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同舟上工的時候瞟了一眼周與卿,看她蹲坐在角落裡,捧著臉神情縹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周與卿這裡瞄瞄那裡看看,目光橫掃,撞上許同舟的眼睛。她還記得早上超近距離看見的那雙眼睛,眼藏天涯,眸蘊星光,透亮乾淨的一雙眼仿佛能望進人心底裡去,更彆談還沾著情意,像是軟綿綿的泥沼,上麵灑了層糖霜,讓人心甘情願踏進去,然後被一點點淹沒。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跳又亂了起來,酥酥麻麻地牽動著她的腦子也像漿糊。耐不住的燥意讓她待不下去了,跺跺腳起身往外走。距離他們劇組不遠就是連盞的劇組,拍的是民國大戲。連盞穿著民國的襦裙,活脫脫就是一個大家閨秀,亭亭立在那裡,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周與卿就在不遠處的小坡坡上坐著,舉著把遮陽傘,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揪著地上的雜草。她那麼看著正在演戲的連盞,破天荒覺得其實她真的很漂亮,不是那種小家子氣千篇一律的好看,是真的非常有辨識度非常高級的長相,有人說“骨相完美,長相精致”,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人。她臉上的每一寸都像是天然雕琢,分開看似乎並不起眼,可合在一起偏偏就有她自己的韻味。若是論好看,周與卿還真的是比不過她。因為天天都在廚房裡待著,弓腰駝背的,儀態也不如人家。外貌上沒一處能贏,就更彆談內涵了,一個是影後,是一流大學畢業的高材生,一個是連高中都沒讀明白的廚師。那究竟是哪裡,可以讓許同舟喜歡呢?若是不看到連盞還好,這會兒看見了她,便想起她和許同舟曾經有過一段感情。看著看著,就出了神,手下的草皮被她揪得亂七八糟。許同舟真的喜歡自己嗎?可是她身上有什麼值得人家喜歡的?可是不喜歡的話,他為什麼要親自己呢?也不能這麼說,演員演戲,親誰不是親,哪能那麼當真了?周與卿恨不得分裂成好幾個自己,每一個都在細數著自己的缺點,隻有一個弱弱的自己固執地堅持著喜歡。她從小就是自卑的。無論過去多少年,她骨子裡都打著自卑的烙印,生怕一個不留神就會被嫌棄,被拋棄。從山溝溝裡出來,和城市的氣質相去甚遠,無論怎麼努力,都好像融入不進去。因為讀書的時候年紀已經有些大了,一邊兼顧跟不上的學業,一邊要跟著師父學廚藝,她費儘了心力,付出了百倍前輩的努力,廚藝是學出來了,可學業卻始終跟不上,最後不了了之。好像無論從哪個方麵看,她都不是最好的那一類人。隻不過是遇見了好的師父,披了一身好的皮囊,卻掩不住骨子裡最深的惶恐和自卑。——許同舟下了戲都沒找著周與卿,也不知道她跑哪裡去了,午間天氣漸熱,如今已進中伏,饒是貴州這樣避暑勝地都抵不住正午的高溫。戲服裡外三層,早就被汗了個透濕。繞著劇組找了一圈,才看到小坡坡上麵歪這一把小花太陽傘,從後麵繞過去,簡直哭笑不得。周與卿縮成一團就躲在太陽傘的傘蔭底下打瞌睡,額上沁著汗,臉蛋熱得紅撲撲,也不知道醒。“阿卿,起床了,該吃飯了。”許同舟伸手去掐了掐她的臉。周與卿本來就睡得不深,聽見有人跟她說話,騰地就睜開了眼睛,還有些沒回過神,悶著鼻音,“你乾什麼?”