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木 鳶(1 / 1)

趙國都城邯鄲,是趙政在這世界上最熟悉的一座城市,也是他唯一居住過的城市。從小到大,他從未踏出過這座城池半步。邯鄲城堅固高大的城牆,猶如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線,阻擋著他去探索更廣闊的世界。在趙政四五歲的時候,長平之戰的慘烈結局仍在時刻刺痛著無數趙人的心。那時他和母親為了躲避趙人的刺殺,在邯鄲城內的每一個落腳處都呆不了多久。即使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穩定的住處,母親亦會為了他的安全將他長時間地關在宅子裡。幼時的趙政常常長時間地獨坐在屋簷下,仰望院牆上方的狹小天空。一旦有鳥雀從他眼前掠過,趙政的心中總會泛起一陣漣漪。他羨慕那些鳥兒,因為它們是自由的。它們快活地扇動著翅膀,翱翔在廣闊的天地間。而他,隻能困於四牆圍起來的籠子裡。這種情況直到他們搬進了城北的一座豪家大宅,他多了一位叫做趙昌的大父(作者注1)之後才有所好轉。有了那位大父的庇護,他可以時不時到城內轉轉。從那時開始,他仰望的對象變成了城牆上方稍微大一些的天空。而他的囚籠亦變成了一整座城池。作為秦國的質子,邯鄲城的城門是他無法跨出的門檻。他曾經不止一次站在巍峨的城樓下,眺望飛過城牆的鳥兒。他亦不止一次地幻想過,如果自己也有一對翅膀,一定要飛到遼闊大地的儘頭,登高山,觀滄海,看遍世間一切壯麗山河。所以當他在楊氏工坊的後院目睹大鳥從樓上騰空而起時,他首先想到的是書上關於大鵬鳥的描述。除了震驚之外,他並不感到害怕。然而,他不能阻止其他人產生類似的情緒。“哎呀!”徐夫人冷不丁地冒出急促的呼聲,摻雜著難以掩飾的恐懼與焦急。大鳥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身體劇烈地搖晃起來,仿佛一個喝醉酒的壯漢歪歪斜斜地遊走在大街上。“糟糕!又出老問題了!”徐夫人一拍大腿,忙不迭地衝了出去。“先生,我們要跟上去嗎?”趙政的心被那隻大鳥牽引著,他有些緊張地詢問身旁的李斯。“不用。墨家的人有能力處理這類突發事件,我們過去隻會添麻煩。”李斯的聲音雖然繃得有些緊,但趙政注意到他眼中信任的神情。於是趙政亦原地不動,重新將視線轉回天上。失去平衡的大鳥掙紮著在空中繼續滑行了半圈,最後像是耗儘了力氣一般,開始迅速往地麵墜落。同時,它發出一連串咯吱咯吱的聲音,仿佛老舊的木屋在風暴中痛苦呻吟。趙政這才意識到,那竟然是一隻木鳥。而在木鳥腹部懸掛著一個三角形的木框,一個纖細的身影正橫在木框上,不斷與地麵上的徐夫人打著手勢。“這邊!這邊!”徐夫人搖晃著手臂,似乎是在為上方的人示意合適的降落位置。就在木鳥快要撞向地麵的瞬間,原本吊在鳥身下的人突然騰空一躍,猶如一隻輕巧的燕子,遠遠地落到了一邊。倒是那隻可憐的木鳥轟然墜地,轉眼間摔得粉身碎骨,木屑與金屬零件散落一地。徐夫人哭喪著一張臉,對準確地落到身邊的人抱怨道:“茵姑子,你不是說那問題已經解決了,保證這次一定能成功嗎?哎呀呀,一會兒楊工正知道我給你提供零件,恐怕又得罰我在祖師像前跪上三個時辰了。”田茵姣好的麵容上,全然沒有剛經曆一場危險事故的餘悸。她冷靜地注視著遠處的殘骸,若有所思。“設計上的確是沒有任何問題了。”這麼說著,她徑直朝著殘骸走去,一邊走還一邊埋頭看著地麵,時不時撿起一兩個零件檢查一番。徐夫人趕緊跟了上去。“我得去檢查新來的那批鐵礦石,這就先走了。你千萬彆跟楊工長說我來過這裡。”田茵點了點頭,眼睛卻還一直瞄著地上的狼藉。另一邊,仍舊留在回廊中的兩人目睹了剛才發生的一切。李斯嘴角含笑,眼神溫柔。