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破軍烙(1 / 1)

四海鯨騎 II 馬伯庸 4090 字 4天前

一節慘白的人類指骨,被一隻大手緊緊地握住。那隻粗糙的手上,隻有四根肉乎乎的指頭,小拇指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觸目驚心的傷疤。一隻鑲嵌了金邊的狹長頭蓋骨,盛滿了海草醇酒,正在朝一張充滿臭氣的大嘴裡傾倒。看那架勢,好似那嘴要連酒帶頭骨一起吞下去。被石灰粉乾燥過的一隻枯眼球,咕嚕嚕地從桌麵滾到地上。它風乾得太久,上麵的瞳孔已萎縮成一條線,看起來就好像正午時分慵懶的貓。很快它被重新撿了起來,簡單吹了吹,隨後又被塞回空空的眼眶裡。一把鏽跡斑斑的關王刀立在石地板上,它的刀柄尾部被刻意截斷,接上了一截金剛杵。杵尖深深刺入地板,讓整把刀像桅杆一樣獨立挺拔,不需扶持——可想而知,放刀之人,用了多大的力氣。三個小小的食人魚頭,並排拴在一把鋼骨綢扇之上。這些頭顱隻有指頭大小,似乎被施以某種秘法。更可怕的是,隨著扇子晃動,這些魚頭還會利牙咬動,轉動乾枯的眼球。一串佛珠手鏈,在被慢慢搓動著。在佛珠之間,夾雜著幾粒紅豆、人齒、硨磲珠、陰陽魚珠和大明銅錢,讓手鏈雜亂不堪,嘩嘩作響。一管修長的青漆竹身兔毫筆,優雅地在轉動著。它的筆毫極細極長,沒沾著半點黑墨,每旋一圈都會輕柔地擺動片刻,如白雲出岫,又似潰雪奔來。隻是筆身上多了一道明顯的刀痕,像一條難看的蚯蚓。以上每一件物件的持有者,都是一個名動四海的桀驁梟雄。每一件物品背後,都隱藏著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而每一個故事裡,總會有一個相同的重要角色——破軍。對這些人來說,破軍就是君王,是神。隻要破軍一聲令下,這些桀驁不馴的梟雄,可以毫不猶豫地跳下最深的海淵,去與最可怕的海獸搏鬥。所以那些形態各異的物件,在海盜中有一個統稱,叫做“破軍烙”,意味著他們發誓效忠破軍的契約。每一個擁有破軍烙的人,都有資格在蓬萊占有一席之地,被人稱為判官。這就是為什麼這些梟雄此時齊聚在蓬萊城的柏舟廳裡,而且每個人還把“破軍烙”帶在身上。破軍在時,蓬萊就是至高無上的存在,是海上的國都。但是那位君王現在已經消失了。所以他們必須弄清楚——接下來自己的忠誠必須獻給誰。三十多名判官此時端坐在寬闊的大廳之內,各據一角。這些凶殘之徒們各自亮出自己的破軍烙,彼此瞪視,每個人身上散發著淡淡的煞氣。他們毫不避諱地喝著美酒、互相吵著架,眼神和陰謀彼此交錯,混亂的嘈雜充斥整個柏舟廳,一如如今的南海海域。在他們之中,隻有蓬萊如今的執掌者——小郎君——左手托腮,右邊的機械手安靜地垂在身側,整個人已經陷入沉思,不知在想著什麼。他是目前呼聲最高的破軍繼承者,也已經實際統治了蓬萊一年多。可有一件事情沒解決,小郎君始終無法放心。這時,廳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所有的海盜都停止了動作。廳內霎時安靜,所有人的視線都看向門口。腳步聲很平穩,不疾不徐,像鼓點一樣準確。很快一個身穿破舊長袍的少年闊步走進來。他的年紀不大,可嘴邊已有了淡淡的胡須,眉眼間帶著和年紀不符的成熟。皮膚黝黑,四肢肌肉隱然可見,一看就是常年奔波於海上。他旁邊還跟著一個身穿東瀛忍者服的少女,身材頎長,容貌明豔,行走間的步態卻無法讓人捕捉到韻律。但真正讓所有人視線集中的,卻是那男子腰間懸掛的一枚珠子。