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臨近晚上七點了,警局加班是常態,到了這個時間段仍然燈火通明也是常態,然而隻有這間會議室是不一樣的。房間的燈是關著的,仿佛自散會大家離開後這裡就已經沒有了人,然而黑暗中隱約的一點猩紅煙星卻暗示著這裡仍有人——靠在椅背上,蹺著二郎腿,正抽著煙。紀塵的腳步頓了下來,身子偏向會議室裡探了探。隊裡沒有人習慣不開燈坐著的,如果有,那也可能隻是有人借這個地方補個覺,也不會坐在黑暗中抽煙。那這樣一推理,隻有可能是最近才來到隊上的那位,還沒被安排辦公室的那位——陸以恒。南舒是在看陸以恒。不知道為何,紀塵心頭突然湧上這樣一個她自己都覺得訝異的想法,而且南舒看得很認真。身邊驟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很好奇?”紀塵一僵,連帶著站在一邊的田原也緊張了起來。南舒卻笑了,“是有一點,對厲害的人總是忍不住想要更了解一點。”“他是挺值得人好奇的,”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張啟庭雙手環抱,靠著牆,用食指和中指夾著水性筆,飛速地旋轉著,兀自說,“十七歲念警校,二十一歲出國進修,二十三歲進警隊。“年年警校優秀學生,年年江市優秀人民警察,記三等功一次,警隊裡的香餑餑,罪犯裡的眼中釘,而且他利用犯罪心理的知識對罪犯進行側寫的功夫可是江市鼎鼎有名的存在……簡直是警察隊伍裡的神一般的存在。“在其就任期間,曾攻破數個江市巨大疑難案件,一度讓江市警隊的破案率在全國各市的排行榜上一騎絕塵,更被媒體稱為‘江市的破案之神’,但是據說專業水平和偵查能力高超的陸警察在係統內部並不受歡迎,這或許是因為他那桀驁不馴又孤傲的性格使然,”張啟庭數著坐在會議室裡那位人士的榮譽,“然後他就莫名其妙地,跌到汀市來了。”田原遲疑,“跌?”張啟庭“嗯”了一聲,“雖然明麵上是說他調任來汀市學經驗,可比起江市來說,汀市哪裡是一個學習的地方?坊間傳聞,他是犯了事,被罰來這兒反省悔過的。”如果說今天一整天大家對陸以恒的態度先是不屑和鄙薄,那麼在他發言之後便變成了隱約有些不願承認的佩服。可現在,在素來嚴肅的張啟庭口中的這個陸以恒,才是真真實實地讓田原和紀塵覺得有些撓心撓肺地好奇。沒有什麼比“壞”警察更加吸引人的存在了。尤其是陸以恒這樣的,又優秀,長相又有些出色的警察。趁著張啟庭淡淡地和眾人講述著陸以恒的生平時,紀塵迅速地在手機上查了查,“哇,百度上還有他的資料!”她把手機舉起來。手機上正是一張照片。這張圖片顯然是從哪篇報道上扒下來的新聞照,像素很高,就連男人眼下的烏青都一清二楚。他穿著警服,妥帖而整齊——但這或許是他全身上下氣質最為正經的一部分了。因為就算他穿著製服,也掩蓋不住他渾身上下那股不羈的氣息,哪怕很有可能這是他正在接受采訪時的照片。兩個警隊新人討論得熱火朝天。“嗬。”一聲出乎意料的冷笑聲突然冷冷地冒出來。正在討論的兩人和在一旁靜默不說話的張啟庭,不由自主地被這種冷淡的語氣逼得驟然停住了。三人看向聲音的源頭。南舒的臉色很淡,唇角隱約看得出來嘲意,語氣前所未有的不屑,沒有一絲一毫她平日裡溫順的樣子,“這個世界上之所以有神,不過是因為普通人把出色一點的凡人捧成了神。是人成就了神,而不是神成就了人。所以這就是為什麼站得越高,從神壇上跌落的時候才會摔得越疼的緣故。因為捧你的人,也可以是想要讓你墮落的人。”一番話,意外地讓三人把話全部都吞了回去。一時之間,空氣竟然寧靜得可怕。打火機摁動的聲響卻忽然在走廊極近的地方響起。正在說話的四人均是一愣,然後齊刷刷地扭頭朝聲源處看去。隻看見,剛才他們話題的中心人物正站在會議室的門口幽幽燃起了一根煙,滿不在乎地插著兜,神色裡半分都看不出剛才被討論的人是他的樣子。經過了一天的奔波和高強度的工作,陸以恒的胡茬似乎又長了一些,青色的胡茬讓他看起來疲態十足。張啟庭第一次由衷地感覺到尷尬。剛才他們好像,一不小心,就背著人說了人閒話,而且還就那麼恰巧地被他們議論的對象聽了去。雖然也不知道他究竟聽了多少。然而陸以恒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一句話都沒說。