而趙政則瞪圓了兩隻眼睛,比剛才看見那隻大鳥還要詫異。那位就是茵姑子麼?竟然是一位俏麗的年輕女子!趙政覺得今日儘遇到超出想象的事情。如果說是仙女從天而降他尚能接受,可仙女絕不會操縱木鳥以那樣危險的方式墜落地麵!如果說是人類女子,那種行徑似乎早就超過普通女子的範疇了……所以說,對方果然還是一名悍婦吧,雖說外貌並不像男人,可再漂亮也遠不及他的母親。趙政最後在心裡下了這樣的論斷。徐夫人臨走前,朝著李斯兩人招手,然後朝著田茵的方向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們過去。田茵不知是故意忽視還是壓根就忘記了有人造訪這件事,始終沒有抬頭看過廊道內的兩人。趙政自然是很不高興,沒好氣地對李斯說道:“先生趕緊將手弩還給那個女人吧。墨家實在無禮,政不願久留。”李斯正出神地想著什麼,此時被趙政的話語提醒,視線落到他身上,下一刻眼角便現出兩條笑紋。“好吧,政也一塊兒過去。”“為什麼?!”趙政瞬間豎起的短眉宛如筆畫圓潤的倒八字,讓李斯忍俊不禁。“昨日政是被手弩所救,自然要去向手弩的主人道謝。”“但是她將我關在密室裡,這件事我還未找墨家算賬!”他向來有仇必報,縱使困於囚籠亦消磨不了血液裡與生俱來的狼性。李斯的眼神暗了暗,注視趙政的眸子變得幽深。有時候他竟然忘了,眼前這名稚氣未脫的孩子身上流著和秦王嬴稷一樣的血。不出意外的話,總有一天他會成為百萬虎狼之師的主人。他的一句話便能帶來鐵蹄與戰爭,他的名字將令天下人聞之震悚。嬴政將會成為怎樣一位王呢?李斯發現,在這之前自己從未認真思索過這個問題。趙政並不知道李斯在想些什麼,但他敏感地意識到,李斯的沉思是因自己的一句話引起的。在李斯的沉默中趙政逐漸變得局促起來。最終他扭頭撇開了視線,用不情不願的語調哼了一聲。“兩件事……算是扯平了吧。”他小聲說道,音量低到幾乎聽不見。他刻意不去看李斯的表情。等了一會兒,他聽見對方語意不明地哦了一聲,然後是走下台階的腳步聲。“你不過去看看嗎?我以為男孩子除了武器之外,對能夠在天上飛的木鳶也會感興趣的。”此時李斯已經走到了廊簷外,在正午的陽光下眯著眼睛,勾著唇角。趙政愣了愣,眼神飄到了遠處的殘骸上。剛才目睹的驚人一幕還深刻地印在他的腦海裡。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絕對不相信凡人能夠像鳥兒一樣在高空中翱翔。幼年時的幻想驟然在眼前複蘇。他衝破桎梏,扶搖而上。他越過綠樹掩映中的灰牆青瓦,掠過邯鄲城高大的門樓,盤旋於一望無際的曠野之上。天蒼蒼,海茫茫,無人能擋他的去路,無人能折他的羽翼。他俯瞰天下,他藐視眾生。這世上,沒有能夠困住他的囚籠。如果有,他必將踐踏它,焚燒它,摧毀它。趙政收回了視線,他感到有什麼東西在胸口激蕩著,仿佛頃刻間便會噴湧而出。他深吸一口氣,穩了穩神,回給李斯一個隻屬於孩子的純真笑容。“先生錯了,政對失敗的嘗試不感興趣。”他略略歪著腦袋,晶亮的眸子像被水洗過的瑪瑙珠,“不過,我可以陪先生過去看看。”李斯凝視著秦國王孫,眼中有微波浮動,但最終他還是放棄去揭穿些什麼。===========================================================毫無遮擋的草坪上,植物葉子中的水分似乎也變成蒸汽消散了,一大片乾癟癟地伏在地上。徐夫人早就溜得不見人影了。田茵聽到踩在乾草上的沙沙聲,終於抬起頭來。她先看向趙政,臉上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然而當她轉向李斯,目光卻陡然冷了兩分。這下李斯能夠肯定,對方如果不是對他懷著恨意,至少也是嫌惡的情緒。可他實在想不出,到底是哪裡得罪了田姑娘或者墨家。“聽說我的手弩在你那裡?”田茵一開口便徑直問道。