珠子不大,表麵不甚透明,似乎已有石化跡象,珠麵甚至還有一絲裂縫——可沒有人能小覷它,因為它也是破軍烙的一種,而且比彆的破軍烙更具權威。因為它是破軍的海藏珠。雖然主人已死,海藏珠已然失去了功效,可它代表的是一代梟雄最終的宿命,是破軍臨終前交給這位少年,寓意深刻。而這個少年的身份,也絕不簡單。他乃是曾經的大明太子建文,陰差陽錯流落到南洋,與破軍結識。關於建文有很多傳聞,最離奇的傳言說他甚至找到了當初被武則天苦苦搜尋卻未果的佛島。如果說這些都隻是傳說的話,那近一年來,他在海上東奔西走,勸武止殺,維持破軍原本打下的局麵,贏得一個“小靖王”的綽號。這個名號與破軍的“靖王”名號一脈相承,足見南洋海客們對建文的認可。他在這個敏感的時候突然出現,到底是圖什麼?所有人都在暗暗猜測。建文這一進來,登時有不少判官站起身來,向他致意。小郎君冷冷地瞥了那些趨炎附勢的家夥一眼,也緩緩起身,機械手靈活地抬起,他拱手大聲道:“恭迎太子爺。”這句稱呼,選得頗見心計。喊小靖王,這是墮自己的威風,喊建文,又容易讓人聯想到破軍的臨終囑托,這一句“恭迎太子爺”,是提醒這群海盜,這家夥是你們最不喜歡的大明的皇太子。建文知道他的心思,仰頭朝場內作了一圈揖:“列位風順——小郎君,咱們可很久不見啦。”小郎君道:“太子爺這次來,若是為了喝酒,我們無任歡迎。若是彆的閒話,不如先坐在旁邊,等我們商議完了再聊。”這第一句話,就與逐客令無異了。小郎君是如今蓬萊的執掌者,而建文則被視為破軍的繼承人。雖然建文從來沒公開說過,可他若要搶這個位子,無論道理還是實力,都足夠挑戰了。所以小郎君索性擺出一副拒人千裡之外的態度,讓你從一開始就彆有念想。再說了,他們這開著判官會,建文也不事先通知,就這麼突然跑過來,不是為了奪權還能為了什麼?判官們聽到這句話,頓時一陣轟然。小郎君雖然執掌了蓬萊城這麼久,可名義上始終是代管,破軍的繼承者到底是誰,一直沒有明確下來。小郎君這次叫他們來開會,就是想把頭上的“代管”二字取消,正式成為破軍二代。誰料半路裡殺出個程咬金。有心裡明白的,嘀咕說難不成這就要火並不成?性子急的,已經把兵器悄悄握在手裡。小郎君重新坐回座位,俯瞰著建文,一陣冷笑。在場的判官,他已經買通了一大半。蓬萊城裡裡外外,也都是他的人。建文無論是來文的,還是來武的,都不必擔心,還能翻了天去?今天這位太子爺,注定是彆想如願以償了。不料建文隻是搖了搖頭,慢條斯理道:“諸位可曾聽過烏鴉和鳳凰的故事?”小郎君道:“太子爺若要講故事,等議事完再講不遲。”建文卻不聽他的話,繼續道:“鳳凰生性高潔,非梧桐不棲,非甘泉不飲。而有一隻烏鴉吃著腐鼠,看到鳳凰飛過,以為要來搶自己的食物,就衝它呱了一聲。”這故事非常簡單,寓意是什麼,以判官們的文化底子也能聽懂。所有人都哄堂大笑起來,小郎君氣得臉色發青,但他可轉念一想,突然笑了:“原來破軍的事業在你眼中,就隻是一隻腐爛的老鼠啊?”他這話一說出來,判官們登時不笑了。無論這些人如何桀驁荒唐,但對破軍的尊重那是一點不會變。建文怎麼嘲笑小郎君都無所謂,可這個比喻是對破軍的侮辱,今日可不能善了。建文的聲音忽然抬高:“破軍的蓬萊,那是鳳凰;而如今的蓬萊,不是腐鼠是什麼?”小郎君再次冷下臉來,怒道:“太子爺,我敬你和破軍有淵源,以禮相待,你可不要逼人太甚——我治下的蓬萊,如何就成了腐鼠了?”建文並不被他的怒火所威懾,環顧四周後,直直看向他:“最近半年來,你一一擊退外敵,蓬萊被燒毀的動力也恢複了七成,這個大家都看在眼裡。