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晤麵(1 / 1)

天蓬入住李家後,並沒有如他妄言的那般驚起多少波瀾。他隻是靜心踏實地住在登天塔之中,由三個手下日夜守衛,閉門謝客。表麵上的安寧,卻加重了執金吾的不安:傻子也知道,天蓬這是打算在最合適的時機出手,一局定乾坤。那麼,能有這個分量的時機,自然就是待到水陸大會正式開場。雖然預計如此,大當家卻還是為了周全,將那躲懶的大器從門房調了出來,換了任務去登天塔門口駐守。畢竟賓客已經到了七七八八,留下李晉一人招待也是足夠。大器自然是心不甘情不願,卻又不敢頂撞老爺子,應了差事後也隻能嘴裡麵罵罵咧咧地說一些閒話。也難怪大器抱怨,在門房裡接迎客人雖然辛苦一些,但是總有幾個充麵子的冤大頭出手闊綽,隻要適當捧上幾句,他們便會甩出幾張銀票作為賞錢。但是去了那登天塔,便算是斷絕了這條輕鬆財路。“還不如之前巡山的活兒呢,好歹能在林子裡打個盹。”大器時不時同來幫著送鋪蓋的李晉嘮叨幾句,覺得此等安排自己可謂吃了大虧。李晉呢,倒是好不容易熬到了好日子:前些天,紅孩兒已經出了李家大門,去邊界處迎接一位重要的貴客——不用說,也猜得到他要接的是誰。隻是已經過去幾天了,紅孩兒卻一直沒有回來複命。李晉卻並不在意:好不容易甩掉了這條尾巴,李晉才能有機會喘口氣,同大器一起喝酒解悶。而現在,連那一向嘮叨的大器也要被調走——李晉私底下開心得不行,心說總算能過兩天耳根清淨的日子了。是以,李晉一邊說著舍不得和自己作伴的大器,一邊火速令哮天叼來了大器的被褥,馬不停蹄地送了過去。一番變動後,總算是閒了下來。李晉這才有空惦記上了吳承恩他們。說來,李晉也是心疼李棠,她回家後的這幾個月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既然主客天蓬已經入住登天塔,而且看起來不像是準備起事,倒不如借著這個理由,讓小姐散散心?趁著紅孩兒、大器也恰好都不在身邊,自己倒是也能跟青玄和吳承恩他們敘敘舊。尤其是青玄,確實好久不見了……有了這個心思,李晉便找了個由頭,去找了大當家。李晉早就耍了心眼打定了主意:一會兒見了大當家之後自己隻強調說客房裡住的是小姐的朋友,再這麼拖下去不稟不報,小姐知道了可能會有些脾氣。李家裡麵是個人都知道,大當家最心疼李棠,這乃是眾人皆知的“秘密”。隻要事關小姐開心與否,不拘小節的大當家多半都會睜隻眼閉隻眼。令人意外的是,李晉撲了個空,大當家此時並不在宅邸休息。問了問周邊其他執金吾,才得知老爺子反倒是去了一般賓客落腳的“群英嶺”。奇怪了,老爺子一直念叨著腰不舒服,今天怎麼又出門了?況且,出門便出門,去那亂糟糟的群英嶺作甚?一時間,李晉想不明白。老爺子去群英嶺,確實是有要事。一個時辰前,群英嶺內有一位頭戴鬥笠的賓客找到了門口看管的兩名執金吾,言語小心,說是想見一見“李大器”敘舊。兩名執金吾互視一眼,心中早有定數,便開口應付道:“大器前輩並不在府內,等他回來,我們便去通傳。”二人心中想得清楚:那大器素來得罪了不少人,卻沒什麼朋友。眼下有人指名道姓要找他“敘舊”,多半是要尋仇起事。這個節骨眼上,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編個謊話打發了客人算數。沒想到這名客人聽完後也沒為難他們,尋思良久後摘下了鬥笠,露出了自己的麵容。兩名執金吾略微一看,便已經驚得目瞪口呆。此人頭上左四右五掛著金環的兩根犄角,輕輕作響,仿佛是在告訴麵前二人:是的,你們沒猜錯。此人,正是牛魔王。兩個執金吾不曉得對方是何時混入了群英嶺,但是即刻客氣萬分,隻說這便去通報。牛魔王點頭,言語感激。即便牛魔王脾氣溫順,一般執金吾也不敢對其有所造次。其中一人快馬加鞭回了主宅,第一時間通知了大當家——既然是牛魔王找大器,那事情自然是了不得!老爺子當時臥在床上揉著腰,聽完稟報之後忍不住一臉愁容:牛魔王已經在群英嶺了?