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順的敘述緩慢而又沉重,當他說完後,閔幼株將茶盞放下,喃喃自語道:“怪不得他前後變化會這麼大,原來如此……”之前,閔幼株一直以為是流月在延陵子華麵前掩藏了心性,但其實是延陵子華的出走才導致了流月的異變。天命,因果,果然是玄而又玄。若當初延陵子華真的死了,或許流月就不會遇到那個寡婦。他會正常地繼承通天觀,做個德高望重的國師。而閔琨也會因此與流月再無交集。他隻能龜縮在裕國公府一直受著廖氏的氣。長此以往,十幾年後他還能有魄力給閔瑤撐腰嗎?他還能害了她的娘親後又害了她嗎?兜兜轉轉,仿佛一切的開始便是九年前的那場變故。若當初雲丹公主沒有插手,若當初延陵子華就這麼死了,那她和娘親是不是就不會死了……閔幼株想到這兒,呼吸漸漸變得粗重,她下意識地將雙手插入發中,似乎魔障了一般地在想著那些不可能改變的往事。直到德順輕輕地咳了一聲,閔幼株才猛然回過了神兒。她剛剛在想什麼?那些東西早就已經發生了,即便心裡再假設一千遍一萬遍又有何意義?就像之前延陵子華給自己講的那個故事,他事後也陷入了悔恨和自責中。但事情發生了便是發生了,除了往前看,回頭根本就沒有任何用處!深呼出一口氣,閔幼株抬起頭說道:“這件事我知道了。隻是我很好奇,其實府中有另外一個人比我更恨國公爺……你為何不去找她?”德順沉默了片刻道:“大小姐,奴才縱然恨國公爺,也不希望他落入太太手中。您怎麼說也是國公爺的女兒,而太太,那是個連親生兒子都能殺的人。”“親生兒子?”閔幼株皺了皺眉道:“閔安元和閔安榕都活得好好的,她……”閔幼株突然一頓,接著不敢置信地問道:“難道是淩雪閣的前主人——閔安雪?”德順點了點頭卻沒有多說,閔幼株沉下臉問道:“可是……為什麼?同樣是親生兒子,她為什麼獨獨殺掉閔安雪?”閔幼株直視著德順,德順卻撇過臉不作回答。“聽聞國公爺當年非常寵愛我這位三哥,甚至超過了當時的世子閔安元……”閔幼株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擊著桌麵,同時腦海裡的思路也越來越清晰。閔安元和閔安榕兩個幾乎可以肯定不是閔琨的親生子,是廖氏和一個地位比閔琨高的人所生。在這樣的情況下,廖氏所生的第三子能得到閔琨寵愛的原因無非隻有兩個:一是他要做戲給某些人看;二是那孩子根本就是他的。若真是如此,那廖氏也是夠可以的。閔安元和閔安榕能活這麼大,他們親生父親的地位肯定不一般。在那樣一個人的眼皮子底下,她還能跟閔琨再生一個兒子。她這是愚蠢還是想左右逢源?不,應該不是左右逢源。她若真想如此,就不會殺了他了。想通此節,閔幼株揉了揉眉心道:“你既然知道這些隱秘之事,那要對付國公爺可說是易如反掌,又何必多此一舉來知會我?難道……你有什麼把柄落在你主子手中?”“大小姐明鑒,其實奴才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見過自己的老父老母了。”閔幼株抬起頭問道:“你的父母在國公爺手裡?”德順點了點頭,複而繼續說道:“若大小姐能答應奴才去出手扳倒國公爺,奴才便將那寡婦的下落告知大小姐。即時,國師大人將不再是我們的阻礙。”“德順,你哪來的自信覺得我能夠扳倒國公爺?或者說你為什麼覺得我要去扳倒他?我畢竟是國公爺的女兒,縱然恨他,也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奴才……”德順皺了皺眉道:“奴才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感覺大小姐恨著國公爺。那恨,絲毫不比我弱。”德順在說這話的時候,閔幼株分明在他體內感覺到一股隱晦的生息,那是與她血脈相連的情蠱。雙目閃了閃,閔幼株淡淡地問道:“假若我肯出手,除了那個寡婦的下落外,你還得再拿出點誠意吧?”