但我剛才從東大閘過來,街上的商鋪大部分都關門了,路上也沒有人走動,可見半年內都沒有營生;西市倒是有做生意的,但人人臉上掛著欠債兩字,問什麼都隻管擺手,他們是在怕什麼?還有,東閘口那一串掛著的屍體隨風飄蕩,又是什麼意思?”小郎君不屑回道:“那幾個人勾結外賊,想要對蓬萊不利,亂世自當用重罰。”“我查過那幾個人的底,他們不過是盜竊海貨,罪不至死,倒是他們此前在酒館裡說過幾句嘲笑你的話,才有了這種下場。”小郎君眉頭一皺,沒想到建文連這種事都知道,顯然是有備而來。他還沒回答,建文又道:“昆沙和飛蠻頭兩處商隊的糾紛案子,本來已有定論,你卻突然宣布重審,審議結果偏向昆沙一方,完全枉顧鐵證——有人看到他在外海輸送了三船貨物給你的船隊,是不是?”小郎君冷冷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蓬萊破損甚重,不收取稅金,哪裡來的錢維持?”建文大聲指斥道:“蓬萊最可寶貴的一點,就是無論是誰,皆要一視同仁,公平以待,這才能得人心。破軍在時,何曾有過這等人人自危的景象?你為一時之利,把這城、這人心糟蹋的不輕,以後誰還敢來?”判官們俱是呼吸一滯。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來者必然不善。“呸!你倒好意思說!”小郎君左手忍不住握緊斬馬刀,刀尖在地板上劃出一條長長的痕跡,他氣衝衝地嗬斥道,“若不是當年太子爺引得幾方勢力來戰,蓬萊的快活日子也不會到頭,破軍更不會死。”建文心中喟歎一聲,破軍之死的確是他難以釋懷的一件事。然而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倘若任由破軍留下的蓬萊島就這樣離他願想的那般越來越遠,他又怎麼對得起破軍?想到這裡,建文揚聲道:“蓬萊之戰,起因諸多,該有的因果,該扛的責任,早在破軍去世前便已講明。那是過去,我想諸位判官更關心的,是將來如何?”戲肉來了,在場的人心想。太子爺咄咄逼人,小郎君態度強橫,今天恐怕這太子爺和小郎君之間,將有一場血拚。果然,小郎君猛地將機械手砸在椅子上,發出重重聲響,他怒喝道:“蓬萊未來應該是什麼樣子,自有我等經營,你一個外人憑什麼在這裡批評?”“就憑這個。”建文高舉海藏珠,再次展示於在座諸位判官麵前。蓬萊島一戰的情景還曆曆在目,當日破軍以自己生命守護蓬萊,力戰幕府將軍和火山丸,最終殞命大洋之中,這顆海藏珠也自那時遺失。珠子怎麼落到建文手上的尚不清楚,但眾位判官皆知,這位太子爺確是後來誅殺幕府將軍,為破軍報仇的人,在這個當口,沒一個人敢站出來質疑他對於破軍海藏珠的所有權。小郎君似乎早料到建文這一招,嗬嗬一笑:“你有破軍的遺物,我們自然敬重你。可我們蓬萊議事,得按資曆來排。你跟破軍多少年?在座的諸位又跟了破軍多少年?”這一言出去,諸多判官都安靜下來。是啊,建文跟破軍再怎麼熟悉,也是個最近幾年才冒出來的新人,哪比得上他們這些曾經跟破軍生死相隨的老兄弟。更何況此前小郎君早已悄悄許出諸多利益,這可比建文一句破軍遺誌來得更實在。小郎君沉著臉道:“來人呀,把太子爺請出去。”周圍鑽出十幾條壯漢,衝著建文就去了。建文高舉著海藏珠,怒道:“今日凡有破軍烙者,皆可入內,你這麼做是違反規矩的。”小郎君嘲弄地望著打手們逐漸接近建文:“你一個大明皇子,還是早早回京城去玩的好。”眼看著十幾個壯漢逼近建文,七裡來不及多想,轉身擋在了建文的麵前,她將雙手按在刀上,但眼光卻不是看向周圍的壯漢,而是穿過眾人,怒視著坐在主位上的小郎君。