讓他住在群英嶺,這可不僅僅是失禮,更是失職。賓客名單上,牛魔王的名字下麵畫著一道金線。這代表著,此人應該是李家貴客,更是水陸大會上需要重點“關照”的人物之一。但是牛魔王卻可以在任何執金吾都沒有發覺的情況下,先是踏入李家地界,緊接著又無聲無息地進了大門,直奔群英嶺——如果牛魔王心懷不軌,對李家有絲毫歹心的話,豈不是此時已經得手了?想到這裡,老爺子不禁有幾分後怕。看來,將幫著李晉一起看門的大器從門口調到登天塔盯防天蓬,並不是什麼萬全之策。而且,這牛魔王點名要找大器,更不是什麼好事:指不定是那喜歡惹事的大器哪裡得罪了牛魔王,或者得罪了牛魔王家的紅孩兒,人家這是登門討賬來了……思來想去,老爺子還是起了身,準備穿戴。來通報的執金吾心領神會,眼瞅著就要去招呼幾個硬手一並前往。老爺子急忙喝止,說並非什麼大事,自己前去找牛魔王一敘即可。不消一刻,老爺子已經趕到了群英嶺山下。山上飲酒作樂的鬨哄聲不絕於耳,醉話之中也是各個言語囂張。倒是山腳下坐在石頭上等著他的牛魔王一身粗麻,看著跟打雜的下人差不多。老者走到了牛魔王跟前,瞧著牛魔王並不像是有什麼企圖,於是開口便說道:“來了也不知會一聲,你這便是擅闖李家,壞了規矩。”“大器知道我來了。”牛魔王老實地說道:“他沒通稟?”老者遲疑搖頭:看來牛魔王來了有些日子,當時大器應該還沒從門房調走,一早便知道了有貴客登門。牛魔王素來低調,大器沒有聲張此事也算情有可原。但是,為何大器連自己也沒有告知?牛魔王看了看老者反應,表情更加憂心忡忡:“那便是大器故意躲著我,假裝不知道我已經來了。上一屆水陸大會,他輸了我二十多兩銀子。當時大器輸得就剩下了一條褲衩,於是耍賴撒潑就是不給,一直拖欠到今天。我要不是真心走投無路,也不會找他討債。”還真的是“登門討賬”!老者這才釋懷,一邊不住點頭,一邊朝懷裡摸去:沒錯,這便解釋的通了。大器這廝,肯定乾得出來這種丟人丟臉的事。老者掏出了荷包,將銀子全倒出來後數了數,然後遞交給了牛魔王:“你數數,連本帶利,二十九兩。多多少少的,我也就這麼多了。這筆賬,就算清了。”牛魔王大喜,接過銀子後嘴上雖然說著“客氣客氣,還用得著數麼,你執金吾大當家的話我還能信不過”,內裡卻假裝轉身咳嗽,將碎銀子一粒一粒裝進懷裡點數。加上他蹲坐在石頭上,眼下的樣子,簡直如同剛剛得了肉包的叫花子一樣開心。老者長出一口氣:“還以為有什麼亂子,你啊,嚇死我了。”牛魔王收好了銀子,轉過身剛要寒暄,卻盯了盯老者的雙眼。那雙眼裡,隻有疲累。“李靖,你老了。”牛魔王看著白發蒼蒼的老者,不禁感慨萬千地歎了一句:“執金吾的大當家不好乾吧。”“這幾年,事情多。”老者不置可否,隻是貼著牛魔王大大咧咧坐下,顯出自己並無敵意。但是,他手中捧著的寶塔,依舊在熠熠生輝。牛魔王瞥了一眼老者手中的法寶,撇了撇嘴:“咱兄弟倆悄悄說;你也知道,我在家裡的日子不好過。家裡的母老虎天天作威作福也就罷了。兒子呢,也覺得自己的老爹丟臉,跟著你們李家跑了。難得借著水陸大會出來透口氣,就不必勉強我住在你的塔裡了吧。”說到這裡,牛魔王的尾巴甩了甩,顯得無比委屈。老者本已計劃好的一番話,此刻卻如鯁在喉,實在是不好開口。思來想去,老者隻能一臉苦笑,端詳著自己手中的寶塔勉為其難地說道:“平心而論,你與咱李家多年交情。我,自然是信得過你。但是你若是不住在登天塔裡,恐怕其他賓客也會出於麵子,不得不有所頂撞。”牛魔王卻覺得這般話隻是客氣,用肩膀頂了頂旁邊的老者,開口笑道:“我還當你會怎麼說,竟是這麼一個由頭。誰鬨事,趁機收拾了便是。殺雞儆猴,不正是水陸大會的固定節目嗎?”老者聽到這裡,臉拉了下來:“堂堂水陸大會,竟被你說得如同堂會,成何體統?”“好好好,我錯了還不行?”看著老者被戳中了軟肋,牛魔王不禁眨巴了幾下眼睛,顯得很開心,並不打算過多爭辯。