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陸以恒想錯了,他今天必須遭這一劫,因為當他好不容易把南舒給抬到車上,又用安全帶給她綁住之後,從燒烤攤回南舒家的路上,那個一上車就睜大著眼睛,眨巴眨巴看著窗外的女孩似乎忽然一下子醒了。“停下!”南舒忽然喊道。陸以恒被她嚇了一跳,腳下不自覺地就踩了刹車。幸好這附近沒什麼人,車流量也少,才沒有釀成什麼大的事故。然而罪魁禍首卻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犯了錯,她轉過頭來,眼睛亮亮的,指著窗戶外說:“我要去坐船。”“……”陸以恒愣是沒控製住自己,張嘴了好久,才想起要收斂自己的表情,又輕聲問一遍:“什麼?”“我要去坐船!”南舒的聲音洪亮而清脆,若不是了解她醉前是什麼樣子,陸以恒真的要以為她現在是徹徹底底清醒著了。他半是無奈,半是哄騙:“明天去好不好?”哪知道小姑娘就是鬨了脾氣,怎麼勸也勸不好,頭一歪,眼看著就要生氣了。“行了,行了,去坐,去坐。”陸以恒投降了。難得看到南舒在不清醒時候的驕縱模樣,他實在狠不下心來。如果明天她起床後還記得這些,想必自己也會覺得害羞臉紅,躲他個幾天。南舒說的坐船是指汀市運營了多年,在護城河上的烏篷船。汀市近水,江南小城,自然有江南的特色,這便是烏篷船了。原本這兒是景區,本地人去得不多,也就河道兩旁近水人家常常能領略到這彆具一格的風光。彼時,陸以恒尋了一個地方將車停好,一路扶著南舒到購票處,又頂著周圍一群人“怕不是拐賣婦女”的狐疑眼光,硬生生憑著自己冷冽不善的模樣沒讓人敢前來找茬。終於把一切都搞定,兩人這才上了船。夜色正濃,周遭沒有開燈,隻能憑借著水麵上浮動的燈影勉強看清楚小船內的一切。寂靜又無聲的夜裡,遊客也不敢大聲說話,船槳劃過水麵的聲音規律又格外的舒心。遠處的拱橋上,有人拎著五彩的紙糊燈籠路過,在一片墨色之中,搖晃成碎影。南舒醉得有些厲害了,上船之前陸以恒就看到她的眼圈都紅了,想必是酒精的緣故。他本想坐在她的旁邊方便照顧她,沒想到一個船能坐八個人,原本恰好夠四對情侶相靠著坐,可其中愣是有一對不按常理出牌,非要相對而坐,陸以恒沒有辦法,隻能悶著氣和南舒對著坐。周圍的情侶你儂我儂,濃情蜜意,笑得開心。可奈何現在他什麼身份也沒有,陸以恒隻能懶懶地靠在椅背上,看著對麵那個女孩興奮的樣子。是真醉了,所以一切防備都沒了。她好奇地張望著船外,看到一點兒燈光都會興奮地睜大了眼睛,等到回程的船路過時,也會探頭出去興致勃勃地聽著船夫唱著當地的民歌。“小心。”陸以恒俯身,一把拉住了南舒的手。她太高興了,激動得人直接向後仰去,頭發都墜到了窗外。南舒笑嘻嘻地看著河邊燈影的倒影,還在嘟囔:“你乾嗎拉我的手啊?”陸以恒無奈,用了點力把她拉回來,“危險。”“可是,外麵真的很好看啊……”她癟著嘴,有些委屈,淩亂的長發就這樣垂掛在她的臉側。陸以恒的眼神漸漸溫柔了下來,他用自己都難以置信的語氣,不知道多少次哄著她,“我拉著你,你的頭不要伸到窗戶外麵去,就這樣看好嗎?”南舒用力地點著頭,然後便聽話地隻是側過頭去看窗外的燈影。四十分鐘的遊船很快就結束了。人潮散去,槳聲漸遠,隻有情人間的甜言蜜語還在空氣裡纏綿著。陸以恒上了岸,又近乎半抱著把還不清醒的南舒抱了上來。可站穩了之後,南舒竟然沒有立馬鬆開摟住他腰的雙手。“南舒?”他遲疑了半刻,小心翼翼地問。“陸以恒。”她叫他的名字,輕柔的聲音卻把這三個字念出了讓陸以恒心潮蕩漾的錯覺。“……”“陸以恒。”沒有得到回應,南舒又叫他。