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整夜都沒有睡好。他在館舍裡輾轉反側,一會兒做夢,夢裡會聽到陣陣龍吟從一片白色霧氣中傳出;一會兒醒過來,腦子裡關於蓬萊秘寶、賭約、哈羅德,還有七裡的事情就纏成一團。後來他索性不睡了,起身拿出地圖開始規劃之後的路線。天剛剛亮的時候,建文聽到外麵有動靜,原來是小郎君差人給他送了補給來,讓他去地下船庫查看。小郎君可不像七殺一樣搞一堆蜥蜴乾戲弄自己,補給準備得一板一眼,足以見得他對賭約的重視程度。將補給檢查完畢,天已經大亮了,青龍船上的樹膠過了一夜也都已經風乾,建文想去叫七裡過來,卻看見七裡也恰好到了青龍船邊。等到兩人將一切都收拾完畢,建文和七裡順著扣在船舷上的掛梯登上青龍船。他對工長揮揮手,工長會意,忙去搖動齒輪軸承,水閘口緩緩開啟,數十名工人齊拉纖繩,青龍船順著滑道“嘩”地落入水麵。微蕩的海水重新衝刷船體,瞬間浸潤了三十二個盤龍輪。建文將玉璽按在掌舵輪盤正中央,一道青色的光膜好像砰的一聲從船體激發蕩漾出去,轉瞬便消失了。看來蓬萊工匠雖然無法將主龍骨修繕一新,但保養、喂木料還是沒有懈怠的。建文心中寬慰,他繼續轉動玉璽,三十二個盤龍輪時隔半年再次“吱呀呀”轉起來,槳葉拍打水麵的聲音越來越急促,終於帶動著船體緩緩前進。青龍船破水前行,駛出閘口,回歸碧藍通透的大海。這是尋寶的起點,岸邊清清冷冷的,沒有任何判官前來送行,反而讓這場賭約開始得理所當然。建文掏出司南,展開海圖,確定方位後高聲下令:“出發!”“哞——”青龍船發出悠長的龍吟,輪盤開動到高速,朝著東北方向急速駛去。主桅杆上的滑車自行轉動,仿佛有百十人一起拽動纜繩似地,青龍船的牙白色主帆就升到了桅頂。船帆上一隻金色的抹香鯨栩栩如生,這是佛島大戰時,那隻擺脫海王邪術的巨鯨亡魂留下的印記。海風瞬間鼓起了船帆,借著風速,青龍駛動得更加迅速。建文扶穩舵盤,回頭朝散播著灰白霧氣的蓬萊島看了幾眼,直到它消失在身後的海平麵下。在出海前,建文已經計劃好了全部的路線。他告訴七裡,雖然哈羅德寄來的標記位置在日本以東的東洋,但現在卻得趕著向正北離開南洋地界,因為他們要在那個方向尋找一艘凶惡至極的巨艦。那巨艦不是彆的,正是昨日裡讓眾人嚴陣以待的貪狼座船,摩伽羅號。與此同時,在大明帝國的北通州港,一個穿著華貴服飾的小個子老頭剛從沙船上走下來,雙腳踏在壩上,就像所有在海上漂慣了的人一樣,顯得頗不習慣。這座內陸港地處北平行在,是大明漕運通往北方的終點。現在河水已然解凍一個月,近些天來每日抵達通州港的南方漕船何止百艘。它們在石壩處的碼頭停泊後,將由水手們將貨物起岸,在通惠河的五個閘口轉了駁船,就要運至京通各倉。現在正是楊柳依依時節,絲絲小雨似乎帶著香甜氣息,河裡又多了許多南方水鄉打扮的耆老、舵工,酒肆旅店人流如織,竟好像把江南春光原樣搬到了北平一般。沙船看上去很普通,兩個赤腳水手“啪嗒嗒”踩著船板蹦到岸上,把船綁到岸上的石樁上。