許同舟笑著去拉她的手,“叫你去吃飯。”周與卿跟在他身後,被他抓在手裡的掌心濡滿了汗。“許同舟……”“嗯?”她看著他的眉眼,溫和清麗,對著她,沒有半分不耐,到嘴邊的話就那樣莫名其妙咽了下去。好像怎麼問都不大對一樣。許同舟牽著周與卿回去的時候,商涵薇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說好的低調呢?說好的還沒有確定關係呢?怎麼一個晚上,就這樣天翻地覆了。可能是她表現得過於驚訝,以至於引起了副導演的注意,然後副導演驚叫了一聲,引起了嚴季春的注意……周與卿此刻還有些心不在焉,完全沒發現自己已經成了目光聚集地。連中午炒得能淡出鳥的豆芽都難得沒有吐槽。嚴季春捧著飯碗蹲到周與卿身邊,滿臉的崇拜,“與卿啊……”周與卿默默抬了抬眼皮,“嗯。”“你跟許同舟……”一大老爺們兒說起這事還滿臉的嬌羞,都不知道他在嬌羞個什麼勁,攥著筷子兩眼發光。“不知道。”周與卿嘟囔兩聲,嘴巴微微噘起,是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不爽和委屈。這算怎麼回事呢?!“不知道!”嚴季春大驚小怪,“你們都拉手了,你不知道?”“欸,你小點聲,閉嘴。”周與卿神色一慌,下意識就要撲上去捂嚴季春的嘴,可一看那滿嘴的胡子上沾著油,太嫌棄了。許同舟扔了飯盒過來,踢踢嚴季春的腳,示意他走遠一點。嚴季春拍戲的時候導演範十足,可不工作的時候,整一個慫蛋,扒了兩口飯又湊到了商涵薇跟前去。商涵薇嫌棄地往外挪了挪,嚴季春狗皮膏藥似的黏上去。“下午是最後一場廚房戲了。”“我知道。”周與卿戳戳自己的米飯,他剛回來她就要走了,還有這麼多事沒掰扯清楚,“我訂了明天回北京的機票,見月和見星還在家等著我呢。”許同舟看著她一直低垂的視線,移身到了她麵前,雙手捧著她的臉,直直看向那雙乾淨的倔強的眼睛。“你胡思亂想什麼呢?”周與卿嘴邊還沾著顆米,嚅囁了兩下,“你喜歡我啊?”問得極不自信,像是一件不可能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一樣。許同舟聽著就心疼,手指摸摸她的耳朵,就像安撫一隻受驚的小兔子一樣,溫熱的指尖在耳垂上輕輕摩挲,癢得周與卿歪了歪脖子。“你這麼好,我怎麼會不喜歡你。”她的目光蹭地亮起來,認認真真地看著許同舟,“真的?為什麼?”“喜歡哪有什麼為什麼,如果你一定要問,那我會告訴你,因為你不在我身邊,我心慌。”多麼令人安定的一句話,仿佛打翻了蜜罐子,也不知道這人是不是拍戲的時候甜言蜜語說得太多,信手拈來的一句話,鑽進周與卿心裡,臉上的肌肉是控住不住地往上揚。“嘴甜。”她啐了一句。許同舟衝她笑,滿心滿眼的歡喜是那樣的明顯。他伸手去握周與卿的手,把她那雙傷痕累累的手攏在一起,蹲在她的身前,仰視著她,就像仰視著深夜裡的星星。“和我在一起,壓力會非常大,過度的曝光,網友的議論,可能有祝福,也會有傷害,你怕不怕?”周與卿定定地看著他,她知道他問得慎重,也希望她想得慎重。很久,周與卿想了很久,許同舟就那麼看著她,耐心的,溫柔的。然後看見周與卿搖頭,幅度不大,卻很堅定,“不怕。”沒什麼好怕的不是嗎?她隻是和他在一起,日子還是照舊過,該看書該做飯,不喜歡上網就不上網,像以前一樣,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隻是這個世界多了許同舟一個人。