七裡的反應倒在小郎君意料之中。說實話,近一年來他也一直在關注建文的消息,知道自從佛島之後,建文的夥伴就四散各地,他又不好招納部下,一直孤身一人在海上到處遊走。此番建文前來蓬萊,小郎君料到他會帶幾個幫手,卻沒想到是最棘手的百地七裡。七裡功夫不凡,爭鬥起來難免會有損傷,前麵看顧破軍麵子,沒動兵刃,隻想將他們驅逐出去,但她隻要動手見了血,判官們絕不會袖手旁觀。海盜們最厭惡的,就是外人闖進來指手劃腳,這一戰建文怎麼打是輸。不過,看著七裡的眼神,小郎君還是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刀柄。忽然,一個女子清亮的聲音從柏舟廳外傳來:“那我算外人還是內人?”隻聽到環佩響動,香氣動人,正是七殺走了進來,懷裡還抱著一隻黑貓。人群一時嘩然,紛紛讓開一條路來。就連那十幾個打手,也原地停住了。這一下子,柏舟廳內氣氛立刻變得不一樣了。七殺和破軍之間的感情,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雖然沒有名分在,但判官們早把她當大嫂看待。如今大嫂突然現身,判官們紛紛過來致敬,熱烈而積極。看到此人到來,小郎君十分吃驚。此前籌備議事時,他也曾發過邀請給七殺,可對方並未回應,小郎君以為她對蓬萊之事不感興趣,那倒是正合了他小郎君的心。但這會兒怎麼又改主意了?難道之前建文去找過七殺?還把七殺拉攏過去了?“大……呃,大姐,怎麼您也來了?”小郎君迎過去,結結巴巴地問道。七殺白了他一眼:“彆誤會啊,我聽說這裡要開會,特來送個東西。”小郎君的表情登時僵在臉上,不知如何回答。她微微一笑,從胸口抽出一張信箋,展示給周圍人看:“破軍開戰之前,曾經寫給我一封信。我想著蓬萊既然有議事,就專程來送一趟,給你們做個參考吧。”她把信拋出去,諸多判官傳閱了一番。信箋的真實性毋庸置疑,破軍在裡麵說已經萌生隱退之意,想為蓬萊重覓新主,認為德者居之雲雲,雖沒有指名道姓想讓誰繼承,卻在信的末尾提到“建文仁厚聰敏,堪當大任”。這就相當於欽定了吧?可七殺卻偏偏不說,隻是輕輕摸著懷裡黑貓的腦袋,不管判官們吵得如何山響,也是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還時不時衝七裡擠眉弄眼,似乎是在用眼神閒聊什麼女人之間的話題,而七裡這會兒,也早收了方才那副凶神麵貌,反而在七殺的眼光中,露出了少女特有的神態。小郎君心裡憤怒,這算什麼?這已經擺明車馬要給建文撐腰了吧?他把信接過去,心中一橫:“蓬萊如何,自有我等操辦。大姐您若關心,可以在旁邊歇息旁聽。”“好啊,我也想看看,破軍之後,他在蓬萊的這些徒子徒孫到底能折騰成什麼樣。”小郎君看了她一眼,心情複雜。至少她沒有明確表示支持建文,這就還有機會。他決心敲釘轉角,把建文驅逐出蓬萊,哪怕為此得罪七殺也不在乎——雖然七殺曾跟破軍關係特殊,但她畢竟是另外一支海盜的老大,認真計較起來,判官們也不會容忍她插手蓬萊繼承人的事。可正在他要出言的時候,一個胸前畫著令旗的高大衛士走進柏舟廳,臂膀上還插著支箭,神色惶恐。“阿拋,何事闖進來。”小郎君暗暗皺眉,莫不是又有什麼變故?叫阿拋的衛士把臂上箭矢生生拔下,亮給眾人看,那帶血的箭簇竟是一顆鯊魚齒做的。“貪狼?”諸人看到這支箭,紛紛驚歎,他們從柏舟廳一湧而出,朝城外的茫茫大海遠眺。果然,摩伽羅那艘古怪的巨船正在天光下繞著蓬萊轉圈,無數三角鰭在海麵隱現,就像一群猛鯊在圍獵魚群。摩伽羅往前行進一點,天上的陰雲就密一分,連蓬萊的製高點柏舟廳都能聞到空氣裡多出了絲絲腥氣。