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從咽喉劃下,皮肉緩緩綻裂。這是一具在防腐液中浸漬數百年的古屍,雖然保持了完整的形體,但肌肉早已不再富有彈性。因此,刀鋒下劃時幾乎沒遇到什麼阻力,整個過程寂無聲息。刀鋒至小腹收起。體腔完全敞開,裡麵擁擠著一件件枯萎了的臟器。通過暴露的器官可以看出,屍體為男性,與平日裡這座手術台上其他被解剖者所不同的是,他臉上扣著一副金色的狼頭麵具,尖耳、菱目、長嘴,三分詭異,七分猙獰。而且,麵具邊緣與皮膚連接得嚴絲合縫,就像與生俱來一樣。看不到他的真麵目,但從左耳垂那顆含金量十足的飾物不難判定,他活著的時候應該是個貴族。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手生了七根手指,其中無名指和小拇指間的兩指相對短小且膚色黝黑,通過反射光線的強度可知其質地非常堅硬。那二指枯瘦彎曲、尖利如勾,仿佛天生的殺人利器。依次取出心臟、肺葉、肝、脾、腎等臟器簡單查驗,又從胃部提取部分內容物,放進準備好的托盤,走向不遠處的檢驗台。忽然,解剖室的燈熄滅,黑暗中隻剩下一束從窗外射入的月光。在那微冷的光線裡,法醫怔怔地站著。並非因為陡然降臨的黑暗失去了方向感,而是他在認真傾聽。他聽到身後傳來軟物與地麵摩擦的沙沙聲,仔細辨彆像是人的腳步,但非一步一步地走,而是拖著地逶迤行進。等他得出這個答案的時候,沙沙聲已在身後停下。隨之,有隻冰涼的手耷在他肩膀上。黑暗中人的感官異常敏銳,隔著衣物他也能覺察到,那手指不多不少正好七根。他被前所未有的恐懼籠罩了,極度的惶惑中,那隻手緩緩向上移動,最後握住了他的喉嚨。就在此刻,他發現窗外有一張年輕的臉,正耽在窗台上朝屋內觀望。他認得,那是他在省公安大學任教時最為器重的學生。剛剛萌生出求救的念頭,忽然有兩根堅硬銳利的東西刺入他的咽喉,與此同時,手中的托盤墜落在地,“咣當”的脆響淹沒了他渾若夢囈的呼喊。窗外那張臉仍然沒有離開,她淡漠地看著他被獵手拽著獵物一樣拖向手術台。法醫絕望了,他瞪大驚恐的眼睛,呆呆地看著扼殺自己的凶手。屍體俯在手術台邊,麵具一側在月光下泛著幽幽的冷光,敞開的體腔裡仍“啪嗒、啪嗒”地滴落液體,但這並不影響他撕開獵物的衣服,拾起那把鋒利的手術刀,從他的咽喉切下一直劃到小腹,繼而一件一件取出他的內臟。末了,屍體慢慢摘下臉上的麵具,衝著法醫陰森森地笑了笑,然後把臉轉向窗外——“啊!”蕭櫟從床上猛坐起來,四周一片漆黑,但她還是準確地摸到了床頭的開關。橘黃的光線頓時充滿整個房間,同時也照亮了她額頭上的涔涔汗珠。是個噩夢。十二年來,她時常在做這同一個噩夢,已經數千次站在解剖室的窗外,看著她的老師被這樣殺死,場景每每相同內容始終如一。如果說有變化,就是麵具下的那張臉越來越清晰了。幾分鐘後,蕭櫟的喘息漸漸平定,但汗水卻遲遲沒有退去,倒不是夢裡的場景過於恐怖,而是她在擔心這個噩夢會預兆著什麼。就像謠言傳多了會變成真實一樣,她害怕噩夢做多了也會遭到印證。雖然她做過警察,是個標準的唯物論者,現實中也沒有任何噩夢被印證的跡象,可她就是無法消除這種憂心。說到這個噩夢,就不能不提到十二年前那樁震驚全市的文物盜竊案。她清楚地記得,案發當天是1998年3月13日,大約晚上12點多的時候,她值完班剛回到家,就被大隊長羅凱召回局裡,說接到群眾舉報,有犯罪團夥正在梓平市西郊盜竊一座遼代古墓。接到任務大家立刻開赴現場,沒想到對手是有備而來,個個手中有槍。