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舒姐,為什麼你和陸隊會直接判斷是李樹啊?”李樹的心理素質差,陸以恒甚至都沒出馬,隻是田原上前厲聲問了幾句,他的心理防線就全線轟然倒塌,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可到了審訊結束,案子蓋棺定論了,田原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南舒他們就直接鎖定了李樹。南舒微微一笑,“很簡單。如果是你目睹了案發現場,要你來描述屍體的話,你會怎麼說?”田原:“呃……我看見一個女人躺在地上,胸口有很多血?”因為的確,胸口心臟上那個傷口湧出來的鮮血實在太多,讓人不得不注意到這一點,甚至說,這就是屍體主觀上給人的第一印象。“但李樹在第一次筆錄裡怎麼說的?”田原恍然大悟。李樹說的是:她躺在地上,渾身傷口,滿身是血!他注意到的是“渾身”!天色那麼暗的情況下,他的注意力不在格外明顯的心口致命傷,反而在屍體上其餘那些比起心口傷而言沒那麼猙獰的傷!這是一個凶手才有的觀察角度。唯有凶手,才會刻意關注到自己留下的“作品”啊。“還有,是誰能夠這麼近距離地了解到一個人的性格,又是誰能夠巧妙地嫁禍到自己同事的頭上?”這都是章波親近的同事才能辦到的事,而這其中李樹的行為最為怪異。看到田原幾經轉變的神情,南舒知道他已經懂了。“不過,為什麼第二起案子裡,李樹就沒參加了?難道是章波發現了嗎?”“不是,”張啟庭走過來,這一起複雜的案中案的資料他已經整理好了,此刻做成了案卷的形式交給田原,讓其去歸檔,“因為他慫。”田原愣住了,說:“慫?”“對,就是他慫。第一次案發被警察找上門的時候,他已經嚇得半死了。哪有精力在當天晚上還繼續去追查章波的行蹤,他是心理變態,可也沒到章波那種變態的程度。充其量算個有點兒智商還能想到嫁禍的小嘍囉罷了。而且章波之所以沒處理陳又夏的包、鞋,一是因為來不及,二可能更是因為比起林琳來說,陳又夏的屍體對於他來說更加‘完美’,所以他沒能舍得吧。”張啟庭意味深長。南舒給他豎起了一個大拇指,表示讚同。一個變態,在看到自己的第一個案子被人“玷汙”後自然惱羞成怒了,想要證明自己,所以一時沒能割舍掉自己“成功實施了完美犯罪”的戰利品——也就是刑警們追查的證據,也是情理之中的。“你回家嗎?已經連續在警局呆了好幾天了,趕緊回家洗洗休息吧。”跟菜鳥解釋完了,張啟庭兀自看向南舒,眉間有被隱藏得很好的擔憂神色,“不然我送你回去?”南舒看著自己認識多年的老友,還是擺了擺手。南舒:“不用了,你才該抓緊時間回宿舍休息才對,你們可比我辛苦。”張啟庭默了幾秒,“嗯”了一聲,結束了對話——像過去幾年一樣,不動聲色地藏起自己的關心。而此時此刻,站在角落趁著休息時間悶一口煙的陸以恒,絲毫不覺得自己聽牆角的行為不道德。他看著轉角處影子交疊在一起的兩人,手上似乎還殘留著女人腰間的溫熱感,不爽頓時泛上了他的心頭:嗬,送她回家?就你這小子也跟我學?不用了?回答得真讓人爽。他比較辛苦?那老子這幾天辛辛苦苦,累死累活地加班算什麼?終於結案,了卻心頭一樁大事的陸警官,在此時又莫名地、吃了槍藥一般地在心裡暗暗吐槽。——之後兩天,南舒沒有再去汀市刑警隊。一來是自己的身份尷尬,實在不好再去打擾他們,二來,不知道為何,她總是對那個新來的副隊長陸以恒有點怵。明明才認識不到兩天,可他的態度卻已經熟稔到好像兩人已經舊相識了很多年。這樣自然而然的熟絡,彆說是南舒自己了,就連隊上的張啟庭也敏感地察覺到不對勁了。這實在是太讓人感覺到困擾了。為了省事,南舒索性不再去關注那邊的事。可人不在隊裡,通風報信的人卻少不了。比如紀塵,每天穿著汗透了的製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宿舍的時候,總忍不住打個電話跟南舒抱怨。