“怎麼這個時候到了?”小郎君握緊手中的斬馬刀。他本來沒打算邀請貪狼,可出於尊重,也去了使者知會。本以為他跟七殺一樣,對他們蓬萊之事不會過於在意,但事與願違,不僅七殺來了,貪狼也在這時候過來湊熱鬨。“這人的性子就是這樣,”七殺笑盈盈地解釋,“他根本不相信在座各位能重振蓬萊。破軍是我們的老友,若是老友的基業守不住——那還不如吞並了它。”這倒確實是貪狼的思路。眾人沉默了,貪狼的實力比之蓬萊不相上下,其摩伽羅號凶猛怪異,人頭柱怨氣遮天蔽日,若真打起來,不是不能拚命,但它這樣在蓬萊周圍打轉施壓,諸國商船、使船根本不敢靠近蓬萊,那和堅壁清野根本沒什麼區彆。小郎君的臉色變得鐵青。三大海盜裡,有兩位都明確表示支持建文,這個影響力可不低。他轉眼去看建文,對方正微笑看著自己。一股怒氣衝上小郎君的頭頂。這小子故意扮豬吃老虎,其實心中早有成算。一把好牌,他一張一張打出來,這是在羞辱自己嗎?這時建文拋出了第三次衝擊。他從懷裡拿出了一冊券書:“騎鯨商團已經發出了正式文告,若蓬萊的局勢再這麼持續下去,他們將重新考慮投資一個新的萬商基地。”這一下子,把在座判官的輿論都炸開了。騎鯨商團的能量,覆蓋北東南三洋,以金錢的力量左右局勢。如果他們放棄和蓬萊合作,就意味著蓬萊一係的判官都將麵臨巨大損失。等到新的萬商基地建立起來,蓬萊就徹底完蛋了。小郎君眼前一陣發黑,沒想到騎鯨商團也站在建文那邊。小郎君心裡明白,在座的這些判官是最靠不住的。大勢有利自己的時候,他們會紛紛主動獻媚;當風向不對,這些人比老鼠跳船的速度還快。他感覺現在勝利的天平開始歪斜了,可是他不甘心,他不甘心這個小混蛋隻靠一張嘴一顆珠就奪走了自己的權柄。不行,必須速戰速決!誰知道他還有什麼底牌沒露出來。小郎君一亮斬馬刀,衝建文喝道:“既然如此,咱們就按海上的規矩辦。你我站在蓬萊最高處的桅杆上,生死角鬥,勝者成為蓬萊之主。”既然建文手裡都是好牌,他索性來個釜底抽薪。用最簡單也最古老的海上決鬥,來化解掉傳奇海盜和騎鯨商團的優勢。這樣一來,那些複雜的勾心鬥角,就簡化成刀劍對決了。判官們轟轟地嚷起來,他們最喜歡看這些東西,不由紛紛敲起桌子來。小郎君本來很得意,可他瞥向建文,卻發現對方還是從容不迫,心裡一沉,難道,都已經到了這個份上,他真的還有底牌?建文朗聲道:“小郎君的提議,深得我心。我覺得就應該以決鬥來定蓬萊之主。”判官們又是一陣叫喊,小郎君提起斬馬刀,正要運氣。隻聽建文又說道:“隻不過決鬥的形式,我想換上一換。”“什麼?”眾人俱是一愣。“蓬萊之主,可不隻是武力強絕才能當上,否則貪狼最該坐這個位子。”建文的話引起下麵一陣哄笑。“若成為破軍那樣的人物,得有足夠的手腕和胸襟,為所有人謀求利益,關心每一個人生死安危。我說的可對?”這話說得很漂亮,判官們紛紛點頭稱是,就連小郎君都不能否認。“所以我覺得,這個蓬萊之主的決鬥,不能隻是簡單的打殺。”小郎君不耐煩道:“那你想怎樣?”這時建文不慌不忙,從懷裡掏出一隻木製的鳥晃了晃。若說這鳥兒是木頭刻的,可偏偏栩栩如生,最奇特的是全身隱約有金屬般的絲絲光澤。仔細看去,才會發現它的皮肉羽毛是由一塊塊小指甲大小的金色山桃木皮組裝而成,這些木皮間由金屬絲相連,金屬絲又勾纏結股進內部的大小齒輪中。通過撥盤撥動齒輪,再由齒輪咬合轉動來控製金屬絲,金屬絲牽拉山桃木皮,就會令小鳥簌簌飛動,製作之精巧,堪稱鬼斧神工。建文舉著小鳥,話語不緊不慢:“有件事,他人可能不知,但我想在坐諸位都應該知道,破軍生前,曾經派船隊去探訪極東之國,尋找一樣秘寶。”