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它(1 / 1)

吳承恩在李家巨大的宅邸奔跑著,時不時停下腳步用鼻子嗅一嗅味道——百花再香濃,也壓不過那股輕輕的海棠花香。七拐八拐之後,一扇清秀的木門已經近在眼前。吳承恩定了定神,便奔了過去——因太心急,他沒有注意走廊裡懸著一根透明的銀線,上麵綁著一支塗滿了黑漆的鈴鐺。吳承恩的身子略微一蹭,銀線便利落而斷。懸在空中的鈴鐺直直墜了下來——吳承恩驚覺不好,急忙旋身一躲,隨後朝著那鈴鐺探出了手——隻是那鈴鐺雖然看起來觸手可得,實際上卻絲毫無法接近。不,並非是自己沒有移動,而是周圍的一切都在不斷倒退、流逝。很快,周圍的一切都化作了遠去的光束,吳承恩所在的世界沒有丁點殘留,隻剩下了漫無邊際的虛空。仿佛片刻光景,又仿佛過了百年,總之周圍竟然什麼都不在了——吳承恩驚訝地停下腳步,忍不住四下張望——莫非這是哪個執金吾的手段?“吳公子,留步。”之前似乎從胸口散發出的細微聲音漸漸清晰,終於引起了吳承恩的注意。他左右看看,卻沒有看到任何人。猛然間,他心口的書卷唐突飛出,落在麵前自然展開,一頁一頁故事不斷翻過,發出的聲音彙成了剛才那個人的話語。“吳公子,留步。”略微熟悉的聲音,一直一直重複著。吳承恩看著麵前的書卷,情不自禁搭腔道:“青……玄?是你嗎?”但是很快,吳承恩搖了搖頭:不,不是青玄。書卷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翻動的速度卻越來越快。一股黑色的液狀煙霧騰空而起,漸漸凝固成了一個充滿了殺氣與不安的鬼魅身影。那個身影掙紮著,撕扯著,仿佛被什麼東西所禁錮,讓它無比憤怒。“吳公子,在下想借你的肉身一用。”書卷裡的聲音不急不緩,娓娓道來——雖然語氣平常,但是他的聲音,仿佛有一種彆人不能去拒絕的威壓感。這種壓力,就仿佛是一隻巨大的、毛茸茸的野獸爪子,輕輕按在了吳承恩的頭上,但凡一個“不”字脫口,便會被它按成肉泥。吳承恩感覺口乾舌燥,心中不斷安慰著自己:是夢,一定是夢。一定是某個執金吾的法術令自己神誌不清,才看到了眼前虛假的一切。又或者,這裡就是……“這並不是夢境,而是在你書卷的筆墨之中。”那個聲音仿佛知曉著吳承恩心中的所有,啞然失笑:“莫非,你忘記我是誰了?”隨著這個聲音越來越清晰,那個黑色的鬼魅身影也越發明確了輪廓;看它迫不及待、抓耳撓腮的樣子,明明就是一隻猴子的動作。隻是,它雖然齜牙咧嘴、張牙舞爪,仿佛不可一世,卻依舊躲得離地上的書卷遠遠的。並非是這隻猴子沒有注意到虛空之中唯一閃閃發光的書卷,但它隻能怒目而視,卻不敢靠過來哪怕半步。書卷胡亂翻了幾頁,那嗓音繼續開口道:“齊天,過來。怕什麼……你我,本就是一體。”語畢,遠處黑色的猴子身影依舊不為所動,反倒是又躲遠了幾步。“原來是你!”吳承恩驚呼一聲,心中登時便湧起了無限懊悔——果然,自己不該背著青玄,一直濫用“齊天大聖”這四個字來增加宣紙的威力。看來,眼下已然是最壞的結果。不過,吳承恩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斃,急忙抽出了龍須筆,然後順勢一摸袖口——他這才想起,自己已經沒有宣紙了。吳承恩頓了頓動作,壯著膽子開口道:“世間已有青玄,不再需要你或者齊天。你理應在書中化作故事,安心於筆墨之中。現在的世界,甚至已經沒有人再記得你的名字,就連我也不例外……”書卷停住了翻動,漸漸平靜。“沒有人記得我了?”那個聲音,說得輕鬆無比:“無所謂的。隻是,青玄也是我,我也是青玄……現在我老老實實呆在書裡,你又如何保證,青玄不會作亂?”“青玄不可能變成你!”