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後,汀市中心醫院突然被送來了一名昏迷不醒的女性。正值深夜,醫院的人流已經漸漸的少了起來,隻是急診科仍舊熱鬨非凡。疲憊的護士強撐著自己的意識,正要墜入睡夢之中,卻意外地被人打斷了。“她懷孕了。”一個女人忽然說道。她的聲音壓得很低,穿著一件深色的大衣,厚實的圍巾將她的脖子裹住,因而她的臉也完完全全地埋在了溫暖的圍巾裡,隻露出一雙眼睛,黝黑的眼眸裡濕潤異常。但這樣的裝扮在隆冬裡並不奇怪,因而護士隻是打量了她一眼,然後便喚起了自己的同伴前來扶上一把。正昏迷著的女人臉色慘白,嘴唇乾裂,呼吸微弱。一切跡象都顯示著她極其惡劣糟糕嚴重的現況。護士心下覺得不好,也沒耽擱,趕緊將人抬上了擔架,準備送到醫生辦公室去。“快走快走!病人情況好像不大好!”她嗬道,提高了聲音。其他人也紛紛行動了起來。不知怎的,護士忽然回頭看了一眼,這才發現剛才將人送來的那一男一女正轉身要悄然離開。她陡然叫住兩人:“誒,你們怎麼走了!病人這裡還需要家屬陪同啊!”被叫住的人腳步一頓,隨即回過頭來。她笑了笑,了無波瀾的雙眼裡竟然浮起一絲令人覺得有些窒息的嘲弄和痛苦。她莫名其妙地說道:“不是家屬,”過了很久才又補充,“隻是過路的人。”“誒,你們要走了啊?不留下來和病人的家屬見個麵?”護士問道。這也方便家屬能夠快速便捷地找到要感謝的人,畢竟現在這個年代裡好心人真的不多了。然而女人隻是重新將圍巾拉高,遮住了自己的大部分臉,看了一眼躺在擔架上,慘白著臉失去意識的人,沉默地擺了擺手,然後便轉身跟著男人要離開了。“奇了怪了……這年頭,真是什麼怪人都有啊……”護士默默腹誹道,但卻沒空再去想這些,隻是急匆匆地把擔架上的人送到了辦公室裡。半個小時以後,陸以恒接到電話,有人表示在汀市中心醫院附近發現了南舒的蹤跡。當下他便不管不顧地抓起車鑰匙,飛馳到了醫院。醫院來往的人熙熙攘攘,他撥開人群,心急如焚地往急診室衝去,因為就自己得到的資料而言,南舒是在急診室被人登記信息的時候發現的,她的身份證在口袋裡的錢包夾層被發現,信息一經聯網輸入,就已經傳送到了汀市市局的技偵組。“人呢!”陸以恒焦急地拉住一個托著托盤的護士。護士一臉茫然:“什麼人?”“我問你剛被送來的那個叫做南舒的女人呢!”“在急救室裡,病人目前狀況不太好,長時間沒有進食和脫水的情況下陷入了昏迷之中,”被人平白無故地吼了一頓,她的語氣也不由得差了起來,她挑著眉毛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不悅地說道,“而且,你是病人的什麼人?”陸以恒頓了一下,回答:“丈夫,”他微微頓了一下,又肯定地再強調了一次,“我是她丈夫。”這回護士不樂意了,不滿的情緒立刻出來了。她趾高氣揚地看著陸以恒,用微微嘲諷的語氣說道:“丈夫啊?丈夫怎麼現在才來?”陸以恒沒說話。見他不再囂張,護士繼續回道:“病人懷孕了,狀況本來就不太好,還長期缺水,身體透支得很厲害;現在已經正在輸液了,但還沒有醒過來的跡象,具體原因可能得醫生跟你們家屬解釋。但是不管怎麼樣,這樣對待一個孕婦,你是怎麼當人家丈夫的?”陸以恒僵住了,有些不受控製地問:“懷孕了?”“是啊。”護士翻了個白眼,小聲嘀咕,“你到底怎麼當病人丈夫的啊。”說完,心中有些鄙夷,便頭也不回地就離開了,剩下陸以恒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什麼。沒過多久,刑偵支隊的其他人趕來了。“陸隊,南舒姐怎麼樣了!”田原氣喘籲籲地趕來,一路上他的心跳得極快。他真的不願意等自己趕來後,又再次見到同樣的悲劇了。可陸以恒沒說話,隻是沒什麼表情地發愣著。一旁的張啟庭見狀,心頭的無名火湧起,剛準備出聲指責他,就看見手術室的燈漸漸熄滅了,穿著綠色手術服的醫生從大門處走出來,拆下口罩。他打量了一眼站在門口的三人:“誰是家屬?”以為陸以恒不會回答的兩人正準備應,沒想到那個沉默良久的人卻喑啞著嗓子說了一個“我”字。醫生麵無表情:“病人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但由於長久的脫水缺食和被注射了藥物,身體虛弱,她的手腕上也發現了被繩子捆綁的痕跡,應該是在之前長期被人吊起來所致,所以現在有流產的跡象,另外,”他頓了頓看眼前的人,“病人是否有什麼精神疾病?”田原和張啟庭一怔,不僅是為醫生前半句話感到震驚,更是因為後半句。陸以恒沒抬頭,好像沒聽到醫生話裡之前對她處境的簡單描述一般,艱難地回答:“是。她曾患過PTSD,”“那就是了。雖然目前情況基本穩定了下來,但由於病人現在意誌薄弱,求生欲不強,所以一直處在昏迷之中,具體什麼時候能清醒過來我們醫生也沒辦法斷定。