心裡像是大石落地,砸起厚厚的灰塵,被風一吹就散了。感情這種事,有的驚心動魄,有的刻骨銘心。可就像周與卿多年來期待的那樣,於她來說,感情是能讓她的心落地的東西,如果有一天,有人能打動她,那必定是那個人能夠讓她覺得自己成了有線的風箏,走的再遠也不怕回不了家。一如現在的許同舟,當年的何棲遲。她當年連何棲遲拒絕都不怕,現在和許同舟在一起了,旁人的話她就更不怕了。彎起眉眼,一笑便會露出幾顆糯米牙,看得人心軟極了。“我上午看見有人在路邊賣菱角,新鮮得很,我一會兒去買一點給你做菱粉糕吃吧。”周與卿笑眯眯地道。“廚房裡熱。”許同舟心疼,這鄉下的廚房火大煙大,還正是夏日,他在裡麵拍戲,一個大男人都覺得悶熱難耐,更何況是周與卿。周與卿揪了揪他指節上的皮,“沒事,我習慣啦,不熱。”許同舟知她性子,也不強求,隻要她高興就都隨她去,便衝她點頭。周與卿小小的歡呼一聲,然後抱起自己的飯盒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掏著褲兜看身上還有多少零錢。賣菱角的小販把車停在了路邊賣西瓜的攤子邊,扯了兩瓣西瓜正吃著。周與卿挑挑選選,買了一大袋菱角回去,還順便抱了個瓜,那賣瓜的老農同周與卿都混熟了,嘮嗑的時候聽見周與卿明見就走了,大手一揮,直接送她了,分文不取。周與卿是個豪爽的性子,人家的好意既然給了,她就不會矯情地跟人家拉扯個沒完,和老農道了謝,揮揮手就往回走,心裡打著算盤,一會兒糕點做好給這老農送來一點嘗嘗。這夏天裡,要說吃什麼糕點,除了綠豆就是菱粉糕最清火解毒,而周與卿待一個人好最直觀的行動,就是……投喂,不停地投喂。清《調鼎集》載揚州之法:“老菱肉曬乾,研末,和糯米粉三分,洋糖,印糕蒸,色極白潤。”這菱粉糕就要是把菱角肉磨成粉,和糯米、白砂糖攪和在一起,印上模具上籠蒸熟。因著菱角新鮮,山裡蜂蜜純正,周與卿舍了白砂糖換成了蜂蜜,用擀麵杖把菱角肉碾碎之後摻進糯米粉裡,然後混入蜂蜜,還沒上籠蒸呢,就已經能聞到清甜的味道了。正好下午廚房戲裡要用到廚房,周與卿這一輪掃蕩完了,反而讓這場景變得真實多了。再加上她每一次下廚都是給大家夥送福利,嚴季春舔舔嘴巴,巴不得她多做一點。因為出門在外沒有模具,這糕點的形狀全靠周與卿自己捏。嚴季春並一眾工作人員,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周與卿露這一手,聯想到新聞裡報道的那場外賓宴上好似藝術品的花饌,一個兩個都瞪大了眼睛,生怕錯過一點。許同舟安安靜靜地陪在她身邊,給她打打下手,擦擦汗,雖然兩個人都不說話,但每次目光碰撞都是帶著笑,黏膩得讓嚴季春直呼辣眼睛。菱粉糕呈圓餅狀,上麵是周與卿用小刀雕出來的花樣,滿滿幾十個,竟然沒有一個花樣重複,從蒸籠裡取出來的時候,一個一個精致白皙,果真是藝術品一樣。一樣的食材擱旁人手裡做出來的叫食物,擱周與卿手裡做出來的叫藝術。這就是區彆。三十六行,行行出狀元,周與卿雖然不表露,但骨子裡的自卑從未消失過,可她當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優秀。能走到行業金字塔頂端的人,都值得被敬佩,因為沒有刀山火海,就沒有百煉成鋼。都說女人的愛情來自於崇拜,男人的愛情來自於心疼。可是有時候,男人的愛情也未必不是來自於崇拜,對勢均力敵的、平等的另一半的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