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襲 擊(下)(1 / 1)

野王邑位於邯鄲西南,原本屬於韓國,後來被秦國侵占,遂成為秦國的領土。九月初,在野王與軹關之間的某段驛道上,一小隊秦兵遭到了突襲,傷亡近半。這一小隊秦兵的首領乃秦國名將蒙驁之子,蒙武。所謂虎父無犬子,蒙武於劣勢之中奮起反擊,手刃刺客首領。於是剩餘的刺客陣腳大亂,紛紛潰逃。秦軍不愧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勁卒,在最初的混亂之後迅速恢複戰力,很快將敵殲滅。“蒙將軍!伏弩手已生擒!”一名秦卒奔至蒙武跟前稟報道。蒙武從躺在血泊中的婦兒屍體上抬起視線,臉部堅毅的線條繃得緊緊的。他的目光越過秦卒,落到不遠處五花大綁的伏弩手身上。那人和其他刺客一樣,著趙國戎裝,持趙國規製的兵器。“說!是誰指使你們的?”蒙武麵無表情,忍著怒火問道。那人自被擒之後便一言不發,此時見秦將發問,咧嘴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嘿嘿乾笑了兩聲。蒙武頓覺不妙,他一個箭步跨上前,伸手死死扼住對方的下顎,迫使對方張開嘴。然而一切都太晚了,伏弩手已經咬破壓在舌下的蠟封藥丸,黑色的毒汁順著他的唇角流淌下來。劇毒凶猛,轉眼間那人整張臉變得烏黑,五官扭曲,雙目凸出。儘管蒙武迅速擊打對方的胸腹迫使對方吐出了剩餘的毒汁,然而終究還是回天乏力,隻能眼睜睜看著手裡的俘虜斷了氣。“可惡!”蒙武將刺客的屍體摔到地上,低低咒罵了一聲。這群刺客顯然是有軍方背景的,而他還不至於愚蠢到懷疑這是趙國安排的刺客。平原君絕對是這世上最想殺公子政的人之一。如今他正苦於應付燕趙之戰,不可能明目張膽地刺殺秦國王位繼承人。最關鍵的是,蒙武對趙廷放出的消息是走三川平原的大道,對方若尾隨他的車隊而來,亦不可能提前在這條山道設伏。除非......刺客早就知道他要走野王—軹關道。一想到這裡,蒙武眉間的褶皺更深了。他轉過頭,望著玄色馬車邊獨眼男子的屍體,眸光逐漸深沉。甫與對方交手,他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在哪裡見過那人。蒙武立刻走到屍體旁,伏下身子細看,同時努力在記憶中搜索對方的身影。這人的武藝與他不相上下,說不定是一位中高級的將官。若是以前在戰場上交過手,他不可能不記得自己的敵人......蒙武的目光落到對方的獨眼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呼吸微微凝滯。浮光掠影的回憶中,他的思緒回到六年前。那時,公子異人從邯鄲逃回鹹陽不久,魏王為了討好秦國特意將自己的妹妹魏瑩嫁給異人。魏國的送嫁隊伍抵達鹹陽時,是呂不韋前往城門迎接,而蒙武正好負責城門周圍的警戒。蒙武依稀記得魏國護送新娘的使者為頗有令名的公子牟,他不以呂不韋出身微賤,下馬與呂不韋相談甚歡。新娘的馬車停在公子牟身後,車輿兩側塗著泥金的鳳鳥紋。一名披甲戴胄的尉官手扶劍柄立於車旁,神情嚴正肅穆,猶如一頭隨時拔劍護衛主人的獵犬。蒙武出於武將敏銳的直覺,多看了那位尉官一眼。想不到對方亦感受到蒙武的視線,側目看了過來。目光交彙處,蒙武不由感歎:目光如炬如電,眼神犀利勇猛,對方亦是一位了不起的將才啊!