這應該不是生理原因而是心理原因,不是我們能力範圍之內的事,你們家屬要多上點心。”話語裡不滿的語氣,隻差沒有明顯地指出他虐待自己妻子了。“嗯。”陸以恒垂著頭,默默應下了醫生的指責。“行了,我也不說你了。病人現在在317病房,家屬可以進去看看。最好能做點什麼讓她儘快醒來,長久的昏迷也不是事兒。”醫生走後,張啟庭眯著眼睛看著陸以恒,從牙縫裡勉強擠出幾個字來:“請問陸隊,現在南舒是怎麼回事?你能解釋一下嗎?”懷孕、流產、PTSD!到底還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張啟庭一下沒克製住自己,就衝上前擰住了陸以恒的領子。被他抓起來的人麵無表情,隻是一根又一根指頭地掰開他捏住自己衣服的手指,沉默地兀自靠著牆壁,闔著眼。眉頭擰在一起,陸以恒吃力地扶著自己的額頭,搖了搖頭。他也想知道,南舒到底發生了什麼。可偏偏他不知道。“你他媽還是不是男人!明知道她懷孕了你卻把她丟下了一個人去江市!你他媽對得起南舒嗎!”張啟庭眼眶充血,語氣激動。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失了態。田原扯住他,心裡很苦。“算了,師兄,算了……”隻是他也忍不住心底對陸以恒漸漸埋怨了起來。他本以為之前他們的遭遇就已經夠了,卻沒想到還能看到南舒姐變成這樣。陸以恒像是脫了力氣,慢慢地牆壁上滑了下來,坐在地上,雙手捂著臉,不說話。良久,忽然一聲巨響傳來。田原吃驚地抬頭,卻發現陸以恒不知道什麼時候轉而麵向牆壁,他的右手靠在牆上,發紅冒著血珠,而他的腳邊卻淅淅瀝瀝地掉著牆皮,白色的牆上還有星星點點血跡。——那聲巨響正是他的右手狠狠砸在牆壁上的聲音。田原剛想走過去扶起他來,卻隻見陸以恒伸出了那隻滲著血的右手,緩緩做了一個拒絕的姿態。“彆過來。”他說。田原的腳步一頓,明顯地看到地上滴落的鮮血忽然被滴落的什麼水漬暈染了開來。陸以恒閉著眼,痛苦得幾乎都無法吞咽了。他終於明白,自己臨走之前,南舒說的要送給他的兩個驚喜是什麼了。——南舒昏迷了整整三天。一開始醫生還有信心她能夠醒過來,後來竟然也開始猶豫了起來,並且推測說是她在昏迷前應該是受了極大的精神刺激,導致人陷入了暈厥狀態,久久不肯醒來麵對這個世界。這已經不是生理上的問題,而是精神上的問題了。而在這三天裡,陸以恒隻是寸步不離地守在她的身邊,誰來說都不管用,固執地再也不肯離開一步。汀市刑偵支隊其他人到了以後沒多久,劉潛從監控室一臉凝重地走了出來。“怎麼樣,看清楚那兩個路人的臉了嗎?”田原焦急地問。早在南舒進醫院的第一天,他們就已經找到了當天值班的護士,並且得知了南舒是被一男一女的兩個路人送來的。但他們仍然不清楚南舒是在怎麼樣的情況之下被這兩個路人發現的,如果能找到這兩個人問清楚這件事,說不定就可以找到Dreamer的痕跡。劉潛沉重地搖搖頭:“兩人都裹得很嚴實,看不清楚臉,不過……”“不過什麼?”劉潛沒再繼續說了。怎麼想都不太可能,他竟然覺得那個女路人的身形有點像一個人,一個早已經不在了的人。他歎了口氣,望著不遠處的病房。應該是他想多了,這件事是不可能發生的。五年前他也是看到過她最後的屍體的。——深夜兩點。病床上忽然響起的悉悉索索的翻身聲忽然驚動了陸以恒。他出色的職業素養帶來的警覺性讓他在第一時間就從迷糊裡醒了過來。他掙紮著,看著床上的人,驚喜道:“南舒?”南舒已經迷蒙地睜開了眼,剛才也是她從昏迷裡頑強醒過來後不由自主的身體行為。“要喝水嗎?”陸以恒問著,還沒得到答案人卻已經站了起來,連忙準備去倒水。昏暗的燈光下,南舒的眼睛黯得嚇人。“喝水。”陸以恒將水杯湊到她的跟前,南舒卻搖頭。“不舒服嗎?”他繼續問。南舒不說話。“Dreamer他對你做了什麼?”陸以恒終於問了。在南舒昏迷的這幾天,他絞儘腦汁想了無數種可能導致她情緒過於激動的原因,最終他隻能想到了這個。或許是Dreamer正要折辱她,情急之下,一向貞烈的她情緒失去了控製。可這對於陸以恒來說也不要緊,隻要她活著,隻要她醒來,什麼他都不在意。但南舒還是兀自沉默著。這時窗外不知為何突然飛來了一隻鳥。它站在窗邊,發出一聲喑啞的叫聲,然後便低著頭,毫不懼人地開始梳理了起自己的毛發開來。南舒凝神,看得很認真。良久,終於,她開口了。“Dreamer是兩個人,其中一個人是南夕。”一秒、兩秒、三秒……陸以恒遲鈍地意識到了這句話的含義。可當下他的第一反應卻是終於明白了先前一直縈繞在心頭的那股不安感的源頭。是啊,曾經直麵死亡的南舒陷入黑暗,從此有了創傷性應急後遺症。那,也曾觸碰過黑暗的南夕呢?深淵開出的花不止一朵,罪惡種下的種也不止一粒。一切有因,亦有果。這時,陸以恒才徹底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