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在宮中一住便是半個月。她的屁股倒是好得挺快,才十日便可以下床走動了,可臉上傷疤卻好得極慢,十多日過去,才慢慢結痂。在宮裡養傷的日子絕不會有趣。她聽說了,玉真夜闖皇宮,頭磕爛了才教明妃的宮人怕了,放她進華儀宮請出來陛下。可玉真也因此被禁了足,故玉真是絕無可能來陪伴她的。褚楨怕南山在宮中太過無聊,想教季喜來陪她,可她怕季喜見到自己的傷,要發脾氣,更怕季喜動了胎氣,也不要她進宮來。能來陪她的,也就隻有頌優了。當日南山是聽客,頌優是伶人,今日一個是皇帝的臣子,一個是皇帝的妃嬪。加之褚楨送給頌優的一枝蓮花,南山總覺得與她之間多了些隔閡與生分。同頌優在一起的時候,沒有那時的自在了,崔勱來時,反而教她輕鬆些。崔勱不常來,被褚楨撞見過一次後,更是再也沒有來過。南山希望他來,她想知道褚熠在獄中如何,也想知道羅在是否有了音訊。果如褚熠自己所料的那般,陷害他的人做得乾淨利落,褚楨命大理寺同刑部徹查了十多日,也沒查出個什麼所以然來。地還是褚熠買的,還是他不肯贖賣給官府的。那個自稱是為褚熠守地的人,一口咬定是齊王指示他打死的人,什麼刑都熬過來了,依舊鐵口不改。薛勉太狠,也極度聰明,可南山以為,雁過留痕,假的事情定然會有破綻。此事最大的破綻,便是巡撫司忘了去齊王案裡分一杯羹,褚楨也似乎忘了這查案的一把好手。南山苦於身上的傷,幾乎是被褚楨禁足在宮裡,她無法去查個水落石出,隻能眼睜睜看著假的變成真的,褚熠被定成了罪人。褚楨抵住了所有壓力,既沒有鬆口要如何處置褚熠,也沒有絲毫放棄新政的意思。越是如此,南山越是不安。薛勉既然已做到這個份上,自然不會善罷甘休,他一定在籌謀著更毒辣的招數,要將褚熠置於死地。可現下,最倚老賣老的是丞相王澹和中書令蔡庸。兩個素來不和的老家夥一朝利益相同,心照不宣地一唱一和,以新政太過激進為由,要褚楨下令撤銷新政,更是搬出齊王的例子教訓皇帝陛下。褚楨待在洗風閣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多半都是在躲避此二人的糾纏。這日也是相同的,剛到了下早朝的時間,褚楨便來了。南山一看他一線眼睛低垂,便知道他心情不好,立即把摸著血痂的手藏到了身後。“朕看見了。”他抬起眼睛,一身明黃龍袍逆著光,嵌著淡然的微茫金光。南山盤腿坐在床上,小臉側朝一邊,她一手杵著下巴,藏著身後的手伸出,攤開手心抬在褚楨麵前。這是褚楨同她定的規矩,摸一下臉上的傷,就要受三下戒尺。褚楨提著戒尺走過來,在她手心輕輕地點了三下:“好了,下次再摸,朕真的打你了。”他每次都如此說,可每次都還是輕輕地點三下。他放下戒尺,拿起藥桌上的匕首,又到了上藥的時候了。南山側過頭,眼睛盯著地下,不想去看他傷痕累累的手臂。臉上忽然暖暖的舒適,腥甜的氣息在她鼻尖彌漫。褚楨剛剛為她上完藥,向來從容的徐公公忽然慌慌張張地走進來,一進門便是抬手給自己一個響亮的巴掌,“陛下,老奴無能呀!這兩位大人攔也攔不住,眼下就要到洗風閣了。”南山感到褚楨咽下了一口惡氣,他的胸膛微微鼓起,袖裡的拳捏緊了。徐公公話音剛落,王澹與蔡庸便來了,這兩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進屋子便互相搭台,你一言我一語,非要褚楨在處置齊王和廢止新政中二挑一。他們一口一個天下蒼生,一口一個國家興亡,好似有多麼悲天憫人一般。褚楨大聲喝止,兩人卻更加變本加厲,搬出先皇是如何的虛心納諫來做榜樣,他們是在先皇臉上也噴過唾沫星子的人,哪裡又會把褚楨放在眼裡。