吳承恩大聲說道,同時一揮龍須筆,朝著書卷躍了上去——書卷在地上輕輕翻過一頁,遠處虛空的猴子登時捂住了腦袋——一股驟風猛然擊退吳承恩,將他摔在了虛空之中。“青玄快要不行了,你我都知道。”那個聲音並沒有殺意,似乎隻是想與吳承恩繼續交談:“禪杖上的玉環,本來有九個。眼下,經由那李大器挑撥,青玄心中爭強好勝的一麵便被激發出來,輕易便碎了一個玉環。剩下的寥寥三枚玉環,又能堅持多久?遲早,青玄會破掉所有戒律,淪為新的齊天……”說罷,仿佛要應和這個嗓音的訴說,遠處的猴子怪叫著不斷點頭。“當然了,一切與我無關。”那個聲音繼續說道,似乎失去了耐心:“這次想借你的肉身,無非是我不想看到昔日的朋友枉死。所以,麻煩吳公子,儘快解除書卷封印——作為交換,我願意繼續在書中沉睡百年。”吳承恩沒有說話,他默默站起身,然後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將龍須筆沾染上鮮血。“當然了,如果吳公子不願意的話……”那個聲音似乎有幾分無奈,卻又斬釘截鐵吩咐道:“齊天,打到他願意為止。”吳承恩猛然一揮龍須筆,速度之快,就連自己都沒有料到——但是,他的手腕卻被人利落抓住,力道相衝,吳承恩的胳膊霎時間便發出了折斷的聲響。吳承恩一愣,忍著痛回頭一望,那剛才還遠在對麵的猴子,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自己身旁,而爪子已經攥住了他握筆的手腕。“驚、驚、驚、天、天……”那猴子看了看吳承恩手中的筆,似乎想起了什麼不堪的往事,即刻惱羞成怒,目露凶光;它用力一拽,便將吳承恩甩飛到了半空。吳承恩自己沒想到會被對方用這種方式拉開距離,卻也曉得機不可失,急忙左手抓過龍須筆,朝著下麵的齊天甩出了一個“山”字。轟然巨響。虛無的世界之中,猴子被一股沉重的力道擊中,繼而被泯滅於這座看不見的高山。但是沒等吳承恩喘口氣,整個世界一陣抖動——吳承恩隻看到下麵的那個“山”字漸漸不成字形,硬是被那猴子單手托了起來。不可能吧……吳承恩暗自吞了一口吐沫,心中已是不安:雖然從未妄想著可以以這一招便擊倒猴子,但是總應該能困住它半刻有餘。沒想到,自己的全力一擊,竟然被人如此輕鬆的化解——看來,左手落筆終究還是比不上右手。來不及細想,吳承恩的第二個“破”字,已然落筆而出——但是下麵的猴子瞄了瞄準,單手將那個“山”字朝著吳承恩扔了過來——吳承恩本能抬筆,剛要再寫下一個字,自己的後腦勺卻已經被一隻爪子按住,然後強壓著自己的臉朝著那個“山”對撞而去。轟隆一聲。“山”字被撞了個粉碎。猴子落地,單手抓著吳承恩的後頸。吳承恩臉上已經是傷痕累累,心口也似乎隻剩下了最後一口氣。然而,他的左手,依舊握緊了龍須筆,不肯鬆開。猴子搖晃了一下手中的吳承恩,發覺他一點反應也沒有,便將爪子紮進了吳承恩的血肉之中——一瞬間,疼痛令吳承恩倒吸一口涼氣,反倒恢複了神智,繼而拚命掙紮——“彆怕。”地上的書卷繼續說道:“它隻是給你注入一些妖氣,防止你死得太簡單。”話音未落,抓著吳承恩的猴子又是一甩手,將吳承恩高高拋起——吳承恩感覺到了,那股異樣的妖氣已經走遍了他的全身,傷勢竟然全部愈合——他略微活動了一下右手,發現靈便如初。既然如此,倒是可以再奮力一搏——吳承恩想到這裡,急忙將龍須筆換手。隻是,這個間隔,對於地上一直仰著脖子的猴子來說,實在是太久了。它顯然注意到了吳承恩的舉動,便鼓起了腮幫子用力一吹——吳承恩瞬間感覺到,不僅僅是龍須筆脫了手,就連自己的三魂六魄都被吹飛了。“殺殺殺殺殺殺……”地上的猴子歪了歪腦袋,咧嘴一笑,雙膝一屈,眼瞅著就要撲上來。吳承恩本能地抬手一擋,誰知道猴子卻沒有動,隻是搖晃著手裡的什麼東西,給吳承恩得意地比劃著。