“不知大小姐要奴才做什麼?”“小穀莊,大總管應該有印象吧?”德順臉色一沉,趕忙回道:“這小穀莊是奴才的侄子在管,不知他犯了什麼事?”“大總管的記性真差,那小穀莊可是本小姐從小長到大的地方。我在小穀莊的那十一年裡,您的侄媳婦和她女兒可沒少關照過我。”閔幼株說到這兒,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道:“我一直都記在心裡呢……”德順聽到這兒,“唰!”地一下跪在了地上!“奴才的大哥就我那侄子一根獨苗,還望大小姐高抬貴手!”“誰說我要你侄子了?我要的是你的侄媳婦和她女兒。怎樣,交還是不交,大總管給個準話吧。”德順聽到閔幼株要的不是他侄子,便鬆了一口氣。那侄媳婦老實說他也不是很喜歡,平日裡驕狂自不必說,這麼多年了,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隻是侄孫女……閔幼株見德順仍舊在猶豫,便輕笑道:“這樣吧,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就給大總管三日時間。到時候您若將她們帶過來我們再細談合作的事,若不帶過來就當沒這回事。您繼續去當您的大總管,我繼續當我的大小姐,大家各憑本事報仇,如何?”說是各憑本事,但德順知道自己是處在劣勢的。不說他老父老母如今在閔琨手裡,便是之前自己忤逆閔琨,往後的日子便不會好過。腦海裡下意識地閃過自己的大哥、侄子、侄媳婦、侄孫女,最後畫麵定格在了張掛花的臉上。德順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會這麼迷戀張掛花,但無疑她如今在自己心中的地位已經遠遠超過了那些所謂的親人。想到那張死不瞑目的臉,德順便暗暗捏緊了雙手。我的國公爺啊,如今的我的確隻能匍匐在你腳下,被你支配,被你踐踏,甚至連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您又焉知哪一日您不會也落得一個卑賤如泥的下場?即時,德順我必會親自踩上一腳!想到此,德順恭敬地俯下身道:“三日後,奴才會給大小姐一個滿意的答複。今夜便不繼續叨擾了。”說罷,徑直退了出去……夜半,淩雪閣那裡仍舊燈火通明,但暢和園這裡也沒有熄燈。此時的暢和園內,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正被薛嬤嬤抓在手裡。她逮住那個黑影後,便將她拉進了屋,卻不想此人竟是二爺的寵妾荷香。荷香一見到薛嬤嬤,立馬跪在地上道:“嬤嬤,求您讓妾身去見見太太,二爺恐怕不好了……”薛嬤嬤臉色立變,趕忙將荷香帶去了廖氏那裡……接下來幾日,裕國公府似乎恢複了平靜。對於內院換了個主人,下人們從一開始的抗拒到後來的懼怕再到如今的順從,儼然已經換了個模樣。而國公府外卻不如府裡這麼平靜。不知從哪一日開始,天都隱隱有了個流言:那銅鐘齊鳴之日,延陵子華的確回到了天都;卻在抵達的第一時間被他的徒弟流月軟禁了起來。這流言從天都郊外開始散播,順著風,隨著人群,吹到了天都城內。百姓們一開始並不敢太過相信,但銅鐘齊鳴,本就是異象,再加上國師府近期來頗不對勁的人手調動,讓流言漸漸坐實。這條流言無疑是將了流月一軍,他本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找到延陵子華並除掉他,但還沒等到他動手,就有了那樣一個流言。一時間,流月真是進退兩難。而另一邊的城東翰林學士府廖家,此時也正迎來一個麻煩。隻見上房的大廳處,正跪著一個麵生的小丫鬟。小丫鬟甫一見到廖老太爺和廖老太太,便行了個大禮道:“奴婢是裕國公府的丫鬟,奉國公夫人之命,來找老太爺和老太太幫忙。”