“是的,昨日在下是在毛府門前撿到的。因為某些意外,在下擅自使用了田姑娘的武器,在此向你賠罪。”這麼說著,李斯拱手賠了個不是。田茵有些心不在焉,她的注意力始終在木鳶的殘骸上。李斯說話的時候,她蹲下身撥開草叢,從中撿起一個黃豆大小的金屬齒輪。她將齒輪舉至眼前翻來覆去地細看,嘴裡卻冒出一句無頭無尾的話:“好用嗎?”李斯眨了眨眼,並不是不理解田茵的話,而是他沒料到田茵會問這個。“很好用。射程遠,易於操作,且精準度極高。即使是在下這樣不通武藝的人,也能一下子解決兩個殺手。”田茵將齒輪攥在掌中,起身重新看向李斯。她似乎很滿意剛才的回答,當兩人視線相彙時,田茵臉上的神情已經沒有剛才那般冷漠,嘴角甚至勾起小小的弧度。“我製作這種手弩的本意,正是為了給戰爭中不通武藝的婦人防身用的。想不到也適合儒生。”她露出一個狀似嘲諷的淺笑,“你現在可以還給我了。”“無禮!”不等李斯說什麼,一旁的趙政先開口了,“先生撿到你的手弩,特意過來還給你。你不僅將我們關進密室,還出言不遜!難道墨家都是一群不知謝字怎麼寫的粗鄙賤民?”出人意外地,田茵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在貴族眼中,我們這些匠人當然都是些賤民。不過若沒有我們,王孫公子們便會穿無衣、坐無席、出無車、居無所,可我還從未見他們來給我道謝呢。”說到這裡,田茵俯身湊近趙政,“您說是不是呢,小公子?”趙政不屑地哼了一聲,心中卻警鈴大作。看樣子,這個女人好像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他不知道的是,田茵曾經助毛遂調查過潛伏於平原君府的各國細作。邯鄲之戰後,田茵偶爾還是會接一些收集情報的委托。今日她本在樓頂準備木鳶的試飛,無意間望見李斯和一個孩子沿街而來,當即就認出了趙政。田茵疑惑李斯為何會和秦國質子呆在一起,此時她將注意力重新轉回李斯身上,抬頭與他對視。“聽聞李斯已經從荀老頭那裡出師了,這是準備為秦國效力了麼?”李斯知道田茵不喜儒家,苦笑著搖了搖頭,卻不出言解釋。他並沒有留意到,身側的趙政在田茵說話時,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田茵把玩著手裡的齒輪,美目裡的譏諷更甚。“還是打算回楚國麼?憑李斯的本事,想必會立刻受到春申君的重用。”提到春申君時,田茵眼底蒙上了一層冰霜。李斯心念一動,瞬間明白了過來。數年前,楚國滅魯,而發動戰爭的人即是春申君。楚軍不僅攻入魯國都城,強迫魯王遷往他地,且摧毀了墨家設在曲阜的大本營。墨家弟子由此分散於各國據點,田氏兄妹亦是在那場變故之後遷入邯鄲居住。對田茵來說,楚國於她有亡國破家之恨,她自然不會對楚人李斯有什麼好臉色了。“在下雖已出師,但對‘道義’二字尚有困惑,仍在求道之中。目前還沒有考慮過出仕的問題。”李斯如實答道,“另外,田姑娘是因為在下楚國人的身份而心生嫌惡?”“是又怎樣?”“墨家非難儒者‘親親有術,尊賢有等’,稱儒家是愛而有彆,而墨家是愛而無彆。既然墨家號召天下之人兼相愛,田姑娘又為何因國彆而將在下置於‘相愛’的範疇之外呢?”田茵皎然的臉頰上頓時飛上兩片紅霞,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然而李斯說得義正言辭,她隻得咬咬牙垂頭看向地麵,沉默著伸出一隻手來。李斯注視著那隻手,掌心紋理細膩,手指纖長,指側有著薄繭,即是年輕女子之手,亦是一名高超匠人之手。他會意過來,取出手弩放入了田茵掌心。“田姑娘身懷絕技,務必多加小心。”田茵猛地抬頭瞪向李斯。“什麼意思?”李斯的視線落到田茵身後摔得不成形的木鳶上,笑著說道:“各種意義上。田姑娘那麼聰明,一定知道在下的意思。”田茵神情凝重,輕啟朱唇正要說什麼的時候,一個略帶喘息的聲音意外打斷了她。