他夾著煙,無視站在會議室門口的三人,就往走廊另一頭劉潛的辦公室走去。“怎麼辦?他好像聽到了,不會是要去跟隊長告狀吧?”田原有些著急,無聲地用唇語問紀塵。紀塵也很是不知所措,茫然地搖搖頭,哽了半天,還是一言未發。“不會的,他不會說的,”像是知道兩人的小心思,南舒突然說,“陸以恒不是那種人。”“哪種人?”兩人還想再追問一句,不料南舒收斂了一貫溫和的表情,再不說話了。而已經走到了走廊儘頭的陸以恒,意識卻逐漸開始放空起來。當燈光打到他剛在陰影裡的半邊臉上時,他平日裡眼底淡淡的漠然,變作了不加掩飾的嘲諷,甚至連嘴角都輕輕地勾起了。不要把人捧成神?他回想起剛才站在會議室門口,卸下平日裡溫和偽裝的女人,雙手環肩,一臉冷漠地說出這句話來。那時他正站在房間內靠近門口的黑暗裡,南舒清脆舒緩的聲音恰好出現,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他的耳膜上。陸以恒把她那段頗有鄙薄意味的話聽了個完整。可他半點兒也沒感覺到有被侮辱的不堪或者是憤怒。因為南舒的那句話,原本就是對的。而關於這個事實,他是再清楚不過了。你我皆是凡人,沒有什麼區彆。被捧成神的,隻會跌入比凡人還不如的塵埃裡。“咚咚。”陸以恒用指節微微叩響了劉潛辦公室的門。“小陸?”見到他的到來,劉潛也很是意外。他原以為陸以恒是一個冷傲到不屑於和汀市任何同行打交道的人,此時此刻他的來訪的的確確是在自己的意料之外。“有什麼事麼?”“的確是有,”陸以恒沉默了一會,“是關於一個人的。”劉潛頓時了然於胸:“南舒?”陸以恒沒說話,劉潛知道自己一定是猜對了。就憑陸以恒今天在會議上的那個舉措,他不可能不對南舒有了防備之心。“唉,南舒是個好孩子,以前也是一個很好的警察苗子。小陸,不瞞你說,要不是因為她的性彆的原因,當初我是想把她當成接班人來培養的。隻是後來出了點事,她放棄了這一行,我也能理解。現在正好隊裡也缺人手,我就跟南舒提了那麼一嘴,讓她重新回來上班,今天參加會議也是我特批的。。”劉潛以為陸以恒是要追究今天南舒參加會議的事,刻意解釋了一大通。然而沉默地聽他說完的陸以恒卻隻微微搖了搖頭,“我想問的不是這個。”“怎麼?”劉潛明顯一怔。“我是想問,她離開警察崗位後,現在是什麼職業?”劉潛萬萬沒想到陸以恒竟然是對南舒本人感了興趣,他打趣道:“小陸你該不會是看上我們隊南舒了吧?”潛意識裡,劉潛還像護犢子一樣將南舒算作自家人。然而他戲謔的話語卻沒有得到陸以恒的回應。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尷尬。沉默的氣氛在兩人間發酵了一會兒,劉潛忽然說:“南舒現在在殯儀館。”“殯儀館?”陸以恒皺著眉。“對,她現在的職業是入殮師。”入殮師。陸以恒的神情有片刻怔忪。是了,這樣就能解釋為什麼她手上既有不能完全洗乾淨的油彩,又有輕微的福爾馬林的味道。因為南舒原本就是給死人整理儀容的化妝師。——自打昨天早上在郊區發現屍體以來,不知不覺中,一來二去已經在警局足足耽擱了兩個白天。跟劉潛打過招呼後,南舒也準備自行打車回家,哪知道就像昨晚的劇情重演一樣,她在警局門口又被同一個人給攔了下來。陸以恒斜靠著車門,饒是體型巨大的越野車,他那樣一靠上去也絲毫不覺得違和。應該是剛在宿舍洗過澡的緣故,他頭發上的水還沒乾透,這兩日裡的硬朗形象軟了半分,夜色裡竟然多了一絲柔軟。他雙手插兜,眉毛上挑,語氣頗有調戲良家婦女的意味,“我送你?”南舒看了看大院外的車水馬龍,一瞬間腦海裡回想起了這兩日兩人意外的“糾葛”,她警惕地搖了搖頭,“謝謝,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男人的低笑聲在風裡蕩漾著,要命地性感。陸以恒生平第一次被女人這麼乾脆地拒絕。他自以為自己的臉和身材,是他在情場上無往不勝的法寶,而過往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可他沒想到,空窗了好幾年後,他第一次在短短兩天裡就對一個人產生了這麼大興趣後,竟然被人家以防賊的心態給拒絕了。眼前的人跟他一樣,也快要四十八個小時沒睡了,比起剛洗了一個澡,神清氣爽的他,南舒臉上的倦色是收都收不住。可就在這種情況下,她還要強撐著自己回家?