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毅深吸了一口氣,迎著眾人的目光走進去,坐在會議桌中間的位置。對3.13專案組所有成員來說,這是一個信號:隨著羅凱的犧牲,刑偵大隊正式進入蔣毅時代。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蔣毅升任刑偵大隊長剛半年,“經驗不足”(羅凱這麼認為),總體工作離不開羅凱的乾預指導。從是否擁有獨立職權的角度看,這才是蔣毅作為刑偵大隊長的正式起點。領導者角色發生切換,眾人神情亦隨之有所變化,儘管非常細微,還是被蕭櫟靈敏地捕捉到了:王福勝斜抬起眼睛,看著牆上一條蒼勁有力的標語,那是羅凱任職刑偵大隊長時寫下的訓詞。這個動作貌似表達對先逝者的追憶,其實,腦子裡充斥著自己始終未受重用的不服。蕭櫟知道,王福勝入職時間比蔣毅還要早一些,專業素質過硬,先後拿過不少嘉獎,資曆上按說不比蔣毅差。但蔣毅綜合實力占優並多次立功,在羅凱支持下一再升遷。王福勝十幾年如一日職位幾乎紋絲不動,對於這種待遇上的落差,他表麵上嘻嘻哈哈無所顧慮,其實暗生妒忌胸懷不滿。韓覺繃緊著臉,平視的眼線落在對麵蕭櫟的鼻子尖上,跟之前每一樁命案一樣,羅凱的死亡並未給他帶來多餘的哀傷,但能夠從他的瞳孔深處看到憤怒和恥辱。在蕭櫟眼裡,韓覺是個缺乏感情的冷血刑警,是台不知疲倦的戰鬥機器,他堅定、果敢、自信,有著強烈的個人風格。6年前,他從肅康公安局調到梓平,跟隨羅凱和蔣毅破獲一係列要案,能力超群成績突出,被提拔為刑偵隊副隊長。客觀講,羅凱手下的幾名重要骨乾中,蔣毅獲得的仰仗要多一些,畢竟他是羅凱親自培養出來的接班人。作為“外來和尚”,韓覺雖然也很能念經,但在一定程度上得不到信任,導致後者很難徹底融入這支團隊。這些年蕭櫟雖不在警界,可她對曾經工作過的單位一直保持關心,有什麼人事變化,她可以通過局裡的官方網站獲知,除此之外,王福勝有意無意的嘮叨也能提供一些側麵信息(她與王福勝保持聯係)。結合各類信息和每個人此刻的神態,她自信能夠做出接近實際的判斷。相比王福勝的妒忌和韓覺的憤怒,丁小秋臉上隻有一股單純的哀傷。刑偵隊數他年齡最小,也最受羅凱照顧,加入專案組還是羅凱欽點。因此,他對羅凱充滿尊敬和感恩,這股哀傷在蔣毅落座之後抵達頂峰,終於,徘徊在他眼眶裡的那顆淚珠撲簌簌落下來,與此同時,眾人聽到了他難以自持的抽噎。“我很抱歉,昨天的行動我沒有參加,作為刑偵大隊長,對於羅處的殉職我負有責任。可現在,所有的自責和痛心都沒有意義,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大家一起化悲痛為力量,齊心協力攻堅克難,儘快把凶手抓捕歸案,以告逝者在天之靈。”蔣毅的嗓子有些乾澀沙啞,似乎被一股氣流卡著,簡單的開場後,他翻開筆記本對丁小秋說,“小秋,詳細講一下當時的情況吧。”丁小秋點點頭,用袖子抹去那顆還在滾動的淚珠。他永遠忘不了昨日發生的一切,場景太清晰了,所有細節根本無需從記憶裡查找——(昨天)上午十點,羅凱前往梓平市廣播大廈,接受法製頻道《天網》欄目的專訪,向主持人和嘉賓紹了3.13專案組重建以來的各項工作進展,其中,就前一天的突擊成果作了重點展示。介紹完畢,他還發表了即興評論,對某些政府官員引退後,借助昔日威望和社會資源充當黑勢力保護傘,甚至直接參與非法經營的行為進行了措辭激烈的抨擊,雖然沒點名,但對圈內狀況稍有了解的人都明白其實際所指。節目采用直播的方式,將信號實時傳達給電視機前的觀眾。就在進入尾聲之際,一工作人員匆匆送來一個信封,說是熱心觀眾送來的,請求節目組務必轉交給羅凱,讓他即時打開觀看。負責現場安保的丁小秋理所當然地出麵乾涉,但節目組為追求收視效應,軟磨硬泡堅持給予放行。