“哎呀哎呀,茵姑子,你又瞞著老夫試飛木鳶了!”庭院中的三人循聲望去,見工正楊嗣從樓內奔出,急匆匆朝他們的方向而來。他疾步走到田茵跟前,銳利的目光早已將四周掃視了一圈。“徐夫人沒和茵姑子在一起?”楊嗣稍微平複了呼吸之後鐵青著臉問道。“那人見出了事故,早就溜了。”趙政笑嘻嘻地應了一句,臉上單純的笑容使他看起來極其無辜。“這麼說,試飛的時候他人就在這裡了?”楊嗣看向田茵,雖說是問句卻是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出。田茵瞪了趙政一眼,無奈答道:“是……”“這小子!明知有危險,卻不阻止你……”不等楊嗣說完,田茵趕緊說道:“老楊,不是徐夫人的錯,是我堅持讓他協助我的。”楊嗣歎口氣。他是看著田氏兄妹長大的,深知田茵決定踏上某條路,那必定是十頭牛都無法將她拉回。“你兄妹二人為何都執意於此,非要造什麼載人木鳶?”他原以為這段日子田羨不在邯鄲,田茵沒了最大支持者會暫時收斂些,誰知她竟鼓動徐夫人暗中提供木材和零件。“因為好奇啊。”田茵指了指頭頂上的青空,綻放出一個明媚的笑容,“因為想要知道飛翔的感覺。人類如果能像鳥兒那樣在天上飛翔,難道不是一件很厲害的事情嗎?”她說這話時,眼睛裡閃著炫目的光彩,那種基於簡單純粹的願望而進行創造的喜悅最終使楊嗣敗下陣來。他亦是一名優秀的匠人,他能夠理解那種衝動。“就算如此,試飛這麼危險的事還是安排其他弟子做就行了。茵姑子是製造者,沒有必要以身犯險。你是四代钜子的後人,要是出了什麼事,老夫沒法向現任钜子和田頭領交代。”楊嗣擺出長輩的架子,語重心長地念叨起來。“正因為有危險,茵才要親自試飛。製造者必須要為自己造的東西負責。”田茵輕描淡寫地說著,同時將右手中的齒輪高高拋起。當她輕鬆地接住下落物時,攤開手掌示意楊嗣細看。“這個齒輪與我設計圖上的尺寸有誤差。”她從腰間的荷包中掏出一個更小的齒輪,與手中的那一個扣合在一起。明亮的陽光下,可以看到兩個齒輪間有著幾不可察的細小縫隙。“設計沒有問題。這次失敗的原因,是因為關鍵的零件無法完美契合。”楊嗣接過兩個齒輪確認了一番。“誤差在秋毫之間。怪不得連徐夫人也失手了。”“這怪不得他。合範澆鑄無法控製精密的尺寸。”田茵搖了搖頭,語氣裡有著一絲失落。現在雖然找到了原因,可她暫時想不到解決的辦法。“用蠟怎麼樣呢?”長久未開口的李斯突然插話進來。自顧自交談著的墨家二人這才想起了被他們忘在一邊的造訪者,此時不約而同地將視線投注到李斯身上。於是李斯進一步解釋道:“在下在稷下時,雜讀各家學說,偶然見過一些未收錄進《考工記》的原始資料。其中一篇記載楚國王室的冶金匠人用蠟雕刻鑄件,裹上泥陰乾後,放入窯爐加熱。蠟模受熱熔化,從澆鑄孔流出。如此燒出的陶範精度極高,之後按照常規方法澆鑄銅液,便能得到尺寸準確的鑄件。(作者注2)”田茵的杏目驀地睜大,下一刻像個終於得到了心悅玩具的小孩般笑出了聲,簡直與之前那位疏冷的美人判若兩人。“嗬,一著急起來竟然忘記了南方的這個秘法!”她勾唇自嘲著,迫不及待地想回樓裡開始新一輪嘗試。一旦涉及到機關術,田茵在人前的冷漠便會立刻轉化為前所未有的熱情。她是不折不扣的行動派,當即轉身往工坊內走去。離去前,她將手弩拋回給李斯。“我不喜歡欠他人人情,這把手弩送給你了!另外,我也有一個忠告……”她回頭意味深長地掃了趙政一眼,“那個孩子,很危險。”注1:祖父以及外祖父的稱呼。注2:即失蠟法,又稱脫蠟法,後發展為現代熔模精密鑄造技術。中國最早的采用失蠟法鑄造的青銅器為春秋時期楚共王熊審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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