皇帝陛下受製於明君的風度所礙,自然不能拿他們怎麼樣,隻能任額頭上青筋跳著,咬牙聽他們苦口婆心的憶苦思甜。南山才知道褚楨這個新皇帝當得有多辛苦,被區區兩個大臣便掣肘至此。褚楨要聲名,可南山則不然,在她南大俠麵前欺負陛下?不行!她一拳砸在玉虎枕頭上,一聲霹靂怒吼:“放肆!你們兩個老東西,不把陛下放在眼裡了嗎!”“你!把你的臟手從陛下鼻子麵前拿開!”南山氣得聲音都不平了,她眯起眼睛,閃著凶狠的光威脅道:“陛下寬容,就是你們追到宮中的道理嗎?滾出去!”蔡庸一下沒有了聲氣,王澹卻絲毫不怕。南山打過他的侄子李涯,本就是和他有仇的,他銅眼睜圓,怒須顫抖:“老夫侍奉二朝,還要你一個小小巡撫司教頭來教我?”“滾出去。”褚楨平靜的一句,教屋子裡安靜下來,他聲音裡沒有怒氣,可卻冷靜得教人心生恐懼。連南山也不敢說話了,王澹同蔡庸訕訕離去。兩個人剛走,南山就見褚楨嘴唇抿著笑意,他忍不住開懷地笑起來,怒氣如山霧消散,隻剩明媚光線斜在林間。“陛下還有心情笑呢?”南山還在氣頭上,力道頗足地“哼”了一聲。“還會為朕出頭了。”他走過來,側身坐在床榻上,依舊止不住笑。“都是陛下太給他們臉麵了!教他們忘了什麼是君,什麼是臣。”她看著褚楨的眼,那眼黑如曜石,簡潔的單眼皮,兩道同樣線條明快的臥蠶,一絲累贅也沒有。他一笑,有些黯然:“朝中的許多事情,你不明白。”“可你要相信,這天下遲早儘在朕的掌控中。”他垂下眼看著她,忽然目光凜然,堅硬如鋼,“朕不僅要發還土令,朕還要打破井田,鼓勵流民墾荒。朕要改革徭役,減輕賦稅,撤銷坊市,鼓勵工商,還要開海遠交,征服蠻夷,廣庇邦國,教我大魏國威立於宇宙。”他眼睛亮如太陽般,他要改天換地,造出一個大國盛世。他眼微闔,眉梢淩厲揚起,“男兒生於世間,當立不世功業。”這何止是不世功業,這是千古一帝才能企及的高度。他那份決絕,令南山毫不懷疑他是否能做到,可這千古一帝的道路又會有多少荊棘與暗潮。一個還地令,已經教他碰得頭破血流了,南山心疼他,心疼他一雙肩要擔起這世間最重的責任。“臣相信陛下。”她低聲道,而後綻開一個明豔笑容。他忽然目光一閃,彆過頭掩住眼中忽然的軟弱,他仿佛是在喃喃自語:“朕不是癡心妄想。”兩個難纏的老家夥碰了一鼻子灰後,褚楨得了一時的安寧,便回承乾殿批閱那堆積成山的奏折去了。南山坐在洗風閣的院子裡,盯著自己的手心發呆。這道院子如正如名字一般,正處在風口上,一日十二個時辰,大風小風不斷。眼下快到八月了,風裡已透著絲絲的涼,偶爾也有先衰的半黃葉子被風掃落。她一身昏黃衣服,被風吹透,抹額係於腦後的細細絛帶隨風向前,如迢迢遠山般起伏。南山聽見有腳步聲,腳步極輕,可力量雄渾。她頭也不抬,“出什麼事了麼,崔大人?”“羅在回來了。”他停下步子,站在她麵前。南山刹那間抬起頭,她從椅子上彈起來,壓在心頭多日的事情總算有了個答案。她喜上眉梢,“這小子!我就知道他會活著。”“他使出了流星颯遝,完成了任務。”他沒有發怒,仿佛已對南山私授武藝沒了脾氣,一陣風吹起他的黑發,幾片落葉從他臉前滑落。“我沒有教過他,隻是他們練劍的時候在一旁練過一段時間。”儘管崔勱沒有責備,她還是做了澄清。南山一刻也待不住了,她當即便要去巡撫司見羅在。兩人一同出了洗風閣,走到巡撫司時,漸漸高遠的秋空變暗了,雲氣彙聚,風吹鼓了雨意。“你的傷好多了。”在她要邁進院子時,崔勱忽然說,他臉上鋪開陰雲的鐵光,棱角轉折,有幾道微亮的光線,“你錯在前,可陸耽也過分了,我代他向你道歉。”她哂笑道:“陸大人又不是小孩子了,還要崔大人替他料理呐?”她調頭走進羅在與王蔻同住的院子,羅在是真的回來了,看見他躺在床上時,南山才覺得這虛幻的感覺成真了,羅在還活著。