跟著小個子老頭一起走下來的,是一個年長的耆老,他先是看看身後搭著油布的貨物,又岔開羅圈腿,大搖大擺地走上了岸。那岸邊往上的土壩便是野花啼鳥的一片綠茵,耆老睜圓一對渾濁的水泡眼步行至此,好奇地朝一枚黃色蒲公英嗅了嗅。緊接著,他突然像要宣布什麼東西似地直起腰,但張開嘴便是“阿嚏!”的一個大噴嚏。這一個噴嚏可不打緊,耆老的水泡眼好像凸得更大了,嘴也漲的愈開,渾身暴起青色的筋來。“阿嚏!”又是一個大噴嚏,引得岸旁的兩個水手用怪異的眼神看向耆老。這聲巨響驚動了走在前麵的的小個子老頭,此時他正攥著一枚小銅塑飛奔過來,二話沒說,含住銅塑朝著耆老的臉上“噗噗”連噴三下,待他臉色轉為正常,才把銅塑放回胯下。“出門在外,能不能讓小老兒省點心?”老頭的語氣頗有些痛心疾首,“就那麼想讓大明知道,我們騎鯨商團雇了你們二百餘名鮫人來承辦漕運?”那耆老連連點頭,朝著河麵上可見範圍內的船隻“咿咿呀呀”地喊了幾句什麼,船上站著的人們全都朝他點點頭,沒有戴鬥笠的人都把鬥笠戴回了頭上。老頭這才一副得救的表情,望向河麵上密密麻麻的漕船。這矮個子老頭正是銅雀。他自上回投資佛島失敗後,差點被騎鯨商團的十二元老集體彈劾掉,這半年來一直在忙東忙西地尋找新的財路,以填補虧空。一個月前,他接到大明眼線的消息,說是有諸多貨物需要從南方運到北平,官運根本無力承擔。本著“先搶單再說”的原則,他一番打點,終於拿下了這個單子——漕運糧食八十萬石,木材八百餘船,已經是不錯的生意。可是接完之後,銅雀卻犯了愁,要知道這個季節正是春忙,大明南北子民本來就以短運為多,在這個季節一般都要種地,否則秋天就交不上公糧,任是銅雀百般征召,也招不來多少人手。苦思冥想之下,他終於有了個主意。上次接近佛島之時,他們曾在魚人村逗留,村裡的魚人族叫“鬼襦羅族”,其中的一些半生半死的魚人已經被七殺的鮫人女侍長超度,剩下的無所事事,還不如運來給自己做勞力。鬼襦羅族乃是被佛島詛咒的一族,離佛島越近的就越不像人類,像在南洋一帶活動的鮫人女侍長已經和普通人類少女差彆不大了。這幫鮫人被解除詛咒之後,多數時候竟真能混同於陸地人類,隻是容易隨時蹦出幾個鬼襦羅詞句,令人懷疑是哪裡的方言。這耆老也是個魚人族裡命長的,像他這般因為水土不服而差點打成原型的,銅雀一時也還能補救,才沒被沿岸的行人和官僚看出馬腳。“第一批我們可及時送到了,看貨物的數量,銀錢也不會少,想來可以再給我們魚人村修條水道。”耆老看起來挺欣慰。“才上岸幾天就變得如此貪財。”銅雀大皺眉頭,“這次大明獅子開口,令我一不可夾帶私貨,二不可反買倉儲,違令者就斬首,想來是沒幾個銀子好撈。”他又看看耆老頸間掛著的一束紅珊瑚和夜明珠串起的鏈子。“還有,告訴你的族人,出門在外不要露財,這玩意在你們村裡唾手可得,在岸上可有的是亡命徒想要賭上一輩子去換呢。”說話間這鏈子已經到了銅雀手上。耆老毫不為意,隻是訕笑著連連點頭,就下去安頓人手了。銅雀信步向壩上走去,耳聽得鑼鼓嗩呐的開道聲起,遠遠望去時,隻見浩浩蕩蕩數十文武官吏護送一個身穿紅色官服的大明官員朝自己走來,可能是離得太遠,他身前的雲雁補子倒比他的麵目還要容易辨認。