那是一根被齊根切斷的手臂,傷口處流著鮮血。吳承恩這個時候才感覺到肩膀一涼——他扭頭一望,左邊的袖管空空蕩蕩。隨之而來的劇痛,令他不得不抬起手,捂住了這可怖的傷口。明明是在虛無的空中,吳承恩卻滿頭大汗的蹲了下來。一聲痛苦的呻吟,終究是從吳承恩咬著牙的嘴裡泄了出來。“被人切開,不好受吧。”書卷饒有興趣地說道:“我被人分成兩份的時候,周身每一個毛孔都經曆過這個感覺。”吳承恩蹲著,身邊突然傳來一聲輕響。龍須筆跌跌撞撞地被氣流吹得故意落在他手邊,對方仿佛期待著他再次出招。“我知道,我打不過齊天……”吳承恩卻對手邊的龍須筆視而不見,他盤膝而坐,眼神開始渙散:“不用耽誤時間了……下手吧。隻要我死在這裡,書卷便再也解不開,青玄便不用再苦惱了。”“為了青玄,甘願赴死。”書卷繼續喃喃自語,語氣感慨:“我沒有白交你這個朋友。”“你是你,齊天是齊天,青玄是青玄。”吳承恩抬起頭,忍不住說道:“你,不是青玄。”“一個善,一個惡,一個我。說到底,有什麼區彆?”書卷中的聲音歎息一句,似乎無比痛苦:“惡的素來隨性子,不願意被管教;善的又不肯目睹生靈塗炭——最後,仿佛錯的是我,他們兩個都紛紛離我而去……”算了,不說也罷。“不過,吳承恩。”書卷頓了頓,語速變慢了:“如果真想保護青玄,便要麵對一個現實:你在這個世界上,太弱了。你連這個世界都打不過,又能奈我何呢……好了,借我半個時辰。日後,還你。”書卷猛然合並,終止了談話。隨即,吳承恩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那書卷的封麵上,不知何時被落筆了一個“破”字!——原來,這便是剛才吳承恩剛才匆忙落筆的第二個字。這一刻,吳承恩才驚覺對方是故意留下機會讓自己寫下了這麼一個要命的字。“中計了!”吳承恩情不自禁捏了龍須筆站起來,想要將那個字跡抹去——然而腳下一個踉蹌,吳承恩猛然感覺到漫無邊際的虛無開始退散,周圍的一切開始重新流轉。房梁、天花板、牆壁,以及那淡淡的海棠花香,又全部都成為了現實。他隻覺得身子一疼,人卻是橫著竄落在了地上,探出去的右手恰巧接住了剛才墜下的那枚漆黑鈴鐺,沒有發出絲毫聲響。緊接著,吳承恩抬手探向自己的左臂——完好如初。一切的一切,都和剛才無縫銜接一般。仿佛剛才發生的都隻是夢境裡麵毫無意義的幻覺而已。吳承恩長出了一口氣,覺得自己方才大概失心瘋了。但是,他坐起來後才看到,眼前隻有一幕和剛才的虛無有所重疊:自己的書卷,跌落在了方丈之外不斷翻動。吳承恩一愣,最後一個動作卻是將自己手中的鈴鐺猛然甩出——書卷之中猛然騰起一股黑色的妖氣,不偏不倚,竄進了吳承恩的嘴裡。鈴鐺落地,依舊沒有絲毫叮鈴聲響,取而代之的是整個宅邸的陣陣嗡鳴。“我在這裡!快來抓……”吳承恩用儘了力氣大聲喊道,話沒說完卻閉了嘴,然後垂下腦袋,閉上了眼睛。李家宅邸,防範何其嚴密。片刻不到,已經有兩個執金吾一左一右落在了吳承恩的身後,兵器也都是出鞘狀態——不遠處的房門打開,李棠走了出來,朝著這邊空無一人的走廊望了望——奇怪,剛才明明聽到了吳承恩的聲音啊,怎麼這裡連一個人影都沒有……那兩名執金吾,眨眼之前確確實實還在走廊——隻是一瞬間,二人已經被吳承恩掐住了脖子,沒能發出一丁點聲響便昏厥了過去,進而被吳承恩隨手甩出——二人的身軀碰斷了其他隱藏的銀線,機關瞬間發動。當吳承恩再抬起頭時,已經是在院子之中了。如同剛才天圓地方之中瘋瘋癲癲的青玄一般模樣,吳承恩披頭散發,蹲在了地上,不情不願地四下尋找著什麼,然後用力嗅了嗅——之後,他的一臉驚訝漸漸轉化成了驚喜,然後雙膝用力一登——天圓地方門口。半刻之前到達這裡的李晉,正凝了周身功力,手中無物比劃出了一個射箭的姿勢,正準備要去攻擊那天圓地方的石門。