“實話跟你講,現在即便有其他賓客鬨事,我們也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老者自然知道牛魔王的性格,對其方才的胡言亂語並不追究,隻是抱怨著目前的難處:“眼下人手不足,既需要盯緊那來者不善的天蓬,又不得不顧忌那摸不透的獅駝國三兄弟。尤其那天蓬,多屆水陸大會都隻是移花接木以分身出席,從來都是不發一言。這一次他忽然帶著手下親臨李家,定是有備而來。之前已經同天蓬打過照麵,本事確實比之前更加深不可測。論到底,即便所有執金吾以命相搏,恐怕都難以占到上風。你說這刀劍無眼,要是有個萬一,我可怎麼和你交代。”說著,老者瞥了一眼牛魔王。牛魔王倒是精明,知道對方話裡有話,不屑說道:“你甭在這兒跟我訴苦,我才不上當。還故意說什麼所有執金吾……說到底不就是暗示我兒子也在執金吾嗎?快拉倒吧。你彆忘了,我與李家世交,也算知道些底細。且不說你和小矮子,還有那李大器都在李家,執金吾中其他臥虎藏龍之人我也能數出七八個有餘;輪過來輪過去,如果真淪落到需要紅孩兒這種晚輩出手,那你們執金吾豈不是死得沒人了?再說了,我兒子素來討厭頂著我的名號闖蕩江湖,平生更是最恨彆人畏畏縮縮稱他是‘牛魔王家的公子’。他投奔你李家,為的就是能與我劃清界限。你說說你說說,我能怎麼著?我要是出手,說不定他就跟我拚了。也不知道他娘是怎麼教的這個逆子……你們跟天蓬若是真打起來,我就趕緊回我的火焰山,惹不起這小子我還躲不起麼我。”抱怨歸抱怨,但是提及自己兒子的所作所為,牛魔王卻依舊掩飾不住臉上的自豪。老者急忙擺手,示意牛魔王想多了:“你說的我都懂,我家也是逆子成群,有苦說不出。而且,我知道你已經歸隱,怎麼可能拉下來老臉麻煩你?說到底,拉你兒子進我執金吾,更多是我家小姐的意思。我隻是就事論事,執金吾目前,真的不如之前一般兵強馬壯,怕你兒子留在這裡有個三長兩短,咱倆一場交情,我沒法跟你交代。”“生死有命,與你何乾?”牛魔王哈哈一笑,一臉毫不掩飾的得意躍然臉上:“再說了,那小子畢竟是我兒子,怎麼可能那麼容易被乾掉?”老者笑了笑:“放心,我說的是最壞的結果。隻要還有辦法,怎得也不會讓你老來喪子。”這番話,真心不像是玩笑。牛魔王收了笑容,過了片刻,終是問道:“李靖,你莫要兜圈子,隻是坦白告訴我:執金吾還有多少人?”語氣之中,不無擔憂。一陣沉吟後,老者終是答了腔:“隻要你不與外人說道,告訴你也無妨。算下來,家裡執金吾,已經不足百人。”聽到這個數字,就連那見慣了大場麵的牛魔王也不禁皺眉:“損傷如此慘重?”“執金吾從來都是鐵板一塊,對外征戰素來無往而不利。”老者捋著自己的胡子,一臉痛心:“隻是,畢竟我們都隻是李家下人。權力交接,家主之間有了衝突,一起吃、一起睡的執金吾便不得不彼此拔刀相向了。再加上我們家的小矮子袁天罡一向主張斬草除根……哎。”一番話說著,老者不自覺地抓了一把地上的落葉,然後捧在手心裡吹散。隻希望那些昔日手足,可以落葉歸根。“李家家主交接,曆屆素來如此。但是,死傷十來個人已是罕見;畢竟執金吾乃是李家根本,大家都心裡有數。這一次,怎得也不至於殞命過半啊……”牛魔王之前也總算是知道一些消息,說出自己的猜疑後心下猛然一陣發寒:“難不成,有人破了規矩,對自家人……用了‘齊天’?”老者麵無表情,不置可否。牛魔王掰了掰手指頭,算了算日子,也是陷入了沉默:算起來,幾年前那場驚天變,恰巧就是李家內鬥開始的那陣日子。“家裡那點破事兒,不提也罷。”老者依舊苦笑,仿佛隻有這個表情才能略微舒緩胸中的不快:“上任家主去得匆忙,弄得家裡父子輩之間為了奪權而互起殺心。動靜太大了,連我都是意料之外。去年,就連我的寶貝孫女都不得不出門暫避……”“李棠啊?”牛魔王早就有所耳聞;畢竟去年執金吾四散而出,嘴中含糊地說著是為了尋找走失的少主。看來,真正緣由,多半就在於此:李棠離開李家,其實是為了暫避風雨。老者聽到這裡,倒是一拍腦門,羞愧萬分:“滿嘴胡言,著實僭越了……大小姐乃是天地的掌上明珠,何其尊貴。我這種滿手是血的匹夫,隻是李家下人,何德何能竟敢如此妄言。”“親情不分尊卑,人老了,動感情也是自然。”