“褚大人!”銅雀還是一下就叫出官員的名字,笑著迎上去。那姓褚的官員形容略顯枯槁,卻是一臉和氣。他屏退了手下,就朝銅雀走來,一邊和銅雀寒暄,一邊時不時回頭看看那幫手下。“褚大人?……您在聽嗎?”聽到銅雀的催促,褚大人終於回過頭,看向比他低三個頭的銅雀。銅雀借勢將那串項鏈塞進褚大人手中。“剛從海上回來,這是番邦小國的一些把玩小件,不成敬意。不知道我之前說那事情……”海珊瑚和夜明珠的溫潤手感傳進褚大人心臟,他枯槁的麵容似乎恢複了一絲生氣,但他往身後又看了兩眼,繼續麵如死灰似地回過頭來,清清嗓子道:“現在地皮的買賣難辦得很,你也知道。本官走了不少地方才幫你許下三處,你及時派人去交割便好。”看著褚大人陰晴不定的臉色,銅雀也知道這串東西對一個巡視漕運的官員來說有多燙手,不怪褚大人要遮遮掩掩的——認真算起來,它幾乎能再買一個褚大人的官位。“真是有勞褚大人了。”他謙恭道,“現在皇帝陛下組建北海水師,日本亂後又倭寇四起,連那個巨寇貪狼也開始頻頻北上,我們騎鯨商團航路真是越來越窄。要不是為了一口生計……”沒想到褚大人聽這話,臉上卻是一怔:“陛下的心思,我們為臣子的可不敢妄測,隻是秉公恪行,為他老人家分憂解難罷了。”銅雀諾諾稱是,心中卻想,這褚大人自己是熟知的,也並非什麼開不起玩笑的人啊?再看那人身後不遠處的閒散手下,心下也明白了大概,這畢竟不是最適合聊天的場所。這位褚大人也是一樣的想法,於是跟銅雀打了個招呼,抬腳準備走,忽然一副不放心的樣子,低聲相問。“遷都北平這事,沒有讓更多人知道了吧?”“小老兒口風豈是那麼容易撬開的?”眼前的銅雀寬心地笑道。褚大人這才晃晃蕩蕩地走了起來,直到消失在北平的楊柳和春雨中。遷都的風聲,銅雀其實早就在打探。燕帝即位後,一直有此想法,此次朝廷對漕運要求這麼嚴格,更是印證了他的猜測。這次什麼漕運、鮫人隻是完成任務而已,不賠錢就不錯了,他真正目的是借此機會上下打點,低價買進北平的地皮。“本月你儘量在驛館隨時候命,有人想要見你。”冷不丁一個冷峻的聲音在銅雀背後響起,銅雀趕忙回頭,卻看到是一個穿著靛藍長衫,頭戴高高方帽的人站在那裡,這人麵容如刀削斧劈般銳利,眼目不似大明的人,年紀輕輕,與身上這身嶄新的儒服十分不搭調。“在下鬥膽問一句,要見小老兒的是何方神聖?”“說與你也無妨,是當朝姚國師。”姚國師?銅雀知道主持遷都工程的正是這位當紅的國師爺,但為何這麼重要的人物會要求親自見他,他也猜不出一二來。“那看來小老兒我能為大明效力的,還有很多啊。”銅雀像在保證什麼似地回應道。但那人沒有再說話,轉身離開了。直到這時,銅雀才心下一驚。看來他剛才與褚大人那樁所謂的秘密交易,其實早就在那位姚國師的眼目之下,這位神秘的國師爺找他顯然不是為了這種小事,他葫蘆裡賣的藥,饒是圓活如銅雀也一時難以猜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