一束黑影墜下,落在了李晉身後。李晉聽得聲音,這才轉身,看到麵前原本熟悉的身影已然瘋瘋癲癲,殺氣騰騰。“楊、楊、楊、楊……”黑影手舞足蹈地比劃著,語氣興奮異常。“你是誰?”李晉皺皺眉,不禁有了一股不祥的預感——這人的身段,看著明明是那個吳承恩啊。這小子招式一向另辟蹊徑,不得不防。“楊……”黑影張開嘴巴,委屈漸漸化成了憤怒:“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李家的瘋子麼。”李晉不再囉嗦,鬆開了捏著虛空的手——一道混雜著妖氣的真氣利箭射出,正中黑影胸懷。黑影一陣吼叫,身軀跪了下去。李晉注視著那黑影漸漸消散,繼而轉了身,再一次比出了射箭的姿勢,自言自語道:“天地一色……究竟是什麼招式來著……”還未研究明白,李晉猛然覺得自己的腦袋被人按住,然後生生地壓向了天圓地方的石門——“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身後興奮的喃喃自語聲,依舊那麼瘋瘋癲癲。石門瞬間便碎成了粉末,麵前空無一物的二人卻依舊不得入其內——究其根本,最大的困難並非石門,而是石門背後那濃重真氣所形成的天羅地網。”放……開!”李晉大喝一聲,臉上的皮肉已經開始被真氣灼傷;無奈之下,他鬆開左手,撒下了三枚草芥。妖風頓起,三枚草芥隨風起舞,分彆刺向身後黑影的三處要害。黑影的身後垂下了一根靈活的妖氣繩索,瞬間輕易卷住了三根草芥。不,那並非是什麼繩索,而是一根妖氣凝成的尾巴——三枚草芥不偏不倚,全部被尾巴卷著,刺進了李晉的後肩。異樣的劇痛襲來,李晉咬緊了牙關,不肯叫出聲——隻是他的後腦勺正落在黑影手裡,被那黑影略一用力,李晉的腦袋便像是門栓一樣,不斷重重敲擊在天羅地網上麵。不行不行不行……李晉強打著精神,才不至於暈過去。但是他心裡清楚,最多不過十幾下,自己就真得要一命嗚呼了——他深吸一口氣,猛然向遠處再一次甩出了一枚草芥。這枚草芥落在土裡,登時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果實裂開,李晉猛然從裡麵跌了出來,嘴裡麵湧出一大口鮮血。而那黑影手裡,此刻握著的李晉瞬間枯萎,化作了無數的草末。黑影歪著腦袋,瞧了瞧手心裡的草末,忍不住仰天長嘯——跌坐在地上的李晉,情不自禁後退了些許。這些許的聲響,讓黑影一個激靈,猛然轉過身,臉上重新掛滿了興奮。“楊楊楊楊楊楊楊……”黑影比劃著,似乎忘記了什麼一般異常焦急,最終自顧自惱羞成怒,似乎就要撲上來。但是,黑影猛然一頓,然後喃喃自語道:“說好半個時辰,沒時間了。”黑影隨即縮了縮脖子,不情願地點點頭,然後朝著李晉憑空橫揮了一下右手。李晉本能地想要避開。隻是,這一招似乎無需去避,也避無可避。因為,那黑影並非攻了過來,反倒是自己抖了抖,身影便開始不斷擴大,擴大,擴大——天地,都不再是界限一般。地上的李晉,腦海之中一片空白,反倒是想起了一些不相乾的小事。朝廷的那場驚天變之初,眾說紛紜,但是很快便沒有了動靜。究其根本,是因為很多人都念叨著,一根百裡長的棍子,橫劈了整個京城。百裡長的兵器?嗬嗬,且不說這兵器怎麼來的,卻怎麼可能有人拿得起、舞得動?這個傳說,流傳了這麼多年,反倒是像一個惹人不齒的酒後笑話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晉抬起頭,看著那與天比肩的黑色身影,苦笑著念叨道:“原來……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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