牛魔王倒是覺得老者不必自責;親情為大,身為人父的牛魔王老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我這個老不死的,撐了老命陪了李家幾代人。”遇此知音,老者不免感歎更多:“在李家,最見慣了腥風血雨,倒是對這種兒女情長太過陌生。多少年了,這可是他李家第一個女娃。打小看著小姐從牙牙學語、姍姍學步一點一點長到今天的如花似玉,總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李家自始至終,素來隻是香火單傳。這一代,竟然破天荒有了這麼一個女孩兒,世間都傳言,此乃天降吉兆。李家行善積德數百年,這才換得蒼天眷顧。隻是……”老者捏緊了拳頭,沒有說下去。隻是,李棠這顆掌上明珠的降世,卻被彆有用心之人視作了一個信號。這個祥詔,扭曲了原本的意義,進而引發了李家本已塵封良久的稱霸天下之心。人的本能便是追尋欲望,而這一行為帶來的後果往往隻有災難。幾百年間,無數人都印證了這條血路。“齊天不再置於李家,可能也是好事。”老者終是開口,嘴中卻說了大逆不道之言:“再這麼握著齊天這柄令天下聞風喪膽的利器於手中,李家遲早要出大事。”“果然,猴子跑了。”牛魔王似乎並不意外,隻是拍了拍大腿:“驚天變的時候,我便有所察覺。怪不得那天蓬這一次敢來……如若如此,這屆水陸大會,真會出事。”“也還說不準。”老者遠遠望了一眼,示意牛魔王不要再多說。老者起了身,伸了個懶腰:“天佑李家。指不定,猴子自己突然又回來了呢。”“啊?”牛魔王順著老者看去的方向也是一瞥,卻什麼也沒看到。過了一會兒,才看到李晉焦急的身影奔了過來。“誰說老了,還是你眼神好。”牛魔王笑了笑。老者點點頭,隻是等著李晉近前。匆忙跑來的李晉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來此之後,第一眼便看到了旁邊的牛魔王,不禁嚇了一跳。但是李晉見老者無事,便假裝沒有發覺牛魔王的身份,趕緊說了吳承恩他們一事。“也好。”老者揉著腰,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慢騰騰地準備離開:“也是時候,去見見那個書生了。”沒想到如此輕易便請動了老爺子,李晉自然心喜。看著老爺子身子不利索,李晉急忙上前扶了一把老者,陪著他一起顫顫巍巍地下山。背後的牛魔王隻是揮手目送,臨末了為了讓老者放心,開口喊道:“放心!我今晚便去登天塔住!”“我給你關上窗戶,你自是可以住得隨意!”老者頭也不回,隻是舉起自己手中的寶塔示意。“老爺子。”李晉扶著老者走出一段距離,才抱怨開口:“不是我說你。來見牛魔王,你也不說帶點人來。萬一出了事,豈不是後悔都來不及了?”“能出什麼事啊,沒事的。”老者倒是不在意,隻是腰疼發作,忍不住呻吟。“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凡事都得有所準備,你這身子又不似之前硬朗。”李晉抬手,替老者揉了一把,這才減輕了些許病痛。老者走了一會兒,忽然點頭:“有道理。帶幾個年輕人,是有好處。”“對嘛。”李晉聽到老者這麼說,才算是放了心。“李晉,正巧你沒有差事,”老者說著,腳下步伐似乎越來越快:“便去辛苦一趟,彆驚動彆人,幫我把大器和袁天罡喊過來。”“喊他倆乾什麼?”李晉不禁有些錯愕。此二人,可謂是執金吾中的最高戰力了。“這不是你剛才說的嗎,萬事都要防個萬一。”老者回頭,滿臉奇怪地看著李晉,似乎自己說得理所當然:“既然要去見那個書生和他的朋友,自然是要做些準備。”老者明白,小事而已,隻是準備準備。準備好以命相搏。準備好毀天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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