今日在這種情況下重逢,他之所以一時沒有想起對方,正是因為那雙眼睛給他的印象太過深刻,以至於很難與麵前那隻陰狠的獨眼聯係起來。蒙武再次看向地上的屍體,對方睜著獨眼,眼中的精氣早已渙散。蒙武留意到那人的嘴角勾著一個滿足的弧度,想來他至死都不知道己方殺死的僅僅是趙姬母子的替身。蒙武有些遺憾,獨眼的武藝與他不相上下,他殺了對方卻不知道對方的姓名。而在遺憾之外,蒙武又感到一陣後怕。這次刺殺,很可能出自於魏國勢力的授意。更進一步說,也許主使者就是魏夫人。蒙武接到護送趙姬母子回國的任務後,隻去了東宮與太子和太子太傅商談過入秦路線。魏夫人作為太子的側室,竊聽到密談內容並不是不可能。魏夫人之子成蟜是公子政的異母弟,若公子政死在歸國途中,秦國的王位繼承權自然會落到成蟜身上。所以,魏夫人既有殺人的條件,亦有殺人的動機。可惜,隨著伏弩手的自殺,一切推測都變成了死無對證。而不幸中的萬幸,是刺客並沒有真正得手。此刻,蒙武不得不感謝李斯提出的建議。和公子政的替身同坐一車的先生,實際上是趙姬府中一位忠心耿耿的家仆。就在蒙武一行大張旗鼓地在城門外接受建信君的踐行時,李斯帶著趙姬母子悄悄從府邸的偏門出發,駕著一輛平民的小車往邯鄲西北的武安而去。在入秦一事上,不僅趙姬處心積慮地為嬴政找好了替身,李斯還提出了第三個入秦路線:從邯鄲往武安,穿越太行山,過壺關,經長平至新田,再轉水路直抵鹹陽。當蒙武從趙姬口中聽到這個建議時,他腦中隻有兩個字,瘋狂!因為那條路線,恰恰是當年長平之戰時秦軍的進軍路線!長平的黃土下,埋著數十萬趙卒的屍體,乃陰氣怨魂聚積之地。而李斯竟然提出,他要帶著秦國的王位繼承人,過長平而入秦!“我兒命硬,不懼鬼邪!先生之所以提出這條穿越太行山的路線,是因為誰也不會料到我們會從長平入秦。加之先生曾隨秦軍在長平呆過一段時間,熟悉周邊地理,正好可為向導。兵法曰出奇製勝,這一點相信蒙將軍應比我這婦道人家更清楚吧?”趙姬似乎看透了蒙武的疑慮,不緊不慢地說道。“然而長平畢竟是昔日戰場,如今長平關又駐守著趙軍,若夫人和小公子在過關時有個萬一,蒙武擔當不起!”長平之戰後,秦軍攻占了整個上黨地區,隻是這種占領並沒有持續太久。秦軍敗於邯鄲城下後,趙軍趁勢又重新奪回了長平關。如今長平丹河以東為趙國勢力,丹河以西為秦國勢力。趙姬母子若要經長平入秦,就不得不通過丹河以東的長平關。儘管趙廷為嬴政頒發了通行文牒,卻不能保證守關將士不會出於怨憤而截殺趙姬母子。“先生與有名的糧食大商柳方於相熟,已托他拿到一份通商用的節(作者注1)。我母子二人將以商人家屬的名義過關。”趙姬這麼說著,將手邊一個木盒推至蒙武麵前。柳方於之名,蒙武亦是聽過的。此人是一位專門在各國販賣糧食的豪商,七國國都的市場中均有他開設的糧店。甚至長平之戰時,秦國軍方的一部分糧草亦是由柳氏出借。蒙武打開木盒,原來裡麵放置著一枚車節,其上錯金文字嚴謹規整,的確是趙國的官方字體。蒙武一方麵驚訝於李斯準備得如此充分,一方麵亦驚訝於趙姬母子對李斯的信任。儘管那枚車節看不出任何問題,蒙武還是無法同意這個建議。因為李斯終究隻是一個楚國平民,他無論如何不能將夫人和小公子的性命交托到這樣一個人手中。“夫人剛才所說的,末將恕難從命!”蒙武握緊置於膝蓋上的手,斷然拒絕。趙姬此人,似乎天生懂得如何以柔克剛。隨後,她若無其事地問起蒙武的兩位兒子,恩威並施的手段最終使蒙武屈服了。