電光火石間,陸以恒福至心靈,“那我換個說法,”他站直了身體,沒之前那樣懶散,“跟我去案發現場看看——你總不想要這個案子就這樣結束吧?”他在暗示南舒,章波最後的話。——南舒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上了陸以恒這條賊船,不,這輛賊車。或許實在是因為她對這個案子不甘心。明明疑竇重重,卻始終無法撥雲見霧。比起省城江城來說,汀市算是個小地方了。晚上的郊區更是人煙罕至,除了一眼望不到邊緣的荒草地,便是稀稀拉拉的路燈,在道路的兩側零零散散地亮著。周圍靜得可怕,陸以恒也沒有開音樂的習慣,南舒就這樣開著點小窗,逃避著車內的尷尬,漫無目的地掃視著窗外。不知為何,今天陸以恒的車速出乎意料地慢,大片的荒草掠過視線,單調又無聊。終於,好不容易捱過了在車上的時光。到達目的地時,南舒終於鬆了一口氣。第一個案發現場,大片荒草蔓延。野外的警戒線已經被撤除,若不是因為出於刑警良好的記憶力和直覺,普通人經過一定分辨不出這裡曾經陳屍。黑暗裡,涼意襲來。兩人下了車,站在水泥路上朝著草地深處看去。濕潤的泥土使行走的危險性異常高,南舒不由得皺了皺眉。這對穿著高跟鞋的她來說實在是一個很大的挑戰,更何況整整兩天她都穿著這雙鞋奔波,來不及歇息,雙腳早已經麻到沒了知覺。站在一旁的陸以恒淡淡瞟她,聲音含糊著從他的喉嚨裡冒出來,“進去看看?”說完他便遞出一隻手來,指節分明。南舒有些錯愕,“什麼?”陸以恒再向她靠近了些,手離她更近了,他睨了一眼南舒的腳,說:“你穿高跟鞋不好走路,牽著。”語氣是那樣熟稔,單純得像是初中生借了一塊橡皮擦出去一樣簡單自然。南舒大腦宕機了兩秒,不知不覺伸出了手,“哦。”手接觸到那人寬厚溫暖又乾燥的手掌時,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了過來——似乎,他們兩個的關係有些超越了剛認識兩天的普通人了。她悄悄去看那人的側臉,下頷線條完美得不可思議。南舒就這樣沉默地被陸以恒牽著手一路往深處走去。郊區的涼風呼呼地刮著,瘋長的荒草被風吹得刮在她裸露在外的小腿上,瘙癢又難受。也不知怎麼的,腳下踩的這一片軟泥,分明是不會被高跟鞋踩出鏗鏘有力的聲音的,可她分明聽到一聲又一聲清脆的“咚咚”聲。“傍晚的時候……”終於沒忍住,南舒開口想解釋一下在會議室門口發生的事。雖然她心裡明白,自己當時說話的意思並不是針對陸以恒,但說不定聽者有心了。“我沒放在心上,”陸以恒突然停住,轉過頭來看著她,“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不成神,便不會有墮落的神。南舒看得比幾年前的他通透。“嗯。”這回語塞的還是南舒。終於抵達了案發現場的荒地中央。現場的偵查結束後,這幾天這兒被警察們用警戒線圍了起來,並沒有人進來過,隻留下空地上被白色石灰粉勾勒出來的人身輪廓。這副場景,讓兩人前幾分鐘剛蕩漾起的旖旎心情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夜色溫柔,兩人不約而同地噤了聲。南舒垂著頭,眼神凝聚在石灰粉上,“這兩天,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沒等陸以恒回答,南舒突然抬頭,將碎發撩至耳後,莞爾道:“我相信你一定也有同樣的感覺,因為我們的想法是一樣的。”她用的是語氣肯定的陳述句,甚至話語裡還將兩人歸為了“我們”的陣營。這話說得陸以恒兩日以來麵對這個案子的煩悶和狂躁感,忽然就一掃而空了。陸以恒直接將她心裡的想法說了出來,“章波肯定是凶手,但犯罪畫像有矛盾。”有矛盾你還笑得這麼得意?南舒看著男人幾乎是一瞬間柔下來的表情和揚起來的嘴角納悶。沒得到想要的回應,陸以恒又不知不覺傲嬌了起來,冷言冷語道:“彆空想,再把案情回顧一遍。”她一怔,撇頭看著站在一旁的人,隻見他已經戴上了辦案專用的一次性橡膠手套,朝她伸出了手來。南舒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沒扭捏,乾脆地握住了他,順勢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