王蔻見了她臉上的傷,也忍不住問一口:“教頭,你臉上怎麼傷了?”“會好的。”她搬一把椅子坐在羅在的床頭旁,看見青腫著臉的他正在熟睡,解下令牌對王蔻輕聲說:“去太醫院請個大夫來。”“是。”王蔻沒有追問,接過令牌,往太醫院去了。南山坐在昏暗的屋裡,雨光襲來,天地間一片渾濁。窗外雨腳密密匝匝地敲在瓦上,如萬隻鼓點齊響,其間夾雜著天雷轟鳴,一道一道,仿佛就落在這院裡。或是被雷吵了,羅在皺著眉醒過來,他看見南山坐在灰撲撲的光裡,喊一聲:“教頭。”“傷疼不疼?”她問道,回應的是羅在無聲的搖頭。她心中有愧,一道閃電照亮她垂眸的側臉,“養好了傷,不合格的八門課,跟著我補。”出乎她的意料,羅在並沒有如同從前一般油嘴滑舌地要偷懶,他低聲道:“學生練。”“教頭。”他喊了她一聲,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忽然他嘴一咧,大眼睛一擠,無聲的淚從他眼角滑進發間,“教頭,他們都死了。”“學生和他們一起長大。”他淚如泉湧。南山眼一熱,喉頭發苦,她故作輕鬆般短促地歎了一聲:“男兒有淚不輕彈,哭什麼。”羅在淚流得更凶了,他抽噎著反駁:“隻是未到傷心處,就哭。”她擦擦他眼角的淚,安慰道:“那就哭吧。”羅在畢竟還是要麵子,壓著聲音哭得發抖,淚沾濕了半個枕頭。南山沒哭過,她不知道哭是什麼滋味,可覺得應當是比咽淚要好受一些。他不過十二歲,就已命懸一線,就已遭受生離死彆。窗外的雨如同他的淚一般,在天地間宣泄奔流,這雨如此大,世界暗無天日般。羅在哭累了,側頭聽著屋外密密麻麻的雨聲,他忽然問:“教頭,你是天下第一嗎?”“算是吧。”南山低頭看看他,他睜著大眼睛看著灰朦朦的窗。“做天下第一,就能救很多人嗎?”他眼神清亮,喃喃發問。“是啊。”她答道。他堅定不移的聲音穿透雨簾,從黑暗中傳出:“教頭,我要做天下第一。”南山看著他稚嫩的臉龐,他就那樣看著窗,仿佛在追尋光一般。她移開目光,看著眼前的一片虛無,問道:“想學一劍乾坤嗎?”“想。”羅在點頭。“你傷好了,我就教你。”她抬起手,手捏做拳,隻曲著一個小拇指。羅在也伸出手,和她拉鉤為約定,他的臉上露出笑容,正同他赴往生死局前的那般開朗。“教頭,還有一件奇怪的事,學生要同你說。”他眉一皺,淤血的紫紅色額頭也擠出一道細紋。“什麼奇怪的事?”她歪著頭,問道。“是那個被刺殺的亡命徒,我們十個人,壓根不是他的對手。學生情急之下,使出了流星颯遝。”他一頓,抬起眼睛看她,“他就任我的劍刺進了他的胸膛。”“他給了學生這個東西。”他邊說著,邊從貼身處掏出一樣東西遞給南山。南山對著窗外透進來的光,細細看那半球模樣的東西,那好似是一個印章,金屬章體泛著烏青的光,底下刻著一個小篆寫的“韓”字。這東西的光澤與色彩南山再熟悉不過了,這同她腰間的青涯沒什麼區彆。“他說什麼了嗎?”她一下站起來,有幾分不敢去相信,或許唐逢說得對,韓敢還活著。這個任羅在殺死的亡命徒,會是韓敢嗎?假若是他,他逃出六年後,為何要以金蟬脫殼之術,換一個身份繼續被巡撫司追殺?這些年他在做什麼,他留下的這個印章,足以解開十八年前的謎題嗎?一時間,她腦袋裡又亂又雜,她狠狠一閉眼睛,又睜開了,她一定要儘快確定亡命徒的真實身份,還要弄清這枚印章的用途。羅在看著她的背影,同那光一般暗,“他教學生把這東西交給崔大人。”“他原話是什麼?”她按捺不住焦急,轉過身來。他沉默了一下,小心翼翼說道:“他說,給小崔勱。”她一下攥緊了手中那東西,金屬硌得她手疼,可她也未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