“……”被叫到名字的男人隻覺得自己瘋魔了,竟然就想讓她一直把這三個字反反複複地念著,好像聽多少遍都不會膩。“陸以恒!”南舒終於急了,卻莫名地帶著嬌憨。陸以恒低下頭,看著女孩氣急敗壞的臉,“嗯?”南舒絲毫不畏懼地對上他的眼神,然後便在這寧靜的夜裡炸開了一片驚雷——“你,是不是喜歡我?”不容置疑的語氣讓陸以恒的心臟在瞬間停止了跳動。他幾乎都要以為南舒已經清醒了,可隨即他就看見那人酡紅的臉,和明亮的眸子。他忽然覺得,醉不醉,都不重要了。陸以恒不知南舒醉後究竟知不知天在水,可在這一刻,他確信,他的的確確在南舒的眼裡,看見了被滿船清夢壓住的星河輕輕搖晃,就這樣將時間變得雋永了起來。所以他回答:“是。”——第二天七點半,強大的生物鐘讓南舒準時從床上醒了過來。劇烈的頭疼提醒著她宿醉的慘烈後果,她苦笑著,心想果然不能太放心自己的酒量。她看著自己身上仍然穿得整整齊齊的昨天的那套衣服,腦海裡有半刻疑惑:昨晚,是怎麼回來的?她最後的記憶隻有在燒烤攤那兒,似乎是手機響了,自己讓陸以恒看短信。之後的就再沒了記憶,也就是俗稱的斷片了。所以大概是陸以恒看她喝醉了,就直接將她送了回來吧。沒再糾結,她迅速爬起了床,衝了個澡,直到一身清清爽爽,又化了個淡妝掩蓋掉自己宿醉的疲態,才準備出門去殯儀館。哪知道剛下樓,她就看到一輛熟悉的車停在單元門口不遠處。見她來了,那人按了一下喇叭示意。南舒走近了去,半是疑惑半是驚訝地問:“陸以恒?你怎麼在這?”“上車。”沒給她思考和拒絕的聲音,他又恢複了一貫的強硬做派,直接命令道。南舒就這樣稀裡糊塗地坐上了車。車廂裡煙味很重,煙灰缸裡還堆滿燒儘的煙頭。南舒心中有個猜測不能確定。她看著那人還沒換過的衣服,還有眼睛下麵濃鬱的青黑色,有些遲疑,“你在我家樓下等了一晚?”然而陸以恒並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他隻是轉過身去,把放在車後座的包子和蜂蜜柚子茶拿過來,遞給南舒。“給,怕你喝完酒後吃不了油腥味,特意買的素的,蜂蜜柚子茶是熱的,也能解膩,早上不要吃冰的,對胃不好。”全然忽視了南舒的提問,細細地囑咐著。南舒心裡不是滋味,“謝謝。”“應該的。”語氣還是淡淡的,聽不出什麼情緒。南舒卻一頭霧水:應該的,什麼應該的?車開出了小區,南舒才認出來這是去殯儀館而不是去市局的路——陸以恒這是送她去上班了?她悶悶地咬著包子,好一會兒,看著車流才讓自己冷靜下來。“陸以恒,”南舒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你這是什麼意思?”前方十字路口綠燈變紅燈,他緩緩踩下了刹車,又拉住了手刹,左手搭在方向盤上,慢條斯理地轉過頭來看著她。他輕笑著說:“還看不出來?”南舒愣了愣。“我在追你。”男人篤定的聲音在她的耳膜裡不斷放大。氣氛沉寂了半分鐘,南舒捏著手裡的包子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終於,綠燈了,陸以恒收回了他炙熱的眼神,又平視著前方的道路,沒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南舒才說:“我現在不想談戀愛。”“因為南夕?”他一針見血地問。南舒心裡有些不舒服,可她重複了一遍:“嗯,因為南夕。”……兩人就這樣一路無言,直到抵達了殯儀館。南舒原本以為照陸以恒的脾氣,他至少會發個火,或者是急不可耐地半途就趕她下車,可他什麼也沒做,隻是一路沉默著專心開車。“那,我先走了。”她嗓子有點啞,低著頭說。