作為妥協條件,蒙武派遣了兩名最得力的下屬同李斯一道護送趙姬母子。兵法曰,以實為虛,以虛為實。既然主母態度如此堅決,他亦隻好全力配合。隻要將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這邊,那麼李斯那邊自然就安全了。此時,蒙武看著道路上橫七豎八的屍體以及那輛傾覆的馬車,他暗自鬆了一口氣。夫人和小公子,今日應該平安地度過壺關了吧?李斯,蒙氏一族的性命可是在你的手上!蒙武心裡默念著,將手裡的青銅劍入鞘,然後朝著剩餘的下屬吩咐道:“將那兩人好生埋葬了。”這麼說著,他的目光緩慢地滑過漣香和佗冰冷的屍體。===========================================================太行山中,一輛簡素的安車遭遇了來曆不明的襲擊。在那之前,兩名秦卒裝扮成仆役跟在安車邊。他倆警惕性極高,幾乎就在敵襲發動的同時,立刻向駕車的李斯發出了警示。“敵襲!”李斯一邊冷靜地通知車廂內的人,一邊揚起馬鞭,想要操縱馬車加速前行。然而,敵人的速度更勝一籌。頃刻之間,兩駕大型馬車從後反超,橫車擋在道路前方。此地距離壺關已經不遠了,道路一側為峭壁,另一側為懸崖,可謂十分險惡的路段。李斯見狀,趕緊拉緊韁繩,迫使安車停了下來。前方的車子立刻跳下十二名做商賈裝扮的男人,假如不是他們手中的武器,恐怕人們隻會把他們視作普通的商隊。刺客均手持長劍,一步步向安車所在的位置靠攏過來。李斯暗中握住了袖子下的短弩,腦中快速思考著應對之策。車廂內的嬴政睜大了一雙眼睛,屏息聽著外麵的動靜。他俯身蹲在了車尾的門板後,左手扶著車廂上的門栓,右手握著短劍,準備隨時跳車發起進攻。就在敵人即將進入李斯的攻擊範圍時,兩名秦卒抽劍衝了上去,與眾人纏鬥在一起。“我們來擋著,先生快帶人走!”兩名秦卒皆是蒙武特意挑出來的部下,屬於精銳中的精銳。儘管刺客人數占優,一時間竟也被兩名秦卒擋了下來。“主母少主坐好了!”李斯當機立斷,雙手牽扯韁繩,催促馬匹調轉方向。很快,安車掉頭沿著與壺關相反的方向急速退離。車子左右搖晃起來。趙姬倚在車頭,雙手扶住廂壁,擔心地喚了兒子一聲。“母親護好自己。萬不得已的時候,兒亦會加入戰鬥!”嬴政仍舊緊緊貼在車門後,保持著攻擊的姿勢。刺客見安車掉頭,立刻有四人登上大車緊追不舍。安車的速度不快,眼看著就要被對方追上。李斯在儒家就學時,禦術僅僅好於最差的射術,僅僅是普通水平。此時他沒有勉強增速,反而降低速度,使馬車緊貼著山壁一側行駛。同時,他抽出短弩,沒有貿然朝後方射擊,而是緊握手中等待時機。降速的安車很快被大車追上,兩車在險惡的山道並駕而行時,對方憑借大車的優勢猛地朝安車撞去。李斯等待的正是這個機會。就在對方撞過來的瞬間,他迅速發箭,近距離下射中對方禦者,那人甚至還沒來得及拉扯韁繩便暈死過去。轟地一聲巨響,兩車猛地相撞。小巧的安車整個傾覆過去,若不是側方有山壁阻擋,恐怕已經被大車壓倒在地。劇烈的搖晃下,李斯被顛出了車頭的位置,整個人滾落在地。刹那間,他頭暈目眩,渾身的骨頭仿佛散架一般,生出六臟五腑都快粉碎的錯覺。然而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他仍下意識地緊握著手中的短弩。刺客的車子在失去控製的瞬間,有一人及時跳出了車廂。