上位的廖老太太聽說是女兒派來的人,便前傾著身子問道:“春英讓你帶了什麼話,快快說來。”“回老太太的話,如今夫人在國公府的處境非常艱難。她已經出不了暢和園了。二少爺又被國公爺打傷了,一直發著高燒請不到大夫……”“荒唐!”廖老太爺一聽這話,便拍著桌子道:“我女兒是國公府明媒正娶的夫人,她的兒子也是國公府正經的少爺。是誰敢這麼對他們?說,快說!”那丫鬟聽到廖老太爺的怒吼,趕忙伏在地上應道:“是……國公爺下的令。”廖老太爺聽到這話一驚,趕忙跟廖老太太交換了個眼神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國公爺這些年為了春英,是既不要通房,也不要侍妾,怎麼突然間就轉了個態度?”廖老太太倒是想到了什麼,急急地問道:“是不是國公爺的後院添了新人?”小丫鬟搖著頭說道:“詳細的奴婢也不知道。隻是夫人被國公爺軟禁之前,二爺曾帶著他新納的妾室與二奶奶大鬨了一通,聽說那會兒二奶奶剛懷了身孕……”“這榕哥兒!”廖老太太恨鐵不成鋼地吼道:“定是他闖了禍,連累了春英!”廖老太爺的想法和廖老太太不謀而合。兩人商議了一番,決定親自趕到裕國公府去為閔琨和廖氏說和。這邊出行的動靜頗大,驚動了廖老太爺和廖老太太的老來女廖春華和她的兩個嫂嫂。三人趕到上房時,廖老太爺和廖老太太正準備動身。見她們來了,廖老太太便和藹地說道:“春英那兒出了些事,我跟你們爹爹要去裕國公府一趟。”廖春華的嫂嫂們不放心兩個老人家單獨上路,便央著要一起去。廖老太爺倒無所謂,但廖老太太顯然有所猶豫。廖春華便主動上前說道:“還是讓女兒跟著一起去吧。也是有許久沒見過大姐和大姐夫了。”廖春華今年一十有六,正是待嫁的年紀,按道理是不宜出門的,但她知道母親的顧慮。嫂嫂們再怎麼親近終究是外人。姐姐那兒的事若是好事倒也罷了,若是不好,如何能讓她們知道?況且這次的事竟需要父親母親一起出麵,想來也不是什麼好事……廖老太太看懂了廖春華眼裡的暗示,她拉了拉廖老太爺的袖子,廖老太爺便發話道:“既如此,讓春華跟我們一起去吧。”兩個媳婦聽了廖老太爺的話,隻得恭敬地點頭應諾。過不多久,三人略做了一番修飾,便坐著馬車去往了裕國公府了……——人一輩子究竟有多長?對有些人來說,它如同一襲涓流,你拚命伸頭往前看時看不到它的儘頭,但走過一段路後會發現它竟在你旁邊戛然而止。如此突然又如此猝不及防,那一刻,生死兩茫茫。閔幼株睜開雙眼時,心裡還有些恍惚。她昨夜做了一個夢,夢裡是另一個閔幼株在活著。她清瘦脆弱,時時都在惶恐不安。她的娘親病了很久,但她卻將她視為唯一的依靠。為此,她沒日沒夜地做些小東西出去換錢,攢夠了錢就出去買藥,辛辛苦苦這麼多年隻為了挽留她娘親的性命。在她們母女倆生活的那個小莊子裡,也許有一兩家人同情她們,但更多的人對她們卻是嘲諷、奚落、辱罵。人人都說她娘親是騷狐狸,自甘下賤,還勾引主子。但她眼裡的娘親,是那樣和善又那樣溫柔,她咬著牙頂著她們的辱罵,為娘親求米求糧,熬藥做飯。十歲不滿的孩子,手上的凍瘡破了又長,長了又破;腳底沒一處好肉;身上的衣裳更是短短長長,不成樣子。有時候為了給娘親省下糧食,她更是一天隻吃一頓飯。然而那樣的努力,也拉不回病入膏肓的軀體……她曾為此特意上裕國公府去求助過,但那時候的她卻連偏門都進不了就被趕了回來,然後她娘死了。莊子裡的仆婦們更不將她當回事兒了。那莊頭的媳婦和她女兒索性連表麵功夫都懶得做,直接收了她住的屋子,將她趕到了豬圈旁。她在這個莊子上一直是低著頭,卑微地活著。不被父親承認的子女甚至連良民的身份都沒有,但是那一刻,那對母女讓她住豬圈的時候,她竟然站直了身子,抬起了頭。縱然她不是千金小姐,縱然她無父無母,但她還有身為一個人的尊嚴。在所有人走了後,她踏上板凳,將腰帶解下……隨後板凳落地,她笑著離開了這冷漠的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