吧?”百裡波盯著海外的港口道。建文卻努嘴示意他往下看。樓下的情況越來越糟,所有人奔來呼去,在龐貝城裡相互撞擊、踩踏,甚至已經有人開始被灼熱的空氣窒息。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在不遠處正有一道滾滾岩漿正在沿著山坡往下推進,看起來即將把所到之處的一切事物都卷入紅黑色的火舌之中。“我的島民——”百裡波雙眼通紅,怒視建文。“百裡兄——不,是百裡前輩,這裡馬上就要成為平地了,你們不怕嗎?”建文拿手銃指著百裡波,表情似笑非笑。“讓哈兄彆鬨了。”百裡波正色道。“那你可得提出能讓他滿意的條件才行。”說老實話,讓這些渾渾噩噩的仙民重拾丟掉已久的恐懼,建文也大為過意不去,但所謂擒賊先擒王,如果不能讓百裡波的心理防線崩潰,他們談條件就無從說起。但是看百裡波一副軟硬不吃的樣子,建文也隻好道:“也罷,還有的是時間。”建文朝岩漿上的騰格斯看了一眼,此刻騰格斯正騎在王狼身上,在岩漿流動中左支右絀,眼看就要沒有落腳的地方了。遮天蔽日的火山灰飛蕩在他和百裡波中間,卷起的颶風吹得建文頭發簌簌飄動,他舉銃“嘭”地又放了一槍。一道明亮的銀色彈痕在空中曳過——那正是早先哈羅德的新發明。看到這明亮的信號,騰格斯跨著王狼從一處懸崖上一躍而下。在建文失去視線之前,他似乎看到了天際有一雙熟悉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但是還沒容他細看,黑色的火山灰和紅色的岩漿就徹底埋沒了這座華麗的古城。所有島民從迷霧中醒來後,都在池邊劇烈地咳嗽。他們有的人眼神中滿是恐懼,仿佛不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麼,有的人還在跑來跑去,和彆人撞在一起然後失聲痛哭,有的人還呆若木雞地雙雙擁抱,好像還保持著“生前”被岩漿與灰塵掩埋時的樣子,而現在隻是有一把鐵鍬打開了厚實不見天日的岩層,把他們重新挖了出來。這五百人在景色幽靜的仙山下驚惶地慘叫,就好像集體在戲台上扮演劫後餘生的戲子,而且各個都演得活靈活現。哈羅德仍然與千歲在池中泡著,絲毫沒有出來的意思。百裡波坐在池邊,正在大口地呼吸,他已經不複以往清高的形象,表情也有些難看。“我——”百裡波剛出口,建文舉槍又是一銃。“還沒完。”建文道。水母島內迷霧又起。待這次迷霧散儘後,島內變作個巨大的歐羅巴廣場,將近五百人聚集在這裡,觀看對一個女巫的審判,他們把女巫扔進池子看她會不會漂起來,池子卻像是被詛咒了一般,變作了一汪紫紅色的液體熊熊燃燒起來,在場圍觀的人包括建文、哈羅德又一個都沒逃掉。不消說,這又是哈羅德的傑作。接下來的時間裡,哈羅德就這麼一直坐在池子裡,千歲則在旁邊陪著他胡來,騰格斯卻樂得騎著王狼一遍又一遍從高處衝下,就好像蒙古騎兵衝鋒一般。水母島內的場景隨著他們的有意操控迅速地切換著,有時是在印度東北的某個小族,每一代人長到成年就會被要求抓到四種骨頭之一:魚骨,蛙骨,龜骨,豬骨,隻有抓到魚骨的才能活下來,其他人則會成為魚骨人的成年獵物。有時他們是在被奴隸主驅使,在小島上修築巨大的石像,這石像高幾十丈,修築完後還需要灑上奴隸的鮮血。有時他們一輩子生活在洞穴裡,麵對篝火前自己躍動的影子。有時甚至連人類都不是,是一群隨機挑去引頸待戮的雞。這些都是哈羅德曾經見識過的驚險、災難與不公,這些生死流轉刺激著島內諸民的七情六欲,越來越多的島民開始嗟歎不已,除了千歲。建文覺得這個姑娘簡直是那種看佛經會笑場的人。百裡波氣急敗壞,大概是因為此刻準備讓水母島切換場景的人由哈羅德換成了千歲。“建文閣下,現在她就可以揭示,這水母島本身是否同樣是蜃景了。”哈羅德伸出兩根手指道,“計劃的倒數第二步。”話音未落,水母島的主峰驀然消失,現在出現在那裡的是一艘巨艦。