當然這幾天集中吐槽的對象就是這位新領導了。“那個陸隊啊,之前覺得他脾氣好臭,性格又差,還愛裝逼,當時可不喜歡他了……但南舒姐!這幾天我們不是陸陸續續也接了些小案子麼?然後劉隊就說讓他跟我們一起合作破案,你知道我們去找他的時候,他看到案子後說了什麼麼?”南舒正在做飯,手機開著免提,手下“叮叮叮”切菜的聲音清脆悅耳。自打五年前,她就開始學習做飯,到現在,手藝嫻熟了不少。以前她不知道,原來做飯是一件這麼複雜的事。那時,她總被人照顧著而不自知,等到她明白過來的時候,卻為時已晚了。她笑問:“他說什麼了?”想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好話。紀塵氣鼓鼓地,聲音大了起來,“他翻了幾下案卷資料,然後斜了我一眼,說,‘就這種案子也配我來破?’你說氣不氣人!”南舒很配合地“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的確是陸以恒的作風和性格。“不過啊,雖然陸隊嘴上那麼說,還是配合我們調查了。他就看了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就讓我們啟程去抓人了!最後還真被他抓到了真凶,你說神不神!”紀塵感歎了一句。然而南舒的關注點卻不在這裡,她敏銳地察覺到紀塵稱謂的變化。不知不覺中,紀塵對陸以恒的態度已經改變。南舒莞爾,“怎麼?這麼快就叫人家陸隊了?就這麼兩三天,就被他吸粉了,變得很崇拜他了?”紀塵被南舒突如其來的調侃弄得有些臉熱,手機都嚇得拿不穩了,她尖叫一聲,“南舒姐!你說什麼呢!”“跟你開個玩笑。”南舒的笑聲清潤動聽,見自己偶爾玩心大發時的調侃成功,她的心情也不禁輕快了起來。電話那頭傳來“哢嚓哢嚓”清脆的聲音,好像是紀塵一邊吃著水果一邊在跟她打電話,“南舒姐,我聽劉隊說,你是不是要回我們警隊啊?”一句話,被女孩問得小心翼翼地,生怕觸到她的逆鱗。南舒聞言,手上動作一頓,叮叮咚咚悅耳的切菜聲也停了,但很快聲音又響了起來,是她繼續沒所謂地切著菜。“再說吧。”她含糊地應付著紀塵。——這頭,陸以恒已經三天沒再見到南舒了。而這三天裡,他的心就好像千百隻蟲子在撓,這種對一個女人,不,或許說是對一個人的好奇感,他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了。這些年因為工作的原因,形形色色的人見得多了,陸以恒心裡多少已經有了一個底。誰表麵清廉正直,誰又私下奢靡,誰金玉在外,誰又敗絮其中,他陸以恒一雙眼看得清清楚楚、透透徹徹。可南舒不一樣。自打那一個早晨看見這個女人,陸以恒就知道,她是不同尋常的。她看上去笑得溫柔又嫻靜,體貼地照顧到了在場每一個人的情緒和狀況,甚至連他這個不受歡迎的“空降兵”也得到了她一分關懷。往昔的領導關照她,同事喜歡她,就連那群不服輸又難搞的小屁孩菜鳥們也佩服她得不得了。可出於一個警察敏銳的第六感,陸以恒明白,這不是真正的南舒。謎一樣的職業和過往,戴得完好無損的精致麵具隱藏著她真實的自我。這樣一個處處讓他存著好奇的女人,他不可能不關注到。於是陸以恒懷揣著好奇,一點一點地接近,抽絲剝繭,妄圖從這一團迷霧裡,把萬千關於這個女人真實一麵的碎片逐個拚湊起來。他想了解她,想走近她,甚至還有那麼一絲想看到旁人看不到的她。桌上的手機微微震動了起來。是自己拜托朋友傳來他想要的資料,末了,朋友還嬉皮笑臉地附上一句點評,“阿恒,這妞夠狠,你有興趣?”顯然是看完了這份資料之後作出的評價。陸以恒沒理狐朋狗友的戲謔,乾脆沒回他,而是徑直打開了他發來的那份PDF。標題寫著:汀市南舒檔案。這是他委托還在省城江市的朋友,從係統內部調查出來的資料。