羅凱接過那個牛皮紙信封撕開,抽出內容看了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然後把內容展示到攝像機鏡頭前。是一張普通的五寸照片,照片的主角是一具戴金色狼頭麵具的屍體,他躺在深棕色的棺液中,左手微微翹起,七根手指枯瘦冷硬狀若鐵叉,尤其無名指和小拇指間多出的兩指,如劍似勾令人膽寒。丁小秋高度緊張起來:這是敵人送達的死亡通知,他們很快要下手了!退出直播間,丁小秋通過隱藏在衣領裡的麥克風,把情況通知給負責樓宇監控的韓覺,和在樓下廣場外圍設伏的王福勝。韓覺立即下令,要求各方人員進入戰備狀態。節目結束,羅凱從攝製現場信步走出。喬裝成工作人員、樓道保潔的便衣紛紛睜大眼睛豎直耳朵,作為隨從的丁小秋更是寸步不離地跟緊羅凱。乘電梯從6樓下到1樓,轉過彎,丁小秋發現身後的走廊儘頭站著一個人,那家夥抱一隻黑色提包,鬼鬼祟祟極不正常。就在丁小秋停步觀察的片刻,羅凱已同他拉開五步距離。隨即,大廳和走道裡的燈忽然滅了,眼前一團黑暗,細細聽去,外麵似乎正在打雷下雨。剛剛從另一座電梯出來的三個便衣撞到丁小秋,對峙中,互相交換了口令才發現是自己人。羅凱的左腳踩上了大門外的第一個石階。石階下是一個不大的廣場,四側高樓林立。若在平時,這裡尚可享受一線陽光,無奈今日濃雲如墨,加之周圍建築因停電同時陷入黑暗,就好比站在一個幽深的地窖。好在閃電偶爾撕破密雲,間或照出地麵和物體輪廓。廣播大廈也很快開了應急燈,丁小秋疾速趕到門口,看到羅凱正趟著雨水朝停車場走去。從此處到停車場大約三十米的距離,丁小秋隱約預感到,這片小小的空間將會是雙方搏殺的主戰場。當大廈內的危險排除之後,韓覺即把防衛目標轉向樓下廣場,他也認為,那兒將成為戰鬥最有可能打響的地點。作為計劃中的一部分,廣場四周自然也做了嚴密的布防,穿著橘紅馬甲的環衛工人、賣甘蔗的老頭兒、彼此相擁的情侶甚至招搖過市的地痞均是警方耳目,他們的頭領正是擁有豐富實戰經驗的王福勝。接到韓覺指令,王福勝迅速通知其他隊員將防線前壓,以剛剛走出大廈的羅凱為中心,形成一個弧形包圍圈。當然,這需要一定表演功力,所有動作必須自然真實,否則就會暴露自己的身份。不能保護目標是任務失敗,嚇跑凶手也算不得成功。由於光線昏暗,隊員們無法交換眼色,隻能靠隱藏在衣領下的麥克風傳遞信息。羅凱距離他的轎車隻差大約十米。就在此刻,從廣場四個不同的方向各駛來一輛出租車,車門打開,各走出一個頭戴狼頭麵具的人,他們借助黑暗的掩護迅速靠近停車場。便衣們如老鷹見了兔子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衝上去將其擒拿,抓捕過程相當順利,幾乎未遇到什麼反抗。丁小秋一陣小跑,追上羅凱替他打開車門。羅凱弓下腰,右腳剛跨進車廂,脊梁便劇烈一顫,緊接著身子往後一仰倒在車門口。丁小秋注意到,轎車另一側的門打開了,一個戴金色狼頭麵具的人閃身而出,很快消失在雨幕裡。丁小秋來不及追,喊了聲“羅處”匆匆忙把他扶起,後者渾身打顫口中不斷湧出鮮血。經檢查丁小秋發現,羅凱咽喉處留有兩個血糊糊的指洞,背部不知何時中了一槍,子彈穿過要害,在前胸製造了一大片血跡。血水和著雨水弄得丁小秋滿手殷紅,他一時不知所措,半晌才想起衣領下的麥克風,於是慌亂地呼喊著:“001,我是003,我現在停車場,你快點過來——”炸雷淹沒了他的呼喊,雨水滲入麥克風的孔隙,聽筒中遲遲沒有人回應。丁小秋急得要哭了,他努力把羅凱托起放到後廂的座椅上,轉身要去發動汽車,羅凱卻拽住了他。後者哆嗦著嘴唇似乎想要說什麼,丁小秋俯下耳朵去聽,在雷電的轟鳴和雜亂的腳步裡,他從一長段含混不清的音節裡隻辨出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