為避免硬磕減少傷亡,警方對其包圍後先進行了勸降。也許是對古墓裡的東西誌在必得,也許還有其他罪孽自知國法難逃,犯罪分子表現出不可思議的強硬。警方先派出代表與之周旋,後抓準機會先發製人,除反抗最烈的頭領被當場擊斃外,其餘9名犯罪分子全部拿下。警方繳獲95式自動步槍9支,77式轉輪手槍2支,包括洛陽鏟、繩索、電機、鼓風機、排氣扇、防毒口罩、對講機等各類盜墓工具37件,還有越野吉普兩輛。奇怪的是,規模龐大的古墓裡未見任何金銀寶器,也沒有發現墓誌銘,隻有一口漆皮斑駁的紅色石棺,棺內有很多黏糊糊的液體,呈茶色,浸漬著一具身材高大的男屍。屍體戴著一幅金色的狼頭麵具,這增加了大家對墓主身份的好奇,但一番努力,誰也沒能將麵具取下。在清理遺體的時候,人們意外從死者身上發現一塊拳頭大的古玉。玉的造型非鷹非燕,受棺液浸漬多年汙濁不堪,然而就是這樣一件東西,後來成為那場戰鬥中最大的戰利品。但當時人們並不知道它的重要性,因為它實在不起眼。真正吸引大家目光的是屍體本身,這不單單指他臉上扣著副神秘的麵具,更多因為他的左手生了七根手指,其中二指怪異得令人發毛,以至於有人懷疑,它正悄悄發生屍變。出於職業的敏感,警方認為古屍可能死於謀殺。為驗證這個猜測,同時也從保護文物的角度考慮,警方派專車將石棺連同棺內屍體一起送回梓平。後經市文物局同意,警方請法醫對屍體進行解剖,而主刀的正是在蕭櫟夢裡死了數千次的老師高法正。某日,蕭櫟偶然從窗前經過,目睹了解剖台上的場景,她怎麼也沒想到,這會成為後來噩夢不止的根源。至於那塊古玉,後來被文物局鑒定為國寶級文物,此案因此倍受關注。案子到這裡是個完美的段落,可惜不是結局,因為事情很快發生了轉折:一周後,那塊古玉在從梓平市文物局送往北京的途中被劫走,就在同一天,那具古屍亦在梓平市博物館被盜。警方一番力拚,隻從幾個內奸和亡命之徒身上找回一些丟失的麵子。畢竟隻是一個噩夢。高法正老師目前活得很好,依然堅守在他熱愛的崗位上。因此,蕭櫟的嘴角微微往上挑了挑,用艱澀的笑來安慰自己。看看牆上的掛鐘,還不到淩晨四點。蕭櫟裹上睡衣,輕輕打開對麵的房門:兒子側著腦袋在床上睡得正熟。掩好門,她倒了一杯開水,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慢慢吹著杯口升起的熱氣。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可她沒有絲毫睡意。窗外呼嘯過七八輛警車,警笛在寂靜的夜裡尖銳刺耳,但對於做過警察的蕭櫟來說,倒有幾分親切。她走近窗前,看到最後一輛警車從樓下的路燈裡閃過。“又發生了什麼事?”蕭櫟自言自語。雖然每天都會發生刑事案件,但這種大規模的出警,上次發生的時間估計得追溯到十二年前了。警笛令她有些心馳神往,可現在她已經不再是警察,而是省公大任教犯罪心理學的講師了。忽然,桌上的手機鈴響了,這種比警笛更為熟悉的聲音卻讓她打了個寒噤。她彎下腰拿過手機喂了一聲便不再講話,身子也在沙發的上空停住,直到聽筒嘟嘟了好幾秒鐘,才掛掉電話。她的表情看上去很複雜,有驚愕,有悲傷,有迷茫,還有幾分釋然。說“釋然”也許有些殘忍,可對她來說,這件事的發生就好比頭頂上懸了一塊石頭,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下來,惶惶不安中,突然“噗通”一下砸上腦袋,雖然劇痛難忍,但終於釋然。你猜得沒錯,高法正死了。