然而車門鎖上的聲音驟然響起——這已經是第二次,他強硬地把她關在車廂裡了。南舒有些驚訝地抬起頭來看著他。他淡漠而匪氣的眼神裡滿滿都是不容抗拒,“不準走。”“沒有說清楚之前,不準走。”南舒陡然提高了聲音,“什麼叫說清楚?”她不明白陸以恒的意思,分明自己已經拒絕了他,也坦誠了理由,為什麼他就這樣窮追不舍執著於他所理解的“講清楚”?也不知道為什麼,她霎時間就有些火大,語氣也不由地硬了起來。可陸以恒的情緒卻沒有半分浮動,“如果是因為南夕的話,那你大可不必這樣。”“為什麼不必要!南夕是因為我死的!”一提到這件事,南舒的情緒就止不住地激動了起來,“她是因為我死的,你明白嗎!是我欠了她的!我欠小夕的,我這一輩子都還不清!我又有什麼資格輕鬆自在地過完我這早就應該結束的一生?”陸以恒冷靜地反問:“真的嗎?”然而他的動作卻不像語氣那樣鎮定。他猛然傾身,第三次在沒有征得南舒同意的情況下,摟住了沒有察覺到自己已經滿臉是淚、情緒不穩的南舒。哭了一會,南舒才終於冷靜下來,也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現在是在誰的懷裡沒出息地哭了許久。南夕是她的命門,一談到就容易失控。她縮了縮鼻子,尷尬地用手推了推把她箍得緊緊的陸以恒。察覺到懷裡人抗拒的動作,陸以恒無言地將人放開。然後也不看她,隻是回過身去把自己這邊車窗打開一條縫隙,讓冷風吹進來,吹散快要讓二人蒸騰的炙熱曖昧的氣氛。“給支煙?”南舒的嗓子有點啞,帶點哭腔。陸以恒沒說話,沉默地遞了一支給她,然後自己也抽出一支來叼在嘴裡,再替她點上火,才給自己的煙點著了。一時之間,車廂裡煙霧繚繞。南舒的眼還是哭過後的紅腫,長發披在肩頭,而從側麵看去,她夾著煙的模樣性感得要命。“南夕……是汀市七·一六特大殺人案裡的最後一個受害者,你知道吧?”她頓了頓,露出一個嘲諷的笑,“畢竟你已經把我身家底細調查得清清楚楚了。”陸以恒聽出了她的不滿,皺眉,“但我更想從你口裡聽到這個意外。”“不是意外,”南舒說,煙兀自燒著,長長的煙灰堆積在香煙頂部,她也沒管,“凶手是衝著我來的。”五年前的那起案件裡,除了身亡的南夕外,還另有三個受害者,而無一例外,他們的身份都是汀市公安係統內部的警察,這是一起針對公安警察的惡性連環殺人案件。所以南舒才會說,凶手是衝著她去的,因為那時候的南夕還才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那個時候全城已經很緊張了,沒有任何一個人在知道你的身邊蹲守著一個隨時可能把你乾掉分屍的殺人魔還能無動於衷,儘管他們都是平民百姓,並不是凶手目標的警察。“那一天我還在汀市刑警隊實習,因為不清楚實習生會不會也是他的目標,我基本沒有外派任務,被劉隊勒令呆在警局裡處理一些文件。而正是因為不能外出,我也就不知道當天小夕她去參加了一個活動……”回憶至此,南舒的眼眶又逐漸紅了起來,煙灰撲簌掉在了地上,“她們大學的一個什麼反串化裝舞會,規定男生要變裝成女生,而女生則要扮成男生。小夕是買了一頂假發,為了方便,她在去之前就已經在家裡帶上了。”南舒死死咬著唇,逼迫自己不要掉下眼淚來。“可我那個時候是短發,我和小夕又是同胞姐妹,她戴上假發後,跟我的樣子幾乎分不出一二……“就在那天晚上,去的路上,她就沒了。”南舒苦笑著緊閉雙眼,深呼吸一口氣才把後麵的話說完,“她就這樣替我死了。明明該死的人,是我才對。”說到後麵,她又控製不住潮濕了眼眶。隻要提到南夕,她心中那塊傷口就似乎從來沒有痊愈過。日複一日,五年來,傷口潰爛得與日俱增。她心中始終有愧。