他穩穩落地,首先朝李斯的方向奔去。李斯在劇痛中睜開眼睛,驚見一把劍直直朝他刺來!那劍來得又猛又急,顯然是欲將他一擊斃命。李斯來不及做出任何抵抗。“死!”刺客的劍尖眼看就要刺進李斯的胸膛。“先生!”就在李斯即將成為劍下亡魂時,嬴政像一隻敏捷的花豹,出其不意地從車後竄了出來。他從後方猛地撲向刺客,手中的短劍狠狠地沒入刺客的腰間。那刺客的注意力全在李斯身上,冷不防被嬴政刺中要害,不由地雙目大睜,麵部扭曲,身體痙攣了幾下之後,直直倒在地上。嬴政顧不得抽出短劍,無視了沾在自己衣上的鮮血,伸手想要將李斯拉起來。他剛彎下腰,李斯突然抬起手弩朝他射擊。箭鏃幾乎擦著嬴政的肩膀飛過,嬴政目不斜視,甚至連眼皮都未眨一下。他抓住李斯手腕的同時,身後傳來沉悶的聲音——又一名從後偷襲的刺客中箭倒地。嬴政臉上全然沒有身處危機下的驚慌,調侃似地笑著問道:“先生還起得來麼?”話音剛落,李斯深邃的眸子中掀起波瀾,他手上猛地用力將嬴政拉入自己懷中,抱著他在地上滾了一圈。就在嬴政剛才的位置,一柄長劍重重刺入土中。還有一名刺客!由於位置角度的關係,之前李斯並未注意到他的靠近。倉惶躲避之時,李斯的手弩掉在一邊。刺客見一擊不中,勾起嘴角冷笑一聲,不慌不忙地拔起地上的長劍,挽了個劍花又朝李斯二人猛地刺來。這次可真躲不過去了......李斯微微皺眉,將嬴政死死護在身下,試圖替他擋下一劍。“政兒!”趙姬的尖叫聲幾乎貫穿了耳膜,李斯不由地合上雙眼。然而,那把劍並未如預期一般落下。李斯睜開眼睛,愕然見剛才的刺客俯臥在地,背部心臟的位置插著一把青銅匕,匕身已完全沒入體內。趙姬驚慌地站在不遠處,她的旁邊多了一位鬥笠男。鬥笠男一手控製著趙姬使她動撣不得,另一隻揚起的右手尚保持著飛刀的姿勢。是鬥笠男救了他和政?李斯帶著疑問正要細細打量對方,腹部突然傳來一陣劇痛。原來嬴政為了掙脫李斯,幾乎是用儘渾身力氣猛踢了李斯一腳。李斯吃痛,瞬間鬆開手來。嬴政立刻從李斯懷裡鑽了出來。“先生答應輔佐政,必須信守承諾!剛才的行徑難道是要舍政而去?”嬴政怒氣衝衝,整張臉漲得通紅。他氣急敗壞地瞪著李斯,卻發現對方毫無反應,目光徑直落在他的身後。嬴政狐疑,轉頭看去,正好撞見那名鬥笠男摘下鬥笠。緊接著,他聽見先生繃緊了嗓子的聲音。“你為何會在這?!”李斯不顧渾身疼痛掙紮地站起身。他轉頭四顧,神情焦急,似乎是在尋找什麼人。“主人差我來給你傳個話,不想撞見一出好戲。”鬥笠男麵無表情,淡淡說道。他的腰間掛著一把劍,劍鞘上滿布鍍銀菱形紋,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澤。如果信陵君魏無忌在這裡,一定會立刻認出那個男人正是他過去的心腹,朱亥。或者更準確地說,他是韓非的仗身,彘。李斯沒有在彘周圍找到韓非的身影,他迅速掃了嬴政一眼,接著又防備似地看向彘。彘出現在這裡,說明自己的行蹤一直在韓非的掌握之中。自己為嬴政規劃的“狡兔三窟”的歸國路線,以師弟的布局能力,輕易就能推測出來。如果韓非師弟有意刺殺嬴政,恐怕政現在已經是地上的一具屍體了。李斯的額頭上滲出點點冷汗。注1:古時由帝王或政府頒發的用於水陸交通的憑證,有車節和舟節之分。具體形製可參考中國曆史博物館所藏戰國時期青銅仿竹節形“鄂君啟節”。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