巨艦大概是失事了,整個斜插在地裡,高高地指向天空。它的兩側有一對盤輪,雖沒有青龍船的那樣多,卻勝在巨大,有著螺旋形的紋路和大張的螺口,螺口的部分還滿滿地伸出屈曲細長的觸手,看起來就像兩枚鸚鵡螺扣在了船身上。“淪波舟嗎……”建文喃喃道。他又見百裡波正在沿著巨艦向上攀援。此人經過的地方是直接修築在船身上的諸多小木屋,木屋的形製各不相同,長得都大為隨意。再看四周居民變得有些破衣爛衫,容貌也憔悴很多,建文大膽猜測這些小木屋就是這些居民造來自住的。唯一與仙島相同的地方,是池子旁邊散落的那些桃樹,船身上也斜長出許多,儘管整個沉船現場破敗不堪,這些桃樹倒是都還遍開著桃花。百裡波這次爬得倒是挺快,不過數十息就到了建文和哈羅德的頭頂。建文拽拽哈羅德:“我猜想這是一艘靈船,船靈可能就是蜃。”“始皇帝竟也有靈船?那可是比老普林尼還早的年代啊。”“你聽我說。”建文述說著自己的推理,“這船自徐福老神仙開來,在半路失了事,裡麵的船靈就也同鷹靈一般失控了。徐福不知去向,這個船靈就把船和裡麵的所有人包裹起來,變成了現在你見到的樣子,如你所說的,這東西也在慢慢收縮,會把所有人都吞掉。”說完,建文看看四周居民,他們望著船身上的破落小木屋,隻是不住地搖頭,顯然是陷入了回到真相後的失望。千歲坐在池子裡閉目休息,倒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建文沒有說出的是,他甚至懷疑當年徐福帶這麼多人出海就是為了這一天,看起來是一出事故,其實是為了給什麼見不得的鬼怪獻祭——當然,這一節是他自己亂猜,因此就按下沒表。哈羅德尋思著這究竟是一種什麼原理,卻聽見百裡波在高空喊叫。“哈兄,建文兄,”百裡波扒在一處小木屋上,他終於開始求饒了,“求求你們,不要再讓我們經曆這些東西了。”他痛哭流涕地鬆開手,想要用自己的墜落來重新掌握主動權,但他整個人剛要直直墜入池中,就被不知從哪裡竄出來的王狼一口叼住腰帶,從小木屋之間又跑到騰格斯身邊。“最後一步。”建文向哈羅德使個眼色。他們把水母島搞得一團糟,雖然是情非得已,但建文現在依舊滿心愧疚,他摩拳擦掌,準備往池子裡跳。“咱家懂得,最後一次換建文閣下了。”建文向他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簌”地跳入池中。這是他們幾人擬定的最後一步作戰,假如這次順利,整個計劃便可以說是大功告成了。“我還是沒明白為什麼他也要去。”千歲從池中站起來,看向建文剛剛跳下的位置。“首先,他頭腦中的稀罕物事不比咱家少。其次嘛——揭示真相是會傷害貴島居民的。”哈羅德意味深長地回答,“他雖然不是博物學家,但他是個不錯的醫生。”一進入池子,建文就覺得自己和外界隔離了開來,好像一切煩惱突然都消失了一樣,什麼哈羅德百裡波,都好像不存在了。最開始,他的視線中除了紫紅色什麼都沒有,他凝神屏息,往前接著遊動。這池子看著隻比青龍船大一半似地,但似乎總也遊不到頭,好在憋的長長一口氣到現在也還夠用。不知道遊了多久,他終於看到前麵紫紅色的光裡衝來一群密集的東西。那群東西遊到眼前,竟然是一條條遊速極快的錦鯉,每一條頭上又都有三山聚頂之形,正是琉球的萬葉鯉。那些鯉魚身上排布的文字各不相同,它們從建文身旁遊過,嘩啦啦地很長時間都沒有儘頭,估摸起來竟有千百條。在這千百條錦鯉的末尾出現的,已經與建文的猜測絲毫不差了。那是一個在水中遊弋的少女,紫紅色天光透過池水打在她的身上,仿佛為她籠罩了一層夢幻的色彩。她的一身忍者服布滿戰鬥的痕跡,腦後一叢珊瑚配飾也清晰可見。“七裡,真的是你!”建文脫口而出,險些忘了這是在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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