如果那一天是她,如果那一天她多關心一下南夕,是不是結局就會改變?是不是她就不會在太平間裡看到連完整的身體都拚湊不起來的小夕?她是那樣地愛美啊!她喜歡穿裙子,喜歡穿高跟鞋,喜歡跟在她後麵輕輕柔柔地叫“姐姐”,也會在她出外勤受傷後心疼地一邊給她包紮一邊沉默著掉眼淚。她是她唯一的同胞妹妹,世上最後一個親人——南夕啊!南舒克製不住了,再度捂著臉輕聲哭泣著。陸以恒沒有阻止她的情緒崩潰,隻是放開了方向盤,身子轉了過來,正對著她。他伸手去抓住南舒捂著臉的手,輕輕地替她拭去眼淚。“記不記得尼采的一句話?”陸以恒忽然問。“……”早就料到她不會想起。陸以恒說:“與惡龍纏鬥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將回以凝視。“所以南舒,神尚且會墮落,何況是我們肉身凡胎?”陸以恒最後的話意味深長。因為他想起下午在安誠的辦公室,安誠鄭重其事地交待他:“南舒這個姑娘是個好苗子,但是我擔心她因為南夕的事走了歪路。”安誠沒有說出來的話陸以恒也明白了——他是在擔心南舒會憑借著汀市警隊的資源,找到了凶手之後,擅自行動,甚至有可能動用私刑。而緊盯著她的這個任務不可能交給任何一個和她深交的其他隊友,唯有他陸以恒,初來乍到,值得安誠信任。“而且南舒,如果是因為南夕的事,那我想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大你六歲,所以你在我麵前真的不用那麼有負擔,什麼愧疚也好,什麼負罪也好,我全部都不在乎。在我麵前,你隻要需要做你自己就好,做你想要成為的那個南舒,開朗、快樂,甚至霸道、蠻橫。而至於南夕的那些體貼懂事又或者溫婉動人,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不是一種或兩種性格標簽,我在乎的始終是這個標簽寫了誰的名字,我不需要一個用下半生來披著妹妹南夕的皮完成她心中救贖的南舒,我想要的始終就是那個真實的、讓我心動的南舒而已。“你想要替南夕報仇?那可以,我發誓我會跟你一起抓到殺害南夕的凶手,這不僅僅是為了你,還是我身為一個警察的職責。“所以南舒,你不要用‘南夕’這個名字來拒絕我。”這和安誠的囑托無關,更多的是陸以恒的心裡話,是真心誠意地想要擁有那個真實的南舒,而不是背負了血海深仇活成南夕的她。陸以恒的話讓南舒陷入了心思全部被看破的震驚之中。多久了?有多久了?她不做“南舒”有多久了?她自己都快記不清了。她放棄了刑警的工作,放棄了自己的一身高傲,甚至連真實的自己都忘了,她就在日複一日的入殮師工作裡,不斷地填補著遺憾,不斷地給死去的人維持最好的尊嚴,給他們宛如新生一般的遺容,就像是為了補償那一年,她沒辦法給一個破碎的南夕完整而體麵的遺體一樣。她曾想過,就這樣一輩子吧,贖罪一輩子,活成南夕的模樣,忘了自己是那個早應該去死的南舒,以南夕的樣子就這樣替她過完餘生。愛情也好,親情也罷,這些她這個戴罪之人都不配擁有。可就在這時,卻有一個人出現,告訴她:你成為你自己就好。她何德何能?她何德何能!“對了,你昨天喝醉了後問我,我的名字有什麼寓意,你還記得嗎?”陸以恒的手輕攬著她的脖子,忽然轉移話題。“……?”南舒睜開已經哭紅的雙眼,有些迷茫地看著她。“現在可以說了,”他笑笑,“當年我爸追我媽,也費了老大的勁,因此他想告訴我:‘追老婆要持之以恒’。”他停頓了片刻,不容拒絕道:“所以南舒,我沒可能放棄。”(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