江市是省城,資源人脈廣,得到的東西也會更加詳儘,那些被費儘心思掩蓋的東西,在這個龐大的係統裡,幾乎是無處遁形。然而當文檔加載出第一頁的時候,陸以恒就愣住了。有意思。他漆黑的眼眸裡閃著光。檔案的右上角是南舒的證件照,或許是還在警校時候的照片。她一頭齊耳的短發,巴掌大的鵝蛋臉並沒有化妝,不長的劉海下是南舒凜冽而又狠厲的眼神,殺氣十足。完全就是警校那些女優等生的模樣,中性又有力,如果說還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南舒比她們的五官要更為精致一點。這是樸素平凡的打扮下也掩蓋不住的天生的資本。他隨手點起一根煙,就著嫋嫋煙霧,慢慢地一目十行地掃著眼下這份詳實的報告。江南古鎮尋鎮人,父母早亡,還有一個……妹妹?陸以恒一怔,看到家庭關係那一欄妹妹後緊跟著的名字:南夕。南舒還有一個雙胞胎妹妹,南夕?可是為什麼現在南舒的生活裡好像從來沒有過一個妹妹?很快,陸以恒就明白了緣由——因為,南夕死了。他眯著眼,看這份檔案裡寥寥數句跟南夕有關的資料,隻知道她死於五年前汀市七·一六特大連環殺人案中。檔案裡還提到,南夕並沒有留下全屍。饒是見過無數大風大浪,看到這一句時,陸以恒還是怔忡了片刻。沒有全屍……那就證明屍體是被凶手肢解了。之後的資料便和南夕再沒了關聯,隻是提到五年前南夕離世後,南舒便離開了汀市刑警隊,放棄了實習轉正的機會,然後又重新考到了中國中部某所大學學習遺體美容,兩年後回到汀市成為了一名入殮師。之後零零碎碎的東西便是她這幾年生活的日常,比如接手過什麼屍、體什麼案件一些細碎的點,陸以恒隨手劃了幾下,沒了興致再看。煙還在燒著,一室黑暗裡,猩紅的火光和手機屏幕的光幾乎是這拉起了隔光窗簾後整個辦公室裡唯有的光亮。陸以恒的側臉忽明忽暗。他想了很久,終於還是撥了一個電話回去。“喂?亮子,”陸以恒叫他名字,許是聽到了老友的調侃,他輕嗬了一聲,語氣裡是無儘的輕佻,“再亂說等我回來封上你的嘴!再幫我查一個人。嗯……對,就是她,南夕,是的。”一通電話迅速地交待完之後,他靠進皮質辦公椅裡,半躺著沉思。不消片刻,亮子的反饋就來了。想必是看了南舒的檔案後,亮子自己也對南夕感了興趣,老早就調取了信息自己在看。陸以恒打開資料,卻驀地笑了出來。首頁照片上的南夕,披著如藻般的長發,穿著白底藍花的素色旗袍,一雙鳳眼勾勒得極雅,唇上淡淡的絳紅色也看得人心潮澎湃。若是這首頁沒有明晃晃的南夕兩個大字,他都要以為這是南舒的資料了。畢竟資料裡的南夕,和現在的南舒,長相穿著打扮,幾乎可以說是分毫不差。嗬……南舒和南夕……雙胞胎姐妹……有意思。沒再猶豫,陸以恒抓起桌上的車鑰匙,站起來便要走。可就在那一瞬,他忽然想起來自己為什麼初見時會覺得南舒眼熟了,因為他在這之前就見過南舒。那還是在四年前,南舒的家鄉,尋鎮。在大案過後,陸以恒休了個長假,跑到了江南水鄉尋鎮去偷得浮生半日閒。水鄉的一切都是婉約動人的,吳儂軟語,烏篷船漿,還有悠悠蕩蕩在水麵上的水鄉美人。他是在一艘擺渡船上看到的南舒,那時她的頭發還沒有現在這麼長,烏黑秀麗的頭發剛剛好垂到肩膀的位置而已。她沒有化妝,但小臉蒼白著。緩慢前進著的擺渡船上沒了位置,他和她都站著,身子隨著晃蕩的水麵擺動著。而南舒就那樣靜靜地垂著頭站著,手裡捧著一束剛盛放的雛菊,神色淒淒,極其合身的旗袍下是她起伏著的玲瓏有致的身段。就是那樣一麵之緣,驚鴻一瞥,讓向來都對女人沒甚興趣的陸以恒對她有了印象。隻是那時,終究隻是擦身的路人罷了。而那時的南舒,應該是去祭拜妹妹南夕的吧。現在四年後,他們相聚在離尋鎮幾百公裡外的汀市。南舒對他沒了印象,他卻在這個下午,驟然想起了兩人之間的那些因緣際會。原來緣分,真的可期。他眸色深深,篤定了接下來要去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