小郎君輔佐破軍多年,當然早就聽說過這件秘寶。那是破軍生前便心心念念的至寶,據說是一件水晶雕琢的骷髏頭骨,在極東的騰蛇子民之間流傳,它蘊含了無儘的力量與智慧。破軍派遣的尋寶船隊杳無音訊也是實情,隻是蓬萊一戰後,小郎君也沒有餘暇關心此事。“雖然一直沒有消息,但也不算無功而返。”建文繼續說著,將機械鳥腳上的傳信筒打開,從裡麵抖出一卷尺許見方的薄布道,“因為極東秘寶的確切位置我最近已經找到,就在這枚機械鳥裡。”“秘寶的信息……你找到了?”小郎君的表情凝固在臉上。他喃喃著放下斬馬刀,接過建文的那片薄布。看小郎君一臉怔愣,建文提高聲音:“這次決鬥,我們不妨就以這極東之國的寶藏為目標。誰先奪到寶藏,就算完成了破軍的遺願,便承繼蓬萊王的位置。諸位判官無論何種原因,都必須遵守蓬萊血誓奉這個人為主——如何,這個賭約你接是不接?”在海上尋找寶藏,武力、智慧、見識、勇氣一樣都不能少,確實是全方位考驗一個人綜合素質的最好題目。“你小子,究竟玩兒什麼花樣?”小郎君翻過來掉過去地看那布條,卻不像臨時拚湊出來的贗品,機械鳥也是蓬萊工匠的手藝無疑。沒想到建文竟不知從哪裡搞來了這秘寶的下落,並且就在今天突然提出這件事作為賭約,這讓小郎君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你為了蓬萊之位,到底籌謀了多久?”小郎君咬著牙問。建文卻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籌謀?我這次回蓬萊,本來隻是想取船而已。”“什麼?”小郎君錯愕。建文正色道:“我本無意王位,可看你的種種做派,實在是憂心忡忡。破軍的基業不可毀於你手,如今我真的要爭上一爭了。”小郎君臉色變了又變,心中已經轉過幾個念頭。現在連建文都知道了破軍所說的寶藏,想必關於寶藏的消息不久就會傳遍四海。建文繼續道:“這布箋上提到的一個怪島應該就是寶藏所在地,是以骷髏頭為標識。”聽到這裡,小郎君已經明白了建文的意思。小郎君本身並不是覬覦破軍要找的寶藏,但這是破軍多年的心結所在,為了不讓破軍的心願落空,他也隻能聽聽建文是想如何執行這個賭約。“我不敢確定那骷髏是不是破軍想找的東西,但終歸是唯一的線索,”建文指了指小郎君手上的薄布,“我們的起點是公平的。為了避免蓬萊諸位判官在這個事情上產生分歧,我不會借助這些判官的人、船協助。”小郎君挑了挑眉,玩味地動了動他的機械手:“對我的限製條件呢?”建文露出一個得意的表情:“你也隻能用自己旗下的人馬,並且中途不可以故意乾涉我。”小郎君心中略感可笑。他清楚建文的實力,隻有一條青龍船而已。而他麾下的直屬艦隊,少說也有二十餘條,幾千水手。真要論起找寶藏,對方絕非敵手。而正因為這樣,建文的慷慨反而顯得不真實,莫非這其中還有其他關隘?小郎君最終起身,將機械手背在背後,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他朝建文舉起左手:“好吧!人生能有幾回豪賭,我就來當你的賭伴。”建文也笑了笑,轉頭上前幾步將手抬起,掌心對著小郎君。“啪!啪!啪!”兩隻手連擊了三下,擊掌回聲繞梁三轉,賭約成立。——先將寶藏帶回蓬萊者,為蓬萊之主。一